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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城-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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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我也不出去,寸步不离的跟着你,这样总好了。”  
 柔嘉脸上微透笑影,说:“别说得那样可怜。你的好朋友已经说我把你钩住
 了,我再不让你跟他出去,我的名气更不知怎样坏呢。告诉你罢,这是第一次,
 我还对你发脾气,以后我知趣不开口了,随你出去了半夜三更不回来。免得讨你
 们的厌。”
 “你对辛楣的偏见太深。他倒一片好意,很关心咱们俩的事。你现在气平了
 没有?我有几句正经话跟你讲,肯听不肯听?”
“你说罢,听不听由我——是什么正经话,要把脸板得那个样子?”她忍不
 住笑了。
“你会不会有了孩子,所以身体这样不舒服?”
   “什么?胡说!“她脆快地回答——“假如真有了孩子,我不饶你!我不饶
 你!我不要孩子。”
 “饶我不饶我是另外一件事,咱们不得不有个准备,所以辛楣劝我和你快结
 婚——”
 柔嘉霍的坐起,睁大眼睛,脸全青了:“你把咱们的事告诉了赵辛楣?你不
 是人!你不是人!你一定向他吹——”说时手使劲拍着床。
 鸿渐吓得倒退几步道:“柔嘉,你别误会,你听我解释——”
 “我不要听你解释。你欺负我,我从此没有脸见人,你欺负我!”说时又倒
 下去,两手按眼,胸脯一耸一耸的哭。
 鸿渐的心不是雨衣的材料做的,给她的眼泪浸透了,忙坐在她头边,拉开她
 手,替她拭泪,带哄带劝。她哭得累了,才收泪让他把这件事说明白。她听完了
 ,哑声说:“咱们的事,不要他来管,他又不是我的保护人。只有你不争气把他
 的话当圣旨,你要听他的话,你一个人去结婚得了,别勉强我。”鸿渐道:“这
 些话不必谈了,我不听他的话,一切随你作主——我买给你吃的荔枝,你还没有
 吃呢,要吃么?好,你睡着不要动,我剥给你吃——”说时把茶几跟字纸篓移近
 床前——“我今天出去回来都没坐车,这东西是我省下来的车钱买的。当然我有
 钱买水果,可是省下钱来买,好像那才算得真正是我给你的。”柔嘉泪渍的脸温
 柔一笑道:“那几个钱何必去省它,自己走累了犯不着。省下来几个车钱也不够
 买这许多东西。”鸿渐道:“这东西讨价也并不算贵,我还了价,居然买成了。
 ”柔嘉道:“你这人从来不会买东西。买了贵东西还自以为便宜——你自己吃呢
 ,不要尽给我吃。”鸿渐道:“因为我不能干,所以娶你这一位贤内助呀!”柔
 嘉眼瞟他道:“内助没有朋友好。”鸿渐道:“啊哟,你又来了!朋友只好绝交
 。你既然不肯结婚,连内助也没有,真是‘赔了夫人又折朋’。”柔嘉道:“别
 胡说。时候不早了,我下午没睡着,晚上又等你——我眼睛哭肿了没有?明天见
 不得人了!给我面镜子。”鸿渐瞧她眼皮果然肿了,不肯老实告诉,只说:“只
 肿了一点点,全没有关系,好好睡一觉肿就消了——咦,何必起来照镜子呢!”
 柔嘉道:“我总要洗脸漱口的。”鸿渐洗澡回室,柔嘉已经躺下。鸿渐问:“你
 睡的是不是刚才的枕头?上面都是你的眼泪,潮湿得很,枕了不舒服。你睡我的
 枕头,你的湿枕头让我睡。”柔嘉感激道:“傻孩子,枕头不用换的。我早把它
 翻过来,换一面睡了——你腿上擦破皮的地方这时候痛不痛?我起来替你包好它
 。”鸿渐洗澡时,腿浸在肥皂水里,现在伤处星星作痛,可是他说:“早好了,
 一点儿不痛。你放心快睡罢。”柔嘉说:“鸿渐,我给你说得很担心,结婚的事
 随你去办罢。”鸿渐冲洗过头发,正在梳理,听见这话,放下梳子,弯身吻她额
 道:“我知道你是最讲理、最听话的。”柔嘉快乐地叹口气,转脸向里,沉沉睡
 熟了。
 以后这一星期,两人忙得失魂落魄,这件事做到一半,又想起那件事该做。
 承辛楣的亲戚设法帮忙,注册结婚没发生问题。此外写信通知家里要钱,打结婚
 戒指,做一身新衣服,进行注册手续,到照相馆借现成的礼服照相,请客,搬到
 较好的旅馆,临了还要寄相片到家里,催款子。虽然很省事,两人身边的钱全花
 完了,亏得辛楣送的厚礼。鸿渐因为下半年职业尚无着落,暑假里又没有进款,
 最初不肯用钱,衣服就主张不做新的,做新的也不必太好。柔嘉说她不是虚荣浪
 费的女人,可是终身大典,一生只一次,该像个样子,已经简陋得无可简陋了,
 做了质料好的衣服明年也可以穿的。两人忙碌坏了脾气,不免争执。柔嘉发怒道
 :“我本来不肯在这儿结婚,这是你的主意,你要我那天打扮得像叫花子么?这
 儿举目无亲,一切事都要自己去办,商量的人都没有,别说帮忙!我麻烦死了!
