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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带我走-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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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9年刚满19岁的我,把她在黑暗的车厢里透露给我的北大荒寻父计划,看成是我们之间无私的合谋与钢铁同盟,我对此充满了不可遏止的好奇感与更为强烈的热情。在我看来,寻找父亲是一个温暖而温馨的旅程、带有感伤的浪漫色彩,伴随着眼泪与思念。只有在苦涩和忧郁的尽头,才是圆满和甜蜜。尤其因为我们寻找的是一个“流放者”,而不是像电影【英雄儿女】中的那种正面人物,因此带有一点不可告人的罪恶感,愈发地生出灼人的刺激。最初的日子,我在暗中不动声色的寻访,最热衷于“排除法”:即把每一个进入我们视线、年龄在40岁—60岁之间,凡是带有浓重或是可疑的浙江萧山口音的刑满留场就业分子,统统地不断剔除出去。只有把每一个可疑人选都彻底否定,才有利于我们把寻父的工作继续进行下去。假如一旦对某人有所肯定,就意味着这项工作的完结,我内心绝不希望寻父的工作那么轻易地结束。其实,以我们的知青身份,所能够接触到的“二劳改”人数是极其有限的。我和杨红鹰一开始被分在菜园队干活,那里仅有的几个“二劳改”,很快就被我们剔除了。然后我要求调去砖瓦厂,因为烧窑的技术工人,大多是“二劳改”;那段时间杨红鹰曾幸运地被点名去学开拖拉机,但她说机耕队全是知青,没有“二劳改”的地方,她是看也不会去看一眼的。她三天两头神出鬼没地出入于菜窖、仓库和场院,像一只鬼鬼祟祟的耗子,与“二劳改”们私下里窃窃交谈。假装在无意间问起他们的属相和祖籍什么的……那个时刻,她的细眉细眼会突然膨胀壮大,将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肮脏老头们,残存于风中的呜呜尾音,贪婪咽下并反复咀嚼过滤。
但我们那样心怀叵测漫无目标偷偷摸摸的寻找,几乎像大海捞针一般毫无成效。我很快就感到了厌烦。我对杨红鹰沮丧地嚷嚷:
我算是明白了,天下没有比北大荒更大的地方了。可这才是一个大杨树农场啊。
一个大杨树肯定够了。她安慰我。天大地大,不如我的眼睛大。
迹象其实早已昭显。所有的蛛丝马迹,一切能说明杨红鹰即将走火入魔的迹象,其实都已浮出地表。假如我能更早些发现她身上那种近于疯狂的固执,我还会帮着她去完成这一悲壮的使命么?



4.战备部署都乱了



那年冬天我被派往野外作业的水利队增援,那是一个东北知青和浙江知青混杂的连队,用镐头刨冻土的土方量定额,大得能把人累吐血。于是我帮小杨子寻父的计划,只能暂时告一段落。然而那个冬天野外的帐篷里,却从分场不断地传来有关小杨子的消息,每一条消息都令人心惊肉跳。有人说杨红鹰的行为十分反常,她总往二劳改住的地窨子跑;她给二劳改织毛衣,还同二劳改一起喝酒。有人怀疑她与某个二劳改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有人怀疑她被阶级敌人利用或是摧残了;还有人对她的阶级立场提出了批评,甚至有人说她政治上有问题,完全有可能是苏修派遣的特务,否则为什么别的知青每年春节都急着回老家探亲,她却一次次放弃总也没有回去过……关于她的传说越来越离谱,其中比较有人情味的说法是她得了一种怪病——她只要一听到有人说到“爸爸”两个字,就会情不自禁地嚎啕大哭。有个宁波女知青每天要给父母写一封信,而每天也会同时收到宁波父母的一封信。红鹰偷看她父母的来信,然后把信悄悄撕掉。有个男生买了一瓶“北大荒”老白干,又省下零花钱到佳木斯城里买了一支红参,泡在白酒里。那天他无意对人说一句:我爸风湿腰疼,叫我买人参浸酒,带回家去给他补一补……红鹰一听,当时就晕倒在地上。