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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与黑暗的故事-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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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也许梦想在以色列土地上的一个乡村学校过教师生活,边读书,边创作,闲暇之际写写抒情诗,或写感伤而多用典故的短篇小说。我想她希望和难于捉摸的艺术家建立某种平和的精神联系,某种推心置腹显示真正心地的联系,这样才能最终摆脱她母亲那吵吵嚷嚷飞扬跋扈的束缚,逃离令人窒息的清教徒式的生活准则、可怜的个人品位以及可鄙的物质主义,在她所生活的地方这些东西显然非常猖獗。
与之相对,我的父亲从内心深处认为自己可成为耶路撒冷一位富有独创性的学者,一位拥有希伯来复兴精神的勇敢先驱,约瑟夫·克劳斯纳教授当之无愧的继承人,在光明之子反对黑暗势力的文化军旅中充当一名英勇的官员,是与漫长而辉煌的学者王朝相称的后继者,这一王朝始于没有子嗣的克劳斯纳,通过他视如己出的忠诚侄子得以延续。像他著名的伯伯,无疑在他的启迪之下,我父亲能够用十六七种语言阅读学术著作。他在维尔纳和耶路撒冷大学读书(后来甚至在伦敦撰写博士论文。无论邻里还是陌生人都将其称作“博士先生”,而后,在年届五旬之际,他终于拥有了真正的博士学位,而且是伦敦的博士),他还学习了基本上是自学古代史和现代史、文学史、希伯来语言学和总体语文学、《圣经》研究、犹太思想、考古学、中世纪文学、哲学、斯拉夫研究、文艺复兴历史和罗曼语研究。他具备资格,并准备成为一名助教,并继续升到高级讲师,最后做一名教授,做具有开创性的学者,最终,在每周六下午,真的坐到桌子正座,向由崇拜者和忠诚者组成的惊奇万分的观众接连发表长篇大论,像他令人尊敬的伯伯一样。
但是无人需要他,无人需要他的学术成就。于是这个特烈普列夫'5' 只得靠在国家图书馆报刊部做图书管理员来维持可怜的生计,夜间用余力撰写中篇小说史和文学史的其他题目,而他的海鸥在地下室的一套住房里度日,做饭,洗衣服,清洁,烘烤,照看一个病恹恹的孩子,她不看小说时,就站在那里凝视窗外,而她手中的茶已经变冷。只要有机会,她就教点家教课。
我是独子,他们二人都把自己所有失望的负荷放在了我幼小的双肩上。首先,我得好好吃饭,多睡觉,适度洗漱,以便长大后能够改善机遇,实现父母年轻时候的愿望。他们希望我甚至在没到上学年龄时就学会了读书写字。他们相互争吵,用甜言蜜语贿赂我让我学习字母(没有必要,因为字母令我神魂颠倒,自动找上门来)。我刚一开始读书,那年我五岁,他们就都急不可待地向我提供既有品位又有养分的读物,富含文化维生素。
他们经常与我谈论一些话题,这些话题在其他家庭看来当然是儿童不宜的。妈妈喜欢给我讲巫师、小精灵、食尸鬼、森林深处魔法小屋的故事,而且也认真地向我讲述犯罪、各种各样的情感、才华横溢的艺术家的人生和痛苦、精神疾病以及动物的内心世界(“倘若你仔细观察,你就会看出每个人都具有某种主要性格特征,这种特征使其与某种具体的动物,一只猫、一头熊、一只狐狸或者一头猪相像。人的形体特征也显示出与之最为接近的动物形体特征。”)。与此同时,父亲向我介绍了神秘的太阳系、血液循环、英国人的白皮书、进化、西奥多·赫茨尔及其惊人的人生经历、堂吉诃德的冒险、书写和印刷史、犹太复国主义准则(“在大流散中,犹太人生活艰辛,而在这里,在以色列土地上仍非易事,但是不久将会建立希伯来国家,之后一切将会好转,充满生机与活力。整个世界将会认为犹太人在这里创造了一切。”)。
我父母,还有我的祖父母,家里多愁善感的朋友们、好心的邻居们、穿着华丽俗气的姑姑阿姨婶子大妈们,紧紧地拥抱我,不断因从我嘴里蹦出的词语而震惊不已:这个孩子这么聪明绝顶,这么有独创性,这么敏感,这么特殊,这么早熟,他这么善于思考,他什么都知道,他有艺术家的眼光。