 家里人手多,钱也总有办法。爸爸妈妈为我的事,准备一笔款子。你也可以写信
 问你父亲要钱。假如咱们在上海结婚,你家里就一个钱不花么?咱们那次订婚已
 经替家里省了不少事了。”鸿渐是留学生,知道西洋流行的三P运动①;做儿子
 的平时呐喊着“独立自主”,到花钱的时候,逼老头子掏腰包。他听从她的话,
 写信给方[辶豚]翁。柔嘉看了信稿子,嫌措词不够明白恳挚,要他重写,还说
 :“怎么你们父子间这样客气,一点不亲热的?我跟我爸爸写信从不起稿子!”
 他像初次发表作品的文人给人批评了一顿,气得要投笔焚稿,不肯再写。柔嘉说
 :“你不写就不写,我不希罕你家的钱,我会写信给我爸爸。”她写完信,问他
 要不要审查,他拿过来看,果然语气亲热,纸上的“爸爸”“妈妈”写得如闻其
 声。结果他也把信发了,没给柔嘉看。后来她知道是虚惊,埋怨鸿渐说,都是他
 偏听辛楣的话,这样草草结婚,反而惹家里的疑心。可是家信早发出去,一切都
 预备好,不能临时取消。结婚以后的几天,天天盼望家里回信,远不及在桂林时
 的无忧无虑。方家孙家陆续电汇了钱来,回上海的船票辛楣替他们定好。赵老太
 太也到了香港,不日飞重庆。开船前两天,鸿渐夫妇上山去看辛楣,一来拜见赵
 老太太,二来送行,三来辞行,四来还船票等等的账。
 ①(Poor Pop Pays  注:可怜的爸爸为孩子们付账。)
 他们到了辛楣所住的亲戚家里,送进名片,辛楣跑出来,看门的跟在后面。
 辛楣满口的“嫂夫人劳步,不敢当”。柔嘉微笑抗议说:“赵叔叔别那样称呼,
 我当不起。”辛楣道:“没有这个道理——鸿渐,你来得不巧。苏文纨在里面。
 她这两天在香港,知道我母亲来了,今天刚来看她。你也许不愿意看见苏文纨,
 所以我赶出来向你打招呼。不过,她知道你在外面。”鸿渐涨红脸,望着柔嘉说
 :“那么咱们不进去罢,就托辛楣替咱们向老伯母说一声。辛楣,买船票的钱还
 给你。”辛楣正推辞,柔嘉说:“既然来了,总要见见老伯母的——”她今天穿
 了新衣服来的,胆气大壮,并且有点好奇。鸿渐虽然怕见苏文纨,也触动了好奇
 心。辛楣领他们进去。进客堂以前,鸿渐把草帽挂在架子上的时候,柔嘉打开手
 提袋,照了照镜子。
 苏文纨比去年更时髦了,脸也丰腴得多。旗袍搀合西式,紧俏伶俐,袍上的
 花纹是淡红浅绿横条子间着白条子,花得像欧洲大陆上小国的国旗。手边茶几上
 搁一顶阔边大草帽,当然是她的,衬得柔嘉手里的小阳伞落伍了一个时代。鸿渐
 一进门,老远就深深鞠躬。赵老太太站起来招呼,文纨安坐着轻快地说:“方先
 生,好久不见,你好啊?”辛楣说:“这位是方太太。”文纨早看见柔嘉,这时
 候仿佛听了辛楣的话才发现她似的,对她点头时,眼光从头到脚瞥过。柔嘉经不
 起她这样看一遍,局促不安。文纨问辛楣道:“这位方太太是不是还是那家什么
 银行?钱庄?唉!我记性真坏——经理的小姐?”鸿渐夫妇全听清了,脸同时发
 红,可是不便驳答,因为文纨问的声音低得似乎不准备给他们听见。辛楣一时候
 不明白,只说:“这是我一位同事的小姐,上礼拜在香港结婚的。”文纨如梦方
 觉,自惊自叹道:“原来又是一位——方太太,你一向在香港的,还是这一次从
 外国回来经过香港?”鸿渐紧握椅子的靠手,防自己跳起来。辛楣暗暗摇头。柔
 嘉只能承认,并非从外国进口,而是从内地出口。文纨对她的兴趣顿时消灭,跟
 赵老太太继续谈她们的话。赵老太太说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坐飞机,预想着就害
 怕。文纨笑道:“伯母,你有辛楣陪你,怕些什么!我一个人飞来飞去就五六次
 了。”赵老太太说:“怎么你们先生就放心你一个人来来去去么?”文纨道:“