据说她醒来后,到处向人打听怎么自杀比较省钱又省事儿?我住的那个帐篷里,那些与她无关的人,背后的议论就渐渐刻毒起来了:有人说天知道她究竟是想爸,还是想男人,想爸哪有这么个想法儿的?革命青年变成个花痴实在太给咱丢脸啦……红鹰浑身的羽毛被那些闲言碎语一片片撕扯下来,裸露着瘦骨嶙峋的青紫色胸脯,叫我阵阵心疼。但我救不了她,我为她挖空心思保守秘密,她却擅自将自己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那个父亲究竟在哪里。其实,就连我,说到底,也不知道那个所谓的萧山会计二劳改爸,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那些日子,水利队一直大会战不放假。我只得托连队的通讯员,带了一张纸条给她。上面这么写:自杀最便当的方法是找一棵沙果树上吊。但是那样的话,你就永远见不着你爸了。
我知道自己迟早是要见到小杨子的。我不向任何人打听她,我自己认得路。穿过白桦树林间的泥泞小道,在翠绿、墨绿、金黄和雪白,那么多颜色在各个季节轮流交替着的原野深处,我一闭上眼就能想起那个地方。我甚至能闻到沙果树开花时醉人的甜香。三十多年过去,她最后还是留在了那个叫做“守望”的生产队。那村儿可真小,三间茅草房两个草垛一眼机井,最后装下了小杨子的全部幸福。
那年春天呼啸的狂风中,我回到原来的连队。人们告诉我说小杨子已经搬到马号去住了。她的疯狂与乖戾竟然使得连长生出恻隐之心,已经批准了她到“病号队”工作的申请。没人肯跟我多说什么,对于那样一个动不动就以自杀相胁的人,政治思想工作的威力也暂时失灵。我的脊背冒出凉气,那是一个不祥的征兆。病号队的那些“二劳改”,瘸子烂眼驼背,基本上全是妖魔鬼怪。以前出工时路过那地方,我和小杨子连大气儿都不敢出,连呼吸也要屏住的,她如今竟然久闻不知其臭了么?那个该死的水利队,趁着我几个月不在小杨子的身边,把一切战略部署都搞乱了。
可我不能对小杨子撒手不管啊。
那个傍晚,西天铺满了红海洋般的火烧云,田垄上刚刚返青的一簇簇嫩草,在夕阳下如鲜艳的玫瑰花一路引领着我。离老远我就望见了谷地里飘来的白色烟雾,袅袅地贴着屋檐升上树梢。然后我看见了房子外面空场上砌的一只灶台,大锅正冒着腾腾热气,飘来一阵阵略带糊焦的香味。锅台前蹲着一个老头,伸手举着一只炉钩子,从炉膛里往外扒拉着什么。我看不清他的模样,只记得他的门牙好长,都露在嘴唇外面了,像一个狼外婆。后来他的炉钩子戳住了一个圆圆的东西,他很兴奋地站起来大声地喊着红鹰红鹰。当我终于弄明白那原来是一只煨熟的土豆,只见红鹰从屋里冲出来,用手掌捧住土豆,一边跳脚说好香好香呵,一边娇嗔地抱怨说烫死啦……那老头笑眯眯望着她说,等等我来给你剥皮,喏,这里有我擀好的细盐末子,不蘸着点儿盐吃烀土豆,烧心呢……
我见到红鹰的时候,就是这么一幅木已成舟、舔犊情深的幸福图景。无论我怎样地痛心疾首,我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了。三十多年后,我仍能清晰地记得红鹰当时那副眉开眼笑欢天喜地的样子。她把剥了皮的烀土豆塞给我,揪着那老头的帽子说:你看,我现在相信世界上是有奇迹的,千真万确,这就是我要找的爸!



5.小杨子的所谓父亲



天色倏然暗下来,遥远的那一抹胭红完全沉入地下,半个月亮从天穹的另一端升起。空气似乎有一点儿发蓝,澄亮而干爽,四处洋溢着一股暖烘烘的马粪与干草的气息。我无奈地倚在马棚的土墙上,一言不发。热呼呼的土豆在我手掌间慢慢凉下去,最后变成了一块石头。后来我冷不丁地大声尖叫起来——我的耳根一阵痒痒,有一个什么湿湿的软软的东西,正在舔我的脖子。我惊恐地跳起来,大步跳开去,然后哆嗦着回过头——我看见一个轮廓分明的黑影,在温柔而苍凉的月光下,如一幅生动而清晰的剪影缓缓移动。那是一匹半人高的小马驹子,在马圈的门边上一步一步地蹭来蹭去,朝着一匹母马迟迟疑疑地靠拢过去,它短而细巧的马蹄轻轻踢着地面,为那幅黑色的剪影增添了造型的动感。少顷,那匹母马扬起了修长的尾巴,轻轻地拂过小马驹光滑的脊背——小马驹幸福地打了一个响鼻,“扑哧”——像一声山摇地动的喊声:姆妈!