而我呢,我对他们的震惊感到震惊,以至于最终对自己感到震惊。毕竟,他们是大人,换句话说是什么都懂、永远正确的造物,要是他们总说我聪明,那么当然我一定是聪明的喽。要是他们觉得我有意思,我则自然而然倾向于同意他们的说法。要是他们觉得我是个敏感、有创造性的孩子,还很什么,还相当什么(都用的是些洋文),还这么有独创性,这么超前,这么聪明,这么合乎逻辑,这么可爱,等等,那么……
我在成人世界与既定价值面前,墨守成规,毕恭毕敬,我没有兄弟姐妹,没有朋友来抗衡周围对我的个人崇拜,我别无选择。只有谦卑而彻底地对成人对我做出的评价点头称是。
于是乎,出于无意识,我在四五岁时变成了一个小炫耀物,父母和其他大人在我身上投注了大量财产,并慷慨助长我的傲慢自大。
有时在冬天的晚上,我们三人习惯于在晚饭后围坐在厨房饭桌旁聊天。我们说话声音轻柔,因为厨房又小又窄,我们从来也不打断对方的谈话(父亲认为这是进行任何谈话的先决条件)。比如说,我们谈论盲人或外星来客怎样看待我们的世界。也许我们自己基本上就像盲外星人?我们谈论中国和印度儿童,谈论贝督因和阿拉伯农民儿童,隔离区里的儿童,非法移民儿童,以及基布兹儿童。基布兹里的儿童不属于他们的父母,但是在我这个年龄,他们已经独立过上集体生活,需要履行个人义务,轮流值日打扫房间,通过投票决定什么时候关灯睡觉。
即使在白天,破厨房里也点着昏黄的灯。晚上八点,或由于英国人实行宵禁,或仅仅出于习惯,外面大街上已空无一人,狂风在冬夜中呼啸。它吹得屋外垃圾箱的盖子格格作响,恐吓柏树和野狗,用它黑漆漆的手指检测悬挂在厨房栏杆上的洗衣盆。有时从黑暗深处,会传来几声枪响,或是低沉的爆炸声。
吃过晚饭,我们三人站成一排,好像列队行进,先是父亲,后是母亲,再后是我,面对着给普莱默斯便携式汽化煤油炉和煤油炉熏黑的墙壁,背朝房间。父亲在洗涤槽前弯着腰,一只接一只清洗盘子,并将它们漂洗干净,放到沥水板上,妈妈从沥水板上拿起盘子,擦干后放到一边。我负责把饭叉饭勺擦干,并将其按照大小分类,放进抽屉里。从我六岁起,他们开始允许我把餐刀擦干净,但是严禁我动切面包刀和切菜刀。
对他们来说,我只做到聪明、理性、听话、敏感、具有创造力、善于思考和拥有艺术家的眼光,还远远不够。此外,我还得做富有洞察力的人,预知未来,做某种家庭神使。毕竟,大家都知道孩子更接近自然,接近神秘的造物怀抱,尚未遭到谎言的腐蚀,尚未遭到自私自利之念的毒害。
于是我就得承担传达德尔斐神谕者'6' 或圣愚的角色。当我爬上院子里那棵可能患上肺痨的石榴树,或是从一面墙跑到另一面墙,没有在铺路石当中走出一条直线,他们就命令我给他们或者他们的客人说出一些上天的自然暗示来帮助他们平息争端,如:是否到基布兹克里亚特阿纳维姆看望他们的朋友,是否买(以分期付款的形式)带四把椅子的棕色圆桌,用年久失修的船把幸存者偷偷运到以色列土地是否会危及他们的生命,是否请鲁德尼基夫妇安息日晚上来吃晚饭。
我的任务是说出一些模模糊糊、模棱两可的想法,不合我这个年龄地说出一些依据我从成人们那里听来的令人震惊并负有煽动性的思想片断组合成的句子,某些莫衷一是的东西,某些可以做任何解释的东西。要是可能,还应该包括某种隐隐约约的微笑,或是特别要夹进“在生活中”之类的词语。比如说,“每次旅行都像拉开一个抽屉。”“在生活中有早晨,有夜晚,有夏有秋。”“做出一点点让步就像避免踩到小生物一样。”
这样令人费解的句子,“出自一个吃奶孩子之口”,让我的父母激情澎湃,他们眼睛放光,他们翻来覆去说我的话,在里面寻找对自然本身那纯洁而无意识的智慧所做的神谕似的表达。
听到这样美妙的语言,这些我总是得在惊讶不已的亲朋好友面前一遍遍重复与再生产的箴言,妈妈会热情地把我紧紧抱在胸前。我很快便学会应我那激动万分的观众们的要求,按顺序大量生产这样的言论。我从每一则寓言中都能成功地提取不止一次而是三次的快感。快感之一,看到我的观众那充满渴望的目光集中在我的双唇,激动地等待着要说出来的话语,而后专注于大量的矛盾重重的解释。快感之二,坐在成人群体中像所罗门断案时那种令人眩晕的体验。(“你听见他怎样对我们说做一点点让步了吗?那么你怎么还坚持说明天不该去克里亚特阿纳维姆?”)快乐之三最为秘密,最为惬意,就是我慷慨大方。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体验给予的快乐。他们渴望,他们需要,我给予他们之所需。他们有了我是多么的幸运!没有我,他们怎么办?