 他在这儿有公事分不开身呀!他陪我飞到重庆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刚结了婚去见
 家父——他本来今天要同我一起来拜见伯母的,带便看看辛楣——”辛楣道:“
 不敢当。我还是你们结婚这一天见过曹先生的。他现在没有更胖罢?他好像比我
 矮一个头,容易见得胖。在香港没有关系,要是在重庆,管理物资粮食的公务员
 发了胖,人家就开他玩笑了。”鸿渐今天来了第一次要笑,文纨脸色微红,赵老
 太太没等她开口,就说:“辛楣,你这孩子,三十多岁的人了,还爱胡说。这个
 年头儿,发胖不好么?我就嫌你太瘦。文纨小姐,做母亲的人总觉得儿子不够胖
 的。你气色好得很,看着你,我眼睛都舒服。你家老太太看见你准心里喜欢。你
 回去替我们问候曹先生,他公事忙,千万不要劳步。”文纨道:“他偶尔半天不
 到办公室,也没有关系。不过今天他向办公室也请了假,昨天喝醉了。”赵老太
 太婆婆妈妈地说:“酒这个东西伤身得很,你以后劝他少喝。”文纨眼锋掠过辛
 楣脸上,回答说:“他不会喝的,不像辛楣那样洪量,威斯忌一喝就是一瓶——
 ”辛楣听了上一句,向鸿渐偷偷做个鬼脸,要对下一句抗议都来不及——“他是
 给人家灌醉的。昨天我们大学同班在此地做事的人开聚餐会,帖子上写明‘携眷
 ’;他算是我的‘眷’,我带了他去,人家把他灌醉了。”鸿渐忍不住问:“咱
 们一班有多少人在香港?”文纨道:“哟!方先生,我忘了你也是我们同班,他
 们没发帖子给你罢?昨天只有我一个人是文科的,其余都是理工法商的同学。”
 辛楣道:“你瞧,你多神气!现在只有学理工法商的人走运,学文科的人穷得都
 没有脸见人,不敢认同学了。亏得有你,撑撑文科的场面。”文纨道:“我就不
 信老同学会那么势利——你不是法科么?要讲走运,你也走运,”说时胜利地笑
 。辛楣道:“我比你们的曹先生,就差得太远了。开同学会都是些吃饱了饭没事
 干的人跟阔同学拉手去的。看见不得意的同学,问一声‘你在什么地方做事’,
 不等回答,就伸长耳朵收听阔同学的谈话了。做学生的时候,开联欢会还有点男
 女社交的作用,我在美国,人家就把留学生的夏令会,说是‘三头会议’:出风
 头,充冤大头,还有——呃——情人做花头——”大家都笑了,赵老太太笑得带
 呛,不许辛楣胡说。文纨笑得比人家短促,说:“你自己也参加夏令会的,你别
 赖,我看见过那张照相,你是三头里什么头?”辛楣回答不出。文纨拍手道:“
 好!你说不出来了。伯母,我看辛楣近来没有从前老实,心眼也小了许多,恐怕
 他这一年来结交的朋友有关系——”柔嘉注视鸿渐,鸿渐又紧握着椅子的靠手—
 —“伯母,我明天不送你上飞机了,下个月在重庆见面。那一包小东西,我回头
 派用人送来;假如伯母不方便带,让他原物带转得了。”她站起来,提了大草帽
 的缨,仿佛希腊的打猎女神提着盾牌,叮嘱赵老太太不要送,对辛楣说:“我要
 罚你,罚你替我拿那两个纸盒子,送我到门口。”辛楣瞧鸿渐夫妇站着,防她无
 礼不理他们,说:“方先生也在招呼你呢,”文纨才对鸿渐点点头,伸手让柔嘉
 拉一拉,姿态就仿佛伸指头到热水里去试试烫不烫,脸上的神情仿佛跟比柔嘉高
 出一个头的人拉手,眼光超越柔嘉头上。然后她亲热地说:“伯母再见,”对辛
 楣似喜似嗔望一眼,辛楣忙抱了那个盒子跟她出去。
 鸿渐夫妇跟赵老太太敷衍,等辛楣进来了,起身告辞。赵老太太留他们多坐
 一会,一壁埋怨辛楣道:“你这孩子又发傻劲,何苦去损她的先生?”鸿渐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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