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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春之歌-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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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别忘了你是来给他家教书的——跟做活的一样的教书的。他可是咱们的阔东家!”
道静想了想,点头说:“对,我要记住你的话。”她又沉思了一下,说,“这几天你总不在,听姑姑说要闹斗争,有什么工作请你告诉我,我一定努力去做。”
满屯已经把绳套整理好,他一边收拾一边说:“最近倒是要闹斗争,不过外边没有你可做的事。你还是多接近宋家的人,也别忘了陈大娘。要是里边有了什么重要消息,你快点告诉我。我要不在,你就到离这儿十八里地的大陈庄去找王先生——你那同学的表兄。不过没紧急的事情,你可别去。”
道静看着满屯,用心记住他的话,当她转身去找文台的时候,满屯赶上去大声说:“您告诉少东家,俺们长工的生活是比过去好多啦!”接着又放低了声音,“斗争起来,不管怎么着,你千万别露一点知道的样子……咱庄稼人可实在受不了啦,谁说他妈的比过去生活好?见鬼!”
和满屯简短的交谈,立刻在道静心上又烙上一个深深的印象:看,这长工立场多么坚定,见解又是多么尖锐。她感觉出来他和姑母有许多共同的、而又是她身上所没有的东西,可是究竟是什么,她也说不大清楚。也许就是他们的阶级出身、他们劳动者的气质和她不同之故吧?认识这些人,向这些人学到许多她以前从没体会过的东西,她觉得高兴;可是和这些人来往,又使她觉得不大自在,使得她身上隐隐发痛。
仿佛自己身上有许多丑陋的疮疤被人揭开了,她从内心里感到不好意思、丢人。赎罪?……她要赎罪?一想到这两个字,她毛骨悚然,心里一阵阵地疼痛。不过,后来她又想到,可能满屯不了解她过去的真实生活,所以才这样说她。她又好受一点了。
第二天,道静又经过一场激烈的内心斗争。尽管心情十分沉重,她还是抽空子又去找了郑德富。这是睡午觉的功夫,场院里外都不见人影,她走到郑德富的屋门外,喊了两声“郑大叔”,没有人回答,她就推开虚掩着的门,走进这黑洞洞的小屋里。尽管又是一阵恶臭熏鼻,道静却不再觉得恶心,只是一心想找老郑谈谈。可是,看了一阵,炕上除了一条破棉被,什么也没有。原来老郑没在屋里。她失望地刚要转身走出来,老郑却迈着沉重的步子走进屋里来了。他一见道静就愣住了,道静的嘴也张不开来,心里一个劲地敲小鼓。这样两个人相对无言地愣了一阵,还是道静先开了口:“大叔,我来看您……”
“我吃得饱睡的足,看我干么?”郑德富一张嘴又噎得道静够呛。
“大叔,别生气,我跟林伯唐可不是一样的人,我也恨他们……”
“恨不恨那是你的事。”郑德富一屁股坐在炕沿上,用哆哆嗦嗦的手装着旱烟袋。好像没有林道静在场一样,他弯下腰低着头吸起烟来了。
道静心里好难受,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她站在门坎上愣了好大一阵子。忽然“赎罪”两个字又清晰地浮上了脑际;姑母的话,“这不能怪郑德富仇恨你,他并不知道你已经和他站在一条线上了啊”也同时来到她心里。终于,它们给了她力量,使她安静下来。不管郑德富听与不听,她就坐在老郑对面的一条小板凳上和他讲起自己过去的生活来。她讲了她的生母秀妮,讲了秀妮死后她在徐凤英手里所受的痛苦,讲着讲着,也不知老郑听了没有,却见他忽然拿着烟袋站起脚走出屋外去。这一下子给道静的刺激更大了,她含着眼泪走回自己的屋里,难过得晚饭都没吃就睡了。她真不知以后再如何去团结这个奇怪的老人了。
(第二部第十章完)

第11章

过了两天,当道静领着文台转游着玩的时候,又碰到一件意外事。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他们先走到一片低矮的茅屋附近——这里都是宋家佃户和村里贫农聚居的地方。道静有意地走到这里,想看看他们的生活。可是当她东瞧西看时,她只能看到低矮的茅屋和嵌在墙上好像豆腐块一样的小窗洞。在一些小院里,小猪小鸡就在堆集的粪便上,和嗡嗡的苍蝇一起追食。道静想进屋里找人谈谈,可是,她不敢,文台也不答应。于是,她就领着文台绕到这片屋后的一片水塘旁边。水塘里长着芦苇和碧绿的莲叶,各色小虫就在水塘边飞着爬着。一到这块地方,文台就高兴得叫起来忙去捉小虫,道静闲着没事就在水塘边蹓跶起来。她发现离水塘不远处有两间小茅屋孤零零地依傍在一棵白杨树下,她想走过去看看,就回头对文台说:“小台,别掉到水里。我在这儿……”她指指小屋就走过去了。
小屋里似乎有人声,道静站在敞着的门外不好意思走进去,就转到破窗户边向昏暗的屋里望去。只见屋里有一张连锅的小炕,小炕上躺着一个看不清模样的老头,老头旁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女孩,蓬乱着头发,穿着一件破烂露肉的小褂子正偎在老头的身边。
“爷爷,爷爷,”小女孩用手摸着老头的胡子喊,“爷爷,你的病好了吧?”
