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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汀画传-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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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土财主对于解放军来临的想法,完全凭红军北上长征经过此地的老经验。卖谷子,筹现款,预备跑滩,或者藏到哪里。1934年的经验对他们还有影响,总以为跑一趟又没有事了。他们对这一场人类史上数得上的大战争,所知实在可怜。县镇上的商人,“应变”的办法显得乖巧。开初几天,不少商店早早关门。不然就把铺子里的东西逐渐减少。再过一段时间,把铺子关了,在街边摆摊子,卖个香烟什么的。到了最后,就连摊头也收拾了。因为商人最敏感,对新制度放心不下,慢慢把货物藏起来,或者转移到外地去。当人心安定,居委会催他们开业,开头都说:“开啥子业呵,本钱都吃光喽!”

  要写一部川北解放的长篇小说,安县第一任新县长赵鸿图和他的同志们是主角。旧人物的“应变”只是一个背景材料。他当时对赵鸿图的为人性格、平叛的过程都做了记录。令人深思的是他始终没能从正面下手写出来。到了不限制一个材料是由正面写、还是由反面写的八十年代,他才找到表现这一切的“自己”的角度——原来还是《淘金记》的角度。(你说《淘金记》的视角,仅仅是一个反面的角度?好象还应复杂一点。这是旧的乡镇世界本身的角度,不是由一个外来的世界看乡镇。至于合作化、公社化以后,旧的乡镇世界瓦解,新的乡镇世界我又不知道。所以我写了新的农民,乡镇却消失了)

  他在故乡也观察新生活。大批转业军人成为农村骨干,是很显眼的现象。他曾做过访问,知道他们立下的业绩,也发现许多军人成为女性争夺的对象。有的还利用自己的地位欺辱妇女。他跑到乡公所、社办公室去听登记结婚和要求离婚、退婚的人的申诉。他虽然很少采用婚姻、性爱的主题,却积累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并写下感想:结婚和离婚都为了那同一原因:生活。从这些案子,我们不难看出,一部分农民的生计仍然是不富裕的。想起一个人竟至为了一份口粮、两件衣服而结婚、离婚,这该多难受呵!①

  他敏锐地从光明的农村看到各种阴影。他乘车进入安县,在界牌乡停车喝茶,与老乡刚搭上话,便听到他们对上级硬性规定种植粳稻的不满。在县里他终于搞清楚了原因:那一年稻种运到,快下种了,地委突然指示,一定要拌上什么药才能种!季节过了十几天,赶快来电话,不拌药也可以了,已经耽搁。

  还有一个社,秧母田都做好了,上面才把粳稻种分配下去,还说,这么远运来的,一定要种!

  到了这一年下来,许多社减了产。一个社干部对沙汀说,主要原因是种双季稻和粳稻,要减产近一半。无论是多种一季或改变品种,都不合川西北高寒地区的实际情况。可是五十几户的小社,你种三十多亩粳稻都不行,一定要完成二百亩,保守的帽子才允许摘去。社干部跑一趟乡上,挨一次批评;受一次批评就回来开一次群众会。最后一次会开了三个晚上,每次都熬到鸡叫,群众吃不消了,说:“好吧,就照你们的意思订计划种好了!”

  “通没通呵?”干部还叮住问。

  “不通没办法啦!——通了!”

  这简直就像一出喜剧小品。可悲的是这种瞎指挥,从干部一边讲,用心却是极好的。当时的社干部要求上级能允许先试验一季,领导说,这是已经试验过的,哪里还用得上再试验呵!又说,这些种籽是打了不少麻烦从天津运来的,领导上未必还会害你们?你们举件事实来看看,政府哪件事情是害你们的?

  用政府的威信做抵押,办错事,恐怕就是五十年代中期开始的。等沙汀彻底看清楚,则要到“文化大革命”结束,他创作《木鱼山》的时候。这些故乡土地上发生的事实具有尖锐的政治性质,他无法写入小说。他的注意力转移到能用作品反映的人民内部矛盾方面。

