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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机密-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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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侍的冷寿光没有表达任何反对意见,他的职责是侍候皇帝,而不是对皇帝指手画脚。郭嘉和刘协在换衣服的时候,他只是恭顺地帮天子托着外袍,面无表情。只有当郭嘉说出自己的化名叫做“戏志才”时,这位曾经的同门师弟才微微露出一丝愤恨。

刘协则选择了“刘平”作为化名。讽刺的是,这个才是他真正的名字。

准备停当之后,两个人从私宅后院偷偷溜了出去。冷寿光则被留在了宅前,守在空房之外,告诉每一个前来问询的人陛下和祭酒正在议事,不得靠近。

在许都令的暗中协助之下,他们轻而易举地弄到了两匹马并混出了城。

重回原野,无论是清新的野风、稀疏的枯树还是远处的地平线,都让刘协十分陶醉。他的心情被狭窄的许都压抑太久了,好似一匹被压叠得无比密实的宫锦,密到难以喘息。一直到此时,这匹宫锦才被徐徐展开,露出本来颜色。

刘协现在总算明白,为何汉武帝对郊猎乐此不疲。无论谁在皇城那种地方久居,都会有冲出樊笼一任驰骋的冲动。他伸出手来,感受了一番料峭的春风,恨不得立刻催马挽弓,痛痛快快地发泄一番。但郭嘉在一旁的眼神,让他立刻冷静下来。

他现在不是杨平,是大病初愈的刘协。“五禽戏”可以解释他偶尔展露的武功,但无法解释他为何突然就变得弓马娴熟。一直到现在,郭嘉的动机仍旧不明,他可不能轻易卸下心房露出破绽。

两个人并驾齐驱跑了一阵,“戏志才”在马上扬鞭笑道:“刘兄,是否舒畅快意?”“刘平”把浮上心头的跃动按捺下去,回了一个修饰过的微笑:“古人郊猎之乐,今知之矣。”

出发之前,郭嘉就明确表示,这一天出来玩的是“戏志才”和“刘平”,没有军师祭酒也没有皇帝,不谈任何公务,也不提任何朝政。截止到目前,郭嘉都做得不错,一语未涉曹氏,就连赵彦匆匆离开许都这么可疑的事,他都未有任何动作。

慢慢地,刘协也放下心来,全身心地投入到这片美景之中。二人信马由缰,且走且看,一路朝着西北方向走去。郭嘉的骑术不算高明,勉强能保持不跌下来而已,经常会被刘协甩开。

此时积雪未化,踏青还谈不上,不过感受到春意初来的小动物倒有不少已经冒出头来。才一个多时辰,两个人已经猎到了两只野兔和一头狐狸。这还是刘协刻意藏拙的结果,否则战果更加斐然。

“可惜今年冬日太长,无论是兔子还是狐狸,一身精血都化成了厚毛,以致肉身枯瘦不堪,制笔合适,吃起来便没什么口味了。”刘协骑在马上,看着倒在眼前的灰白野兔,不无惋惜地说。听到刘协这样讲,郭嘉下马拎起兔子,凑到鼻子前嗅了嗅味道,然后用舌头舔了几下被羽箭射穿的脖颈,抬头一本正经道:“果然血味发涩,想不到刘兄你倒是此中方家。”

“呵呵,当初颠沛流离,不得不学得一技傍身。”刘协机警地回答。当初汉室从雒阳至长安,再从长安一路东来,屡有大臣活活饿死,皇帝学点弓术糊口,也并非什么不可能的事。

郭嘉把兔子扔进坐骑旁边的搭筐里,重新上马扶住鞍子,感慨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于是高材疾足者先得焉。如今鹿死了,兔子和狐狸还是跑得满地皆是,不知会成为哪只猛虎的口中食啊。”

前半句是《史记·淮阴侯列传》里的句子,感慨秦末楚汉相争,后半句不知是否是郭嘉有意试探。

刘协听到,侧脸道:“戏兄,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这是《左传》里曹刿同乡对曹刿说的话,意思是自有上位者操心,你又何必忙活呢。

以典故对典故,他这是在提醒郭嘉,今天不谈国事。郭嘉听了,捶了捶头,比了个抱歉的手势,结果一下子平衡没掌握好,差点摔下马去。

“哎呀,真是麻烦,平时我都是坐马车出入。”郭嘉紧抓着缰绳,脸上浮现出不健康的红色。

“你又犯规了,戏兄。”

郭嘉又要摆出道歉的手势,但这一次他没那么幸运了,只听得“扑通”一声,这位天才掉下马去,重重摔在地上。

郭嘉狼狈地爬起来,咳嗽数声,一抬头,与刘协的戏谑眼神恰好四目相对。这两位对天下大势影响至深的敌人,在原野上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倘若让熟知朝廷内幕的人——比如荀彧——看到这一幕,一定会觉得莫名其妙。

