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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心灵那一端-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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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不出口,原来三鞭杆走进了库房,林大金像受惊了的兔子连蹦带跳弓着个背溜了,从此,林大金的浑号“搅茅棒”与他的故事远近闻名。

  可是,就是这么个人偏偏要与张鸿远结成亲家:一个天下最讲理的人偏会与天下最不讲理的人结为亲家。

  天啊,这是多么非凡的安排,恐怕万能的佛祖也没有这种奇妙的构想。

  张鸿远听说亲家来了,又是惊又是喜。很吃惊,喜虽不大,但毕竟是“有朋自远方来”,林大金是门最远的亲戚,远亲上门自然是惊中有喜呀。

  回到家,备了两个菜,土豆丝和摊鸡蛋。土豆丝里拌了几根海带。摊鸡蛋很薄,用两个鸡蛋摊成,本来刘瑞芬储存着四个鸡蛋准备待客,由于时长日久有两个鸡蛋已发臭了。

  暖好了白酒,张鸿远打发建刚去请林大金。

  搅茅棒架子很大,连叫了三次都没有出来。

  张鸿远弄不清这位搅茅棒亲家是什么意思,心想:这个人真是臭狗肉上不了席面。于是,只好让刘瑞芬去四请,当然,张鸿远是不会进儿媳妇的屋里。

  终于,搅茅棒走了进来。张鸿远第一次会亲家,搅茅棒比他大一岁,一双杏眼总是惶惶忽忽转动,让人情不自禁想到黑夜游动的磷火——乡下人称鬼火。

  搅茅棒也是第一次见到张鸿远。张鸿远白净修长,说话和善文雅,初次见面,由于不摸脾性,搅茅棒对张鸿远也多少有点肃然起敬之感。

  三杯酒之后,张鸿远的话便多了起来,从红土崖今年的收成谈到东沟村的会计,又由会计谈到六零年东沟村的会计年终算账怎么也平不了帐,只好请张鸿远的事儿。

  那年正闹饥荒,东沟请来张鸿远只给吃了一顿杂合面(玉米、谷糠和玉茭皮掺合磨成的面)稀糁,于是张鸿远情绪不佳,故意没有平帐,摆起了架子。村的会计只好调了一小锅玉米面酸菜糊嘟,张鸿远美美饱餐一顿,之后算盘一响,几个回合便将总账找平了。现在,张鸿远并不是吹嘘他的水平,而是那顿饥饿时期黄灿灿的玉米面糊嘟给他留下了无比美妙的记忆,那仿佛是一支美妙动人的欢歌,怎么也从记忆中抹不掉哇。

  然而,搅茅棒只是自顾喝酒,不吱一声。他不吱声,并不是因为他会玩什么深沉。其实,真正玩深沉的人并不一定采用不言不语的方式。

  不言不语,只能玩个小深沉,玩不了大深沉。

  真正玩大深沉的人,能呼风唤雨却不让人知道是什么风什么雨,让人坠入云中雨中而不知道其根其由。

  当然,搅茅棒连小深沉都不去玩,起初他不吱声,是不知该说什么:说客气话吧,他娘胎里没人给他上胎教课,而且从娘胎里出来又没学过一句知书达理的话;说点风土人情吧,他的脑子里只有一片乱哄哄的面孔和燥杂杂的粗言俗语。于是他只是喝酒,后来听张鸿远说得多了,觉得张鸿远并不是个神圣似的人物,只不过是个弄笔杆的会计而已,搅茅棒渐渐在心中对张鸿远产生了一种轻视感。

  喝罢酒,吃过饭,张鸿远兴致很高,情绪极佳,他说:“亲家,歇一歇,躺一会吧!”

  搅茅棒突然眼冒凶光,那目光咬着炕桌的桌面,仿佛那桌面是洒下的汤汁惹他生气似地,突然吼道:“你!怎不给建忠和闺女另家?”

  张鸿远一怔,没想到搅茅棒说出另家的话来,正要解释几句,可是搅茅棒不等他开口便又吼起来:“怎?不想让我闺女好过?好!你不让她好过,我今日跟你拼了:我杀不了你,你就杀了我。刀,给我刀。”

  瞧,搅茅棒不亏是个天才的二百五,他一声紧似一声,用一声紧似一声,调动他身上那股粗劣的气性;用一声高似一声,掩饰内心的怯懦,终于自己将自己武装成了一个玩命之徒。

  本来任何一个人的外表都是一种虚伪的装饰,玩命之徒也不例外。

  搅茅棒从炕上跳到地下,鞋也不穿,不能穿鞋,穿鞋,意味着他还没有失去理智,他必须是装成不理智的造型。搅茅棒蹦出门,到厨房拿刀杀人。

  张鸿远惊呆了。


()
  刘瑞芬说:“你愣什么,快躲躲吧!”