那一刻我的眼泪流得稀里哗啦,脸上已是一片汪洋大海。我紧紧地死死地抱住了红鹰,和她哭成一团。那会儿我已经彻底丧失了思维的能力,我想只要红鹰能有一个爸,管它这个爸是谁呢。
小杨子的所谓父亲,就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走进了我们的生活。那天晚上我和小杨子睡一个被窝,小杨子对我复述她认亲的过程,竟然是出奇的简练,就像拿着对号入座的电影票,只管坐下就是了。她说去年冬天大会战,知青在雪地里抢割豆子。有一天,老杨头来找他走丢的马,老远就冲着知青大声嚷嚷,牙都龇出来了,那个凶样,好像谁偷了他的马似的。别人都听不懂他的口音,但小杨子听懂了,他那浑浊的萧山口音是在警告知青:无论干活怎么口渴,千万别抓地里的雪吃。黄豆棵子上有黑线鼠寄生的螨虫,落在雪地里,人吃了雪就会染上出血热,高烧呕吐腋下皮肤上有针头大出血点直至翘辫子……他这一嚷嚷,吓得知青们一个个蹲在地头就往外呕酸水。小杨子傻呆呆看着他的背影,看见他脖颈里露出一角看不清颜色的方格子围巾——全部的记忆就在这一刻彻底复活,她说她忽然闻到了一种熟悉的气味,当年她爸就是戴着这样一条围巾,在她脸颊上轻吻一下后,一去不回头的……
她的叙述敷衍了事,几乎是在胡乱应付我。难道她一岁就记事了么?然而没等我找出更多的破绽和疑问来进一步核实,小杨子已酣然入梦。
第二天清晨,当我在马号的热炕上清醒过来,一种明确的直觉就一遍一遍告诫我说:这个留有浓重的萧山口音的长牙老杨头,是个冒牌货。他不是杨红鹰的爸爸,绝对不是!他如果真是小杨子的爸,他就会真的爱小杨子。要是真爱小杨子,为小杨子考虑,以他那样的身份和处境,他是绝对不敢也不会认小杨子的呀!
我开始想方设法给他找别扭。尚在70年代,我就已经无师自通地拥有了一件战无不胜的“人体炸弹”——从身高体重肤色发质五官神态等诸多“生物”特性上,寻找父女间致命的差别。有时候我会暗暗惊讶,这个老杨头究竟是用了什么绝招,让小杨子对他如此心悦诚服鬼迷心窍?小杨子好像已经完全被他控制于掌股之中,对我列举的种种事实,竟然视而不见置若罔闻。我故意极其夸张地数落着老杨头的种种不是,例如他的丑陋、他的土气、他的假模假式故作殷勤……她偶尔被我对老杨头的恶意贬斥惹恼了,不仅不同我争辩,反而好像是专门为了同我作对,为了向我挑战,故意去讨好老杨头,偏偏一口一个“爸”“爸”地叫得亲热,洗衣补衣做饭盛饭样样亲自动手,不仅把个脏兮兮的老杨头,拾缀得浑身上下有模有样,还把那盏马灯擦得铮亮,在灯下同他嘻嘻哈哈地玩起了扑克牌,笑声飞出好几里地远去。自从来到大杨树农场,杨红鹰还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其实我心里早有预感,红鹰寻到了父亲的那一天,将是我们友谊结束的日子。就冲这一点,我也不愿轻易让她得逞。像我这样一个从小不缺父爱的人,实在很不理解,就这么一个真假难辨的爸爸,咋就让杨红鹰如此轻易地背叛了我,随意改写了我们在黑暗的车厢里坚定的誓约呢?!我真的又生气又嫉妒。
那个老杨头很快就显示出他作为父亲的权威与手段来了。他对小杨子最常用的鼓励话是:“你看你,跟你妈一个模子刻的!”他开始明目张胆地运用“物质刺激”那一套,对我和小杨子大肆进行收买与拉拢。小河开化之后,他会割些柳条编成鱼晾子,在小河湾里“守株待鱼”,每天都能逮到几条大小不等的鲫瓜子或是鲇鱼什么的,用豆秸架了火,给我们烤着吃。他会用拣来的废电线,弯成个曲别针的形状,叫我们晚上睡觉之前,把额头上直溜溜的刘海儿卷上,等到第二天早晨起来,把那电线卷儿松开再梳一梳,额头上的刘海儿曲曲弯弯的就像真的烫过一样。他偷偷摸摸地把上头配给马号的精饲料中的黑豆和玉米馇子,一粒粒细心地挑拣出来,和大米掺在一起,给我们煮香喷喷的“腊八”粥。喂马的豆饼掰碎了泡透,再用豆油和辣椒反反复复地炒,变成了香喷喷的一盘菜。他还在水泡子边上捡来野鸭蛋,用盐水把蛋黄腌得油汪汪的,煮熟了一切对半,给我们俩就稀饭吃。每逢这样的幸福时刻,小杨子就会冲着我不计前嫌地挥舞着筷子,塞满东西的嘴巴含糊不清地嘟哝说: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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