两人且走且玩,眼看日头移到了天顶,远处忽然出现一片黑影,竟是一个村落模样。郭嘉袖手说道:“我们不妨在那里休息一下,再从原路返回,日落之前便可赶回许都。”

刘协感觉郭嘉一直在刻意引导着方向,既然他建议在这村子里休息,一定也是有什么目的。刘协没有多问,跟着过去了。

这村子不似寻常村落东一栋、西一间杂乱无章,而是规整有致,屋舍划一,一看便知是个新起的村子,里面住的多是屯田兵与家眷。如今官渡抽调了曹军大部分兵力,此时在村里的只有些妇孺。她们看到忽然有两个骑士闯入,都有些惊慌。

刘协暗想,这种村子,恐怕连酒馆都不会有,最多也就是歇歇脚,讨些水喝而已。然而郭嘉仿佛胸有成竹,也不问路,径直朝村子里走去。刘协跟在身后,心中纳罕不已。

郭嘉带着刘协七转八转,来到一条巷子深处。这里两侧俱是低矮茅屋,尽头是一处土墙大院,门口看似简陋,柴门却扎得颇为别致,门上刻意留了两只粗大树枝昂扬朝天,仿佛牛的两只巨角——刘协从未在中原见过这等规制。

郭嘉下马,拍了拍柴门,很快里面走出一位女子。

刘协认得她,她似乎是郭嘉的姬妾,叫做任红昌。但这千娇百媚的小女子,难道不应该在许都尽享锦衣玉食么?怎么跑到这里,有如一个粗布荆钗的村妇。

“红昌,我带了一位朋友来坐坐,许都的刘公子。”郭嘉大大咧咧推门而入,还补了一句,“这位可是汉室宗亲。”任红昌警惕地看了刘协一眼,又看看郭嘉,这才微微整衽,表示欢迎。

刘协按下苦笑,也迈步走了进去。郭嘉这句介绍,严格来说还真没错,他真的是汉室宗亲。

三人进了院子,从旁边茅屋里跑出好几个小孩子。这些孩子大的不过十岁,小的才五六岁,看到有客人来了,都纷纷跑出来看热闹。

刘协一惊,心想莫非这是郭嘉在外头养的私生子?可任红昌年纪不过十八九岁,怎么能生出十几岁的孩子来?郭嘉看出他的疑惑,也不辩解,邪邪一笑,径直朝前走去。

任红昌把他们迎进正中的一间木屋,然后端来两碗新煮的热水和两块干硬的面饼。看得出,这是两个不速之客,她仓促之间也只有准备这些。想到这里,刘协略微放心了些,看来郭嘉来此也是心血来潮,并未出于某种“设计”。

刘协拿起一块面饼,蘸了蘸热水,塞入口中。这水带着一丝甘甜,似乎是用什么草根熬煮而成。郭嘉也拿起一块饼,端详片刻,对任红昌道:“能不能多拿一块来?我们跑了半天,可都饿啦。”

任红昌嘴唇蠕动,似乎很不情愿,但最终还是屈服般地撩起额前乱丝,转身出去。过不多时,她又拿来一张面饼,搁到郭嘉和刘协前面。

在许都时,郭嘉与任红昌狎昵无遮,肆意大胆;可在这个村子里,郭嘉非但没有什么露骨举动,反而以礼相待,十分客气。

“真看不出你们还挺相敬如宾。”刘协好奇地问。

郭嘉摊开头,无奈地指了指茅屋顶:“这是她的家。”

“她的家?”

“没错。我们约好了。在许都我可以对她为所欲为;但在这里,她才是主人。高兴了,扔给我两张饼,要是心情不好,把我打出去也不是没干过。”

郭嘉说这些话时,口气充满无奈,眼神里却闪烁着一种很享受的光芒。

对郭嘉的做法刘协很意外。乱世男人不如狗,女人连男人也不如,要么沦为贼匪玩物,要么托庇于大族,甚至被烹煮吃掉,也不稀奇。任红昌和郭嘉的这种关系,可实在是闻所未闻。

这时候屋外传来一阵笑声,几个小脑袋簇拥到低矮的窗户前,朝里面好奇地窥视。任红昌气恼地挥了挥手,可他们还是不肯走。她从郭嘉手里夺过半张面饼,撕成三片扔过去,这些小脑袋才发出一连串喜悦笑声,从窗台消失。

郭嘉苦笑着把剩余半张扔到嘴里,嚼了嚼,费力地咽下去,这才向刘协解释道:“那些孩子都是战争遗孤,被她以典农中郎将任峻侄女的名义收养在这里,自成一家。她时常会过来看看。”

“她一个女子,孤身往返于许都与村子之间,难道你也放心?”