  一句话提醒了云里雾里不知头绪的张鸿远,他也蹦下地,鞋也顾不上穿,一溜跑出门儿。他不是没有理智,而是一时找不到能救他的理智,或者理智根本救不了他的急。

  建刚见父亲没顾上穿鞋,便拿起鞋追父亲去了。

  张鸿远胜利逃跑了。

  第九章:张鸿远仰慕朝霞般的爱。吴志愿相思之歌“扒碾杆”十里闻名。美丽爱情与大脸女人,离谁最远,离谁最近?

  搅茅棒大闹张家,张鸿远胜利大逃跑,有惊无险。

  年底,大队兑现分红,除了全年花销,张鸿远净落下七十二元。趁儿媳妇住娘家去了,晚上张鸿远叫建忠进屋来,点出三十六块钱交给儿子,并将全家粮食按人头平均,分给建忠两份,就算分家了。

  张鸿远本想数骂儿子几句,可一转念又打消了这个念头,骂儿子有什么用呢?窝囊就窝囊吧,总算是成了个家啦,让小两口凑合着过吧,一切自有各人的福分管着呢。

  张鸿远在这一点上不马虎。

  儿子的路,老子不能代替走。自己的命运只有靠自己扑腾。

  张鸿远也无法教导建忠。建忠是个智能不高的人,张鸿远早就对这个儿子失望了。建忠初生之时,张鸿远曾一度有过欣喜,但建忠三岁生日时不会自行站立走路,七岁时还不会叫一声爹爹。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建忠十二岁才入学,上了一年学,没识几个字,整日里不是吃老师训斥,就是受同学打骂,真把个张鸿远气得七窍生烟,一肚子烧火。上二年级时,建忠退学了。

  张鸿远,望子成龙心切。他自小读过五经四书有过别人没有的梦想,然而,张鸿远没有实现他宏伟的志向,事业、成功毫无建树,不过在人口方面却收获不小,四子二女,也算是个人丁兴旺之兆呵。张鸿远于是将自己未实现的抱负寄托在儿子的身上,要自己的子女中灿烂地飞出一只一鸣惊人的凤鸟或鸿鹄,以慰他超越常人的非凡之襟怀。

  然而,建忠太让他失望了,现在已不能企望这个儿子为他增光添彩了,只要建忠能顾念小家庭生儿育女,张鸿远也就放心了。

  只可叹,张鸿远一片爱子心,竟平白遭受一场从天而降的恶气,好不恼人!

  搅茅棒大闹张鸿远家的消息传遍了全村。

  村里人有一种多少年延续着的习惯:喜欢讨论别人家的丑闻和不幸的事情。

  人们用别人家的不幸来安慰自己家的不幸,用别人家的丑闻来掩饰自己家的丑行,这是一种合情合理的无可非议的乡俗习惯,人们用这种自我安慰的办法,来获得心中渴求的平衡和安逸。

  中午张鸿福家吃饺子,因为是猴三过生日,猴三喜欢吃饺子,秦花妮特意为他包了豆腐鸡蛋馅饺子。

  生日在乡下人一年中是理直气壮的一饱口福的唯一机遇。

  一张枣红漆炕桌已磨成了红褐相间的一副面孔。桌上摆着三碟小菜:土豆丝、黄豆和小葱拌豆腐。猴三堂堂正正坐在了炕中间主席位置,右手坐着秦花妮的长子和三女秀艳,左手坐着四女秀红,秀红旁边还留着一个空位。

  作为一家之主的张洪福,也就是门颅先生则坐在最次的位置——猴三对面、地下的一条破旧的长凳上,如果用一个谜语和一个谜底的关系来形容这个坐法儿,那就是:门颅家坐席_____喧宾夺主。

  红土崖村的人,常常将那种软弱无能的受人愚弄的男人比作门颅,人们好说一句话:“活像那个门颅。”然而,任何一个男人只要听到人说他这句话都会奋起反抗,决不隐忍默受。

  门颅本人对座位问题并不在意。

  门颅的父亲在世的时候,每逢坐席他就坐在地下的凳子上,只保持一个贵在参与的姿态——只要让他坐席就非常荣幸了。

  门颅到别人家坐席,由于本性谦让顺和,所以也总是习惯性地坐在最次的位置。成家有了子女、而且子女已长大后,由于门颅身子粗笨不会盘腿、再加上也有汗脚臭等毛病,所以在家做一家之主的席位一直是恭手让给了老婆。

  猴三来到他家,以门颅与秦花妮侄儿的身份坐在一家之主的席位上,门颅对此似乎熟视无睹,他对自己的位置已自然习惯了。

  自然是宇宙最高法则。习惯成自然了,还有什么可非议的呢?