  这一“转移”,给他带来最有深度的几篇作品。

  从安县赴三台尊胜,为了访问农户的方便,索性在王达安家的堂屋搭起床板住下。他很快发现这个乡的农业社情况比去年复杂了。他与几个要求退社的社员谈过话,了解社员对生产、借款、普选的各种意见,发现合作社有影响农民传统利益的一面。比如收花生,本地历来的说法叫做“挖一季花生长一身肉”。尊胜社安排妇女扯花生,起初大家十分踊跃,带起孩子上工。后来社里规定吃一颗花生扣一个工分,谁都不愿干了。统购统销后,农民闹粮的纠纷也相当普遍。有的统购会上发生扭打干部的事件。但是在各种矛盾中,乡村干部的任劳任怨是起了很大的缓冲作用的。

  沙汀一次在睢水参加干部会,会场设在睢水河对面的小庙。有个姓伍的干部久等不到,大家说为了粮食问题有些人在与他扯皮,他老婆受不住骂,常和他吵闹,今晚也许不会来了。可到了深夜,他终于露面。一进场,有人忍不住逗他:“听说人家喊起你的小名在骂呀?”

  “骂就骂好啦!这一带哪个不晓得我叫伍奶娃?”他满脸不在乎的神气。

  这个对答的场面深深触动了他。

  在尊胜,他了解到合作化高潮抽了许多能力强的乡干部回家办社。邬述成就是其中一个。结果,八元一月在外的工作津贴取消,医疗证也收回,老婆在家天天抱怨。邬所在的社初成立时,把社员吃肉、推磨、治病,甚至剃头都包了,以为是体现合作化的优越性。勤俭办社后,社员闹着借支,开条子,但邬述成不管女人怎么闹,一个钱也没挪用过。

  沙汀是最熟悉旧时代农村基层头面人物的,现在,他被这些终年戴一顶皱巴巴帽子的农民组织者感动,想从农村尖锐矛盾中写写这些人。安县姓伍的和尊胜姓邬的,合起来,形成了《老邬》。小说的主人公邬大全对于别人喊起他的小名骂,是这样回答的:

  “他骂好啦!板板桥这一带,哪个不知道我叫邬奶娃呀!”

  在尊胜看到的另一个矛盾是大规模工业建设向农村争青年劳力。他了解到农村青年在这个专区里,因为招工被卡,自杀、忧郁成病的最近就有四十几人。工程部门在乡下私招的很多。德阳兴建重型机器厂,吸引了许多青年努力学技术、学文化去应聘,而拒绝出席晚间没完没了的会议。王达安告诉他,上一季度他们社的几个会计都想外出,没被批准。其中有的故意不计工分,不请假,便进城看戏。背后说,我就要犯点错误,让社里开除我哩。

  站在合作社的立场上,对这些自然十分忧虑。但沙汀接触到的这些一心想离乡的青年又都很可爱。1957牟5月,三台传来成都紧急通知,让他回省准备赴北京开会。他在公路上临时搭上一辆卡车,在车上就认识了一个小石工。这个青年很乖,先是要同他换座,后又提出可以把他的大提包放在自己身上,都被沙汀谢绝了。小伙子结实红润,高鼻梁,头发干干净净的。身上穿了两件衬衫,外面的一件黑洋缎,白纽扣。谈起来知道他家里有八口人,他去年结了婚,女方比他大两岁,二十。

  “你出门她挡没有?”沙汀笑着问他。

  “这都挡得着么?”他也笑。

  “走的时候一定哭过。”

  “那才没有呢,只是有点忧忤忤的,——我们天没亮就动身了。提起包袱送了我一截路。”小伙子把脸调向车外张望了一阵,然后又转过脸来。“她会以为我还在等车呢……”

  第一次出门太叫人兴奋了。所以不一会儿,小伙子恢复常态,不住地问:“到绵阳还有多远?”“汽车真是跑得快呢,两边的山只往后蹦!”

  青年人的家今春进社。他在山上打片石,会放炮。他说他从来没有放过瞎炮。七角钱一立方,九扣。“为什么要九扣?”“你堆的方有夹缝呀!”前几天,铁路上招聘,恰好他包的工完了,又有打石头的本领,队上放了他,今天他才能跟着招工干部离家。出来的人有十六个。想来的很多,但不少人不是不会技术,就是没有三十斤粮票,被卡掉了。“要三十斤粮票?”“对啊,出来第一个月是学习,吃自己的。”听说沙汀在成都住,很天真地问:“要是我早前认识你,你能为我找个工作吗?”

  “他们说,到铁路上就好了,常有技术交流会,就不兴把技术秘密起——是这样的吗?”