老头昏昏迷迷好像刚被惊醒般,用手抚摸着女孩的头发轻轻说:“丫头,爷爷不好……”老头说不下去了,他昏昏迷迷地又闭上了眼睛。
小女孩两只大眼——精瘦污脏的小脸上那两只眼睛显得特别大,它呆呆地看着老头,睒也不睒,使得她整个身体都像一具雕像呆在昏暗的小炕上。那神情是悲哀?还是期望?那小嘴哆嗦起来了,它哆嗦了一阵,小女孩忽然抱着老头的脖子哭了起来:“爷爷,爷爷,我肚里饿呵!……”
听到这衰弱而哀伤的声音,道静站在窗外全身都震动了一下。回头看了一下文台还在水塘边高兴地玩着,她就扭过头,又向屋里看去——
老头这时已经完全清醒了。道静清清楚楚地看见,那衰老憔悴的脸上有两颗大的亮亮的泪珠滚了下来。老头抹去泪水,用哆哆嗦嗦的手把孩子向自己的身边拉着,紧紧搂着孩子的脑袋,然后无力地说:“丫头,别哭——哥哥一会儿回来就有吃的啦。”
正说到这里,一个十一二岁的男孩子,光着污脏的上身,下身只有一条破裤片遮体,扛着一捆柴火走进屋里来。道静只顾在窗外看,也不知男孩子是否发现了自己。只见男孩走进屋里把柴火放在外屋地上,喊了一声“爷爷!”就走进了里间屋。
“你回来啦?虎子,有、有——找着点吃的东西么?”老头抬起头来露出了笑容。
小女孩不哭了,她也抬起头用两只大眼死死地盯着男孩手上的小口袋。她那木然的、一动不动的神情,使得她又变成了一座悲伤的雕塑品。
男孩子没有出声,他低着头站在炕沿,慢慢地把手上的口袋向炕上一倒——咕碌碌一些半红不青的杏儿和一些不大的毛桃子滚到了炕上。
看见这些,女孩子哇地一声又哭了。她紧紧拉住爷爷的胳膊哭着说:“爷爷,饿呀!我要吃馍馍,杏儿不顶饿呀!”
男孩子带着负罪的神情呆呆地看着小女孩。忽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只小麻雀,他把麻雀拿到女孩面前,小声地说:“小马儿,别哭。哥哥给你烧家雀吃。”
女孩子看了麻雀一眼,仍又抱着爷爷哭起来。
老头子坐在炕上看着两个孩子,眼泪直在眼里打转。他也像一座雕塑品似的呆着不动了。……
林道静看到这里,心里说不上来的一阵发慌。说真的,有生以来,她还没有看过这样悲惨的情景,除了黑妮——她突然又想起郑德富来。……她正怔怔地想着什么,这时听见了文台的声音:“老师,咱们家去吃饭吧——今晚上娘说给我做烙饼炖肉吃。”
道静定了定神,正向文台那边走去,忽然看见屋里的病老头拿着一把镰刀直冲冲地走了出来;同时小女孩和她哥哥虎子也跟在后面追了出来。只听他们嘴里都高声喊着:“爷爷!爷爷!……”
老头好像一具僵直的尸体,直挺挺地头也不回,一股风似的向一条小道奔去,两个小孩在后面哭着也追了过去。
道静有些吃惊,她不知老头要做出什么事情来。文台也望着老头和他的孙子们奇怪地问道静:“老师,这老家伙要干么呀?”
道静顾不得回答。她的好奇心和怜悯心混淆在一起,使她拉住文台就照着老头奔去的方向急急地跑去。
并不太远,走过两块麦地,到了一块就要熟透的麦子地里。麦穗儿迎风摇曳在田野。道静追到这里时,只见老头正手把镰刀割着这片地里的麦子,他一边割一边对愣在旁边的两个孩子说:“拿家去吃吧!有财主们吃的,就有咱们吃的!”