“嘿嘿,你可不要小看她。”郭嘉瞥了一眼任红昌离开的背影,手指轻轻弹动,“她的来头,可不小。”

“任峻的侄女嘛,身份不低了。”刘协点头。任峻在曹氏阵营,也是元老级的人物,一手主持曹军的屯田事务,还娶了曹家女子,可以说是荀彧以下最重要的司空幕僚。

郭嘉摆摆手:“你误会了,那只是个遮掩而已。任峻欠我一个人情,只好认下这个干侄女。”他复又压低了嗓子,“你可知我从哪里得到这女人?两年前的徐州,白门楼下!”

刘协一口水没喝下去,差点噎着。

“吕布的女人?!”

“刘兄你的想法太龌龊了,不要看见女人就联想到姬妾。”郭嘉义正词严地批评道,“她一直跟随在吕布身边,但吕布似乎对她没什么想法,亦兄亦友。白门楼吕布身死之时,求我收留此女和她抚养的遗孤。”

“然后你就答应了?”

“当然。你想,她一介美貌弱质女子,竟在虎狼横行的西凉军中站稳脚跟,没点本事怎么可能。吕布告诉我,这姑娘不是汉家人。她此来中原,一直在寻找有力者依附,似乎怀有什么企图。至于这企图为何,吕布自己也说不清。”

刘协点点头,任红昌给他的感觉,确实有些奇异之处,时而幼稚娇憨,时而严厉精干,总是笼罩着一层迷雾。

“那她到底怀有什么目的?你现在知道了么?”

“不知道。”郭嘉很干脆地回答,“所以这才有趣。”

刘协注意到,郭嘉谈起任红昌的表情,和杨修谈起郭嘉时的神情颇为类似。郭、杨他们其实都是同一类人,厌恶平庸,渴望挑战,困难和谜语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人生消遣。刘协甚至怀疑,郭嘉之所以对任红昌如此热情,多半不是因她才貌,而是因为她身上的难解之谜。

“曹公在那一次,也收了秦宜禄的老婆为外室。所谓上行下效,我禀明曹公之后,就把红昌姑娘接走了。当夜我们便做了约定,她甘愿侍奉我,换得那几个遗孤有立锥之地。”

说到这里,郭嘉站起身来,拍了拍手里的饼渣:“现在时候还早,刘兄你读的书多,能帮我一个忙么?”

“但说不妨。”

“我原本想把红昌和这些孩子放到许都,但陈群从中做梗,我只得把她们安顿在此处。这里环境尚好,就是读书人太少。红昌希望这些孩子能有所教化,不要像那些目不识丁的村莽之夫,浑浑噩噩过此一生。你既然到此,给他们开蒙讲授一番?”

刘协略做沉思,欣然应允。若说学问,他虽不敢说比孔融、边让等一代大儒,但给几个小孩子讲课,还是可以胜任的。

郭嘉冲外头比了个手势,任红昌很快赶着那几个孩童过来。他们每个人都搬着一张板凳,齐齐坐在刘协身前。任红昌端来一个沙盘和一截树枝,放到刘协面前。

这些孩子既无父母养育,也无大族庇荫,若再没什么一技之长,这辈子注定只能在这屯田村里终老一生。任红昌这也是一番苦心,希望能给他们指出一条晋身之路。

刘协决定给他们讲《仓颉篇》。此篇是汉代给童子开蒙之书,乃是由《仓颉》《爰历》《博学》三册合编而成,语字浅显,意喻深刻。刘协五岁的时候,就跟司马朗、司马懿两兄弟学过。

于是刘协先讲了“苍颉作书,以教后嗣。幼子承诏,谨慎敬戒”,把这十六个字写在沙盘里,逐一讲解。孩子们听得颇为认真,还不时有问题提出。无论那些问题有多幼稚,刘协都会认认真真作答。这十六个字,讲了足足有一个时辰。刘协把那些孩子单独叫起来一一考校,直到所有人都会背了,方才结束。

“刘先生,你还会来教我们吗?”最小的一个孩子仰头问道。

刘协对这个称呼感到十分亲切,他揉揉小孩子的脑袋,柔声道:“只要有机会,我一定常来。”任红昌递过来一碗甜水,他一饮而尽。

刚才那一个时辰是他来许都之后最快乐、最轻松的时刻,甚至比野外游猎还开心。他先前可从不知道,将学问传授给人,是件多么有成就感的事情,可以把其他一切都抛开,完全沉浸在愉悦之中。

刘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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