  这个十八岁青年促成他写了《摸鱼》。虽然小说主人公没有能出门,也不是石工,而是个摸鱼能手,作品似乎又是站在让人安心从事农业的立场上,但人物是可爱的,有活力的,不是被“批判”对象。沙汀反映了农村的一个矛盾,同时被这些对生活充满憧憬的青年吸引,他的感情在作品里显出复杂的内涵。

  可是,在他以后陆续产生的短篇里,这类矛盾消失了。双季稻成为增产的主要措施。要求多留粮食必定是富裕农民挑起的“阶级斗争”。发展到《你追我赶》,这是一篇在结构技巧上相当圆熟,受到茅盾称赞的作品,那种揭露真实生活的精神已被淹没了。因为中间横亘着一个“反右”风暴!他是没有什么思想准备的。1957年春日,在安县秀水的汉昌乡参加过一次农村鸣放会,对统购统销引起的农民波动,他有多重的感受。不像他“反右”之后重新扭曲认识写出的《风浪》那么简单。

  可是运动来势很猛。在四川他所领导的文联系统里,流沙河的诗歌出了问题。省里安排省委宣传部副部长同他一起到菱窠拜访李劼人,想请他出来讲话。不料,李很不理解,当面拒绝了。

  告辞出来,李劼人悄悄把沙汀拉到一边,说:“老沙,现在水浑得很,你不要随便插足啊!”

  到了开座谈会那天,李劼人还是赶来参加,并发了言。但他是用“诗无达诂”的老话为《草木篇》辩护,并替文联负责人沙汀他们解围,甚至天真地说:“你们不要打‘红娘’,应该打‘老夫人’嘛!”

  这年6月,两人一起乘车、船出三峡,经京汉路北上开会。沙汀一直为老朋友担心。路途上有足够的时间谈话,他把省报记者调查流沙河家乡、身世的一份材料(现在看来是失实的),交给他看。李劼人才算转了弯子。

  北京等待他们的是三个月的批判丁玲、陈企霞的作协党组扩大会,和以“反右”为主题的一届人大四次会议。连续不断的“地震”,使他丧失政治上独立思考的能力。除了积极投入“斗争”,不断地检讨或准备检讨,还能做什么呢?

  他在批丁陈的会上与张天翼、艾芜联名发言。在人代会上,与李劼人联合发言,题为《〈文汇报〉利用〈草木篇〉作者的批评点了一把火》。这后一个发言是他起草,由李劼人宣读的。后来知道,毛泽东听到这样一个联名方式,当场不以为然地说:“这两个人怎么联得到一起呵!”

  这是非同小可的指示。所以回州后,省里内部批评沙汀对待党外人士的迁就态度。他一边检讨,一边去动员狷介的老朋友改变姿态,终于使李劼人过了关。

  他这时已经在成都西郊的营门口住家。是几间瓦房围成的一个独院,抗战时期的疏散房子。离机关比较远,但比布后街住得宽敞、安静。他喜欢它的乡村风味。

  岳母黄敬之一年后便是在这里逝世的。其时他在外地开会,紧急中一时找不到医生,附近的刑警大队养有一批警犬,配有医务设备,是一位兽医先来诊治老太太的病。为了这件令人沮丧的事,玉颀很伤心,他也十分内疚,时时忆起睢水十年他与外界联络用岳母的名字,和岳母为他们所担的许多惊怕。

  整个1958年,他与家人相处的时间远比往年少。他有一种不愿在城市久居的情绪,有空便想下乡。年初到新繁、广汉、德阳、三台兜了一圈。6月,赴成都郊区访问。7月,三台双龙乡短期完成旱地浇灌,在全省叫响,他立时赶往那里,后来又去王达安的尊胜社,费时两个月。

  双龙此行,导致二十年后创作《青㭎坡》。

  他是7月9日由三台乘长途汽车赴双龙的。在三元下车,走四十里旱路,进入深丘地区。沿着梓江,灰褐色的山岭蜿蜒起伏,翻过骡子岩、青㭎坡、大桠口、篾匠坡,来到目的地双龙的高峰社。

  他住在水文站附近赵映让老汉家里。全村大部分人都姓赵。六十多岁的赵映让和他的隔房兄弟七十多岁的赵映平告诉他,这里十一代人都到山底的河里背水喝,现在才喝上了井水。

  二十多天,沙汀足迹走遍双龙,观看了水塘、渠道、水库,参加过车水、改土的劳动,差不多每一晚都要夜战,不知道与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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