孩子们不动。哥哥拉着妹妹只是发愣。
正在这时,宋贵堂晃着高大的身子,捏着一根大手杖走过来了。他一见老头在割麦,勃然大怒,挥着手杖赶到老头的跟前大吼道:“王老增,你要造反啦?……这是你死了儿媳妇没钱买棺材,去给我的三亩青苗地。你,你怎么敢跑到我的地里来割麦子?……”
“你的?……”王老增停止了割麦的动作,红肿的眼睛狠狠地盯住宋贵堂,“你的?……你的?……”说罢,老头子扭过头,仍然又去割麦。
宋贵堂可气坏了,他举起手杖劈头盖脸就要朝王老增打去。吓得虎子和小马两个孩子直哆嗦;文台却高兴地在旁边喊道:“瞧,爷爷又打人啦!又打人啦!”
道静狠狠地瞪了文台一眼,撇开他就笔直地朝宋贵堂跑过去。这时她忘掉了姑母再三叮嘱她和宋家搞好关系的话,一阵怒火上升,她跑到宋贵堂身边猛地夺过了他的手杖,颤抖地说:“宋老先生,您干么打人?……”
大概,她雪白的、冷冷的脸色把宋贵堂吓了一跳。他停下手来,把怒视着王老增的眼睛转到林道静的身上来了。仿佛不认识她似的,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这个家庭女教师,然后,突然冷笑一声,那笑声从老头子高大的嗓门冒出来,就像从冰窟窿里冒出来那么阴森怕人:“啊,女先生呵!怎么?您怎么今天三个鼻子眼——多出一口气;跟您有什么相干?——怎么胳膊肘朝外拧啊?……”他的声音突然严厉起来,那高颧骨上两只深陷的、贪婪的眼睛盯着道静,仿佛就要一口吃掉她。
道静看看王老增——那爷儿三个都愣在一起看着她;连小公子文台也吓愣了。她又歪着脑袋看看宋贵堂,然后不慌不忙地说:“老先生,您看看这爷孙三个过的是人的日子吗?他们太苦啦!您就叫他们割点麦子活命吧!”
“叫他们割我的麦子?……好啊!……”猛地,宋贵堂又从道静手中夺过自己的手杖,又劈头盖脸朝王老增打去。他一边打着一边高喊:“去给我的青苗还敢来割——反了你啦!”
“你不能打!”道静跳过去用自己的身子一下子遮住了王老增的身子,喘吁吁地喊道,“你不能这样欺负穷人!”
宋贵堂气得正要把手杖向道静身上抡去,突然,王老增扑通一声脸朝天跪下了。他跪得直橛子似的,双手合在一起,冲天喊了起来。那哆哆嗦嗦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把周围一切的声音全压了下去。连宋贵堂打人的手也放下来了。
“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睁眼看看这穷人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啊!这黑了心的老地主,说的是使他三十块钱埋葬我那苦命的儿媳妇,可是他那驴打滚的高利贷,扣来扣去只给了我二十块。我、我说的是去给他二亩青苗地,他、他楞说我那活命的三亩地全是他的……老天爷呀,你睁睁眼吧!你睁眼看看我这老老小小还怎么活下去呵?……”老人喊着喊着,嚎啕痛哭起来了。虎子和小马一边一个也抱着爷爷哭起来。
林道静的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煞神一般的宋贵堂也吓呆了。等他醒过劲来,这才扭扭高大的身躯向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围拢上来的农民们使劲呸了一口唾沫说:“这是穷疯啦!撒穷疯、撒无赖!王老增,我不吃你那一套!割了我多少麦苗,赔我多少麦子!”
他又瞪瞪愣在旁边的林道静,扫兴地墩打着手杖走了。人们刚要拉起还在跪着的王老增,突然,这块地上又出现了文雅而和蔼的宋郁彬。他的态度和他父亲可大不相同。他首先拉起王老增,带着抱歉的笑容说:“老增大伯,这是为什么?我父亲脾气不好,您别见怪。要是缺了吃的,回头我叫做活的给您送上二斗。”似乎为了缓和和道静的冲突,他又转向道静笑着说:“张先生,没想到您倒是个见义勇为的女英雄。我父亲老了,您别和他一样……好,天不早了,咱们回去吧。乡亲们也乘凉快做点活去吧。”
一场冲突过去了,道静并没有立刻跟着宋郁彬回去。直到天黑下来,她还站在田野里的一棵小槐树下,默默地思索这个午后所看见的一切,所发生的一切。她的心情更加懊丧,更加痛苦。她发觉由于自己易冲动不冷静的性格,给她继续留在宋家造成很大的困难。而这也就有负于姑母——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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