  人们不该说门颅,是人们没脑筋理解不了门颅呢?还是门颅本人智商太高,别人思维跟不上他?

  先别管门颅怎么回事,此时秦花妮已煮好了饺子,秀艳将一盆饺子端进来了。

  “哥,吃扁食。我妈说你的。”



  猴三毫不犹豫夹一个往肚里吞一个,仿佛一盆饺子都被周围的几双眼睛吸干似的。

  工夫不大,秀艳又端进一盆玉茭面饼,秦花妮端进一锅面片汤来。

  孩子们一哄而上,抓起面饼就吃,他们吃得飞快,仿佛只有如此才能压住肚子里那一股一股馋气,仿佛只有如此口里的舌头才不至于一不小心掉进肚里当作解馋的肉吞掉。

  秦花妮给在坐的每个人都盛了一碗汤后,上了炕,坐在了猴三左边的空位上,接着打了四闺女秀红一掌,秀红正在猴三怀里撒娇,猴三正夹着一个饺子喂这位比他小近四十岁的妹妹。

  “滚开,别在你哥身上团卧,惯得你个X。”

  秦花妮拉着脸骂女儿,可是眼睛直乜斜闷颅。她见闷颅面前的酒杯里没倒酒,对女儿子丑娃说:“给你爹倒杯酒,你妈X,恁大的人了没个眼色,属驴的?”

  丑娃绷着个脸,一副敢怒不敢言的姿态,给父亲倒了一杯酒。

  闷颅正大嚼玉米面饼,平静的脸上马上闪出了感激的神色,憨憨的面孔涌出了几许惶恐不安的神情,一向缺乏表情的眼睛多了几分柔情,泪水儿似乎在他那狭窄的眼眶中直飞旋,这所有的表情汇成了一句话,闷颅说:“我不不喝,猴三留着喝吧。”

  猴三眨巴着眼瞅了几眼闷颅,不高兴地说:“让你喝,你就喝。这人,真是的!哼,不识好歹。”

  猴三的言外之意似乎是说:闷颅有点不识抬举,狗肉上不得席面儿。

  闷颅看了看秦花妮那双小巧锐利的三角眼,抖着手,端起酒杯,送到嘴边,自言自语说了声喝。酒,一点儿声儿都没有就流入肚里,没有呷声,也没有哈声,辣辣白干热在了肚里,不一定热到心里,闷颅悄悄地舔干嘴角上的残酒,继续吃面饼。

  过了一会儿,秦花妮脸上紧绷绷的肌肉有些缓和了。猴三夹了两个饺子趁孩子们不注意,放进了秦花妮的碗里,秦花妮斜眼乜着猴三,将两个饺子又拨回盆子里。

  占有欲和统治极强的女人从不接受别人的爱怜,而只满足于别人在她面前恭顺和颤栗。

  猴三没话找话说:“哎,你听到了吧,张鸿远家闹起事来了,建忠媳妇、巧珍的老子、那个沟东村的搅茅棒给搅和起来了,都动了刀子,把二阴阳张鸿远给吓跑了,听说躲在他妹妹家的防空洞里,整整一天没敢露面。”

  “哼,他就该是个缩头王八。”秦花妮露出了似笑非笑,十分得意的神情。

  猴三从秦花妮的脸上捕捉到了拍马屁的机会。他必须在恰到好处的时候去讨好这个女人。秦花妮有一种让人琢磨不透的变幻无常的脾性,让人在无所适从中感到一种威严和不可冒犯,不论是讨好她,还是嫌弃她,如果机会没有把握好,常常会招致适得其反的结果。

  “这场戏,你排得太好了。”猴三说。

  “我?跟我有什么关系?”秦花妮细柳眉一扬,得意地说。

  “前几天巧珍来咱家,不是你一个劲地劝她快回家?巧珍,小毛妮妮懂什么?还不全让你说晕了,你不给她出主意,她哪知道把她爹请过来,整治二阴阳?这下可让二阴阳够受了。”猴三继续不动神色地拍。

  秦花妮说:“我可是为了巧珍好。她刚过门儿,我这当婶婶的提醒几句也不框外。刘瑞芬当婆婆,还没到那个份呢,她刘瑞芬能当婆婆,我就该当张家的祖宗了。”

  这时一直埋头吃饭地闷颅突然说道:“我家的祖宗已经死了。”

  秦花妮瞪着闷颅“呸!”吐了一口骂道:“我是你的活祖宗。属驴的,凿不住你那张嘴,不够数!”

  “驴!”猴三也不失时机地骂道。

  闷颅咧咧嘴,笑了笑,他似乎认为自己的一句话引起了秦花妮的关注和不满没什么不当之处,反而觉得很惬意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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