【注释】
'1' 出自丘吉尔演讲。
'2' 约塔帕塔,希伯来古城。
'3' 贝塔,希伯来古城。
'4' 雅罗斯瓦夫·伊瓦什凯维奇(1894——1980),波兰诗人、小说家、剧作家。
'5' 特烈普列夫,契诃夫戏剧《海鸥》中的主人公,喻指壮志未酬的人。
'6' 德尔斐神谕,德尔斐是希腊历史遗迹,为阿波罗神殿所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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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际上是个非常省事的孩子,听话,勤奋,在不知不觉支持着约定俗成的社会秩序。(我和妈妈服从父亲,父亲在约瑟夫伯伯的脚下膜拜,约瑟夫伯伯尽管激烈反对,但轮流服从本——古里安和“认可的社会公共机构”'1' 。)除此之外,我在不知疲倦地探索从大人们,我父母及他们的客人、姑姑阿姨婶子大妈们、邻居和熟人们那里得到的谀美之词。
然而,在家庭所上演的全部剧目中,最受欢迎的便是一出情节固定的喜剧,围绕一场过失展开,相随的便是一连串的灵魂探索及相应惩罚。惩罚过后便是悔恨、悔悟、原谅、赦免部分或大部分惩罚,最终,是涕泪涟涟的宽恕和和解的场面,伴随着拥抱和彼此间的关爱。
有一天,比如,在热爱科学这一情感驱使下,我把黑胡椒粉撒进了妈妈喝的咖啡里。
妈妈抿了一小口咖啡,给呛住了,把咖啡吐到了围裙上。她双眼盈满了泪水。我后悔不已,坐在那里一声不吭,我很清楚爸爸该上场了。
爸爸扮演的是一位公正观察员的角色,小心翼翼地尝了尝妈妈的咖啡。他或许只浸湿了嘴唇,就立刻宣布他的结论。
“有人决定给你的咖啡里加佐料。我怀疑这是某位高级人物的杰作。”
沉默。我像举止无比良好的孩子,一勺接一勺地把盘子里的粥往嘴里送,用餐巾擦净嘴唇,停顿片刻,再吃上两三勺。镇静沉着,笔直地坐在那里,就像在演示一部礼仪书。今天我要把粥全部喝光,像个模范儿童,把盘子里的粥喝得干干净净。
父亲继续说,好像陷于深深的思考,好像和我们一起分享神秘化学变化的总体概要,没有看我,只是跟妈妈说话,或是在自言自语:“这里一定是发生了一场灾难!正如大家所知,有许多混合物,由本身一点无害、有利于人类消耗的物质组成,但这种混合物有可能威胁任何品尝者的生命。谁都可以在你的咖啡里放上其他佐料。这后来呢?中毒。上医院。甚至有生命危险。”
厨房里一片死寂。好像大祸已经降临。
妈妈下意识地用手背推开毒杯。
“那么后来呢?”父亲又若有所思,加上一句,他点了几下头,仿佛他已经知道事情的大概,但是非常老练,没有说出可怕的名字。
沉默。
“我因此建议,无论搞这场恶作剧的是谁——肯定不是故意的,开了个不妥的玩笑而已——他都应该有勇气立刻站出来。这样我们都应知道我们内部是不是有这样的轻薄之人,至少我们没有包庇一个胆小鬼。人不能没有诚信和自尊。”
沉默。
轮到我了。
我站起身,用酷似父亲那大人的腔调说:
“是我干的。对不起。真是干了一件蠢事,以后再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
“不会了?”
“肯定不会。”
“以一个自尊男子的名誉担保?”
“以一个自尊男子的名誉担保。”
“承认,后悔,并下了保证,这三项加起来可以减轻惩罚,我们此时请你把它喝下去算了。对,现在就喝。请吧。”
“什么,喝下这杯咖啡?连同里面的黑胡椒?”
“是啊,没错儿!”
“什么,要我把它喝了?”
“请吧。”
但是刚犹犹豫豫地抿了一口,妈妈就介入了。她建议说到此为止,没有必要扩大化。孩子的胃那么不好。他现在确实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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