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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谁让你下来的?!现在你骨缝全开了这么凉的地会落病的快上床!”
是那个小护士在说话,她终于理我了。我抬起头来看她,她就站在我的面前,却是面目不清云里雾里一般,剧痛令我的视线都模糊了。她开始动手拉我,嘴里边嘟嘟囔囔:
“真要命!一个个的怎么都这样!”
就是说饶是如此折腾,在她眼里我还是一个平常;换句话说,这惨痛是产妇必需的过程你所经历的并不比任何人特殊因此说它是命运它无可抗拒不可逆转——意识到这点,我清醒了,遂带着知命认命后的沉默蜷缩一团面壁侧卧,再也不出一声。
剧痛如排山倒海;灵魂甩开了它附着着的肉体独自出游……
……那个星期天一大早我再次赶去幼儿园接冉,道歉的话想了一晚又一路整整攒了一肚子。见到冉还没开口他先扑过来小嘴不停地说开了,合着他的话比我攒得还多还久攒了一周了:他被选入了幼儿园的歌舞表演队不是班里的是全幼儿园的;他吃饭不掉米粒得了小红花妈妈你替我保存好;刘小冬总爱打人抓人老师说他有多动症什么是多动症呀妈妈?好不容易插了个空我说,冉,对不起,昨天我——他打断我说老师都告诉我了我都知道了,不过下次你工作忙没时间想着打个电话来好不好?气还没喘足一口接着又说,不过你不打电话我也不会害怕了。站在一边的老师忍不住连连说你这个孩子真是不错,懂道理!开朗!聪明!活泼!……
……起床号已响过许久了,父亲都出去遛了一趟回来了,母亲仍在床上躺着;母亲心脏不好,有时夜里心慌气短,早晨就想多躺一会儿。父亲在职的时候,除非是病得起不来了,母亲从来都按父亲的作息时间作息,但这时父亲已经退下来了。父亲一进门,一看家里仍然是他走前的样子,就有些烦躁,道:“都什么时间了!你看我们家——”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头几回,母亲还能够叹口气,坐起来;久了,就有些不耐烦了,“‘都什么时间了’!什么时间有什么关系?我们并没有妨碍别人嘛!”当时我在家,目睹了这一幕,但不知该说什么,替哪一方想想,都有理。替母亲想,的确是“什么时间了又有什么关系”?没有人再需要他们遵守这些时间,父亲坚持维系的这些东西,不会使他的离休生活有任何实质上的改变,退下来了,是可以放松一下了;替父亲想,那是他遵守了一辈子的秩序,可以说,已经与他的生理节奏融为了一体,改变了,他就会不愉快,从生理到心理——他们不一致了!归队后我一直惦记担心着这事儿:他们会怎么样呢?再次探亲回家,就发现是母亲服从了父亲,直到父亲离去,母亲一人在家,仍然严格遵守着军营、遵守着父亲遵守了一生的作息时间。每到别人上班,我们家里也是早饭已毕,到处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
……那天预报是十级大风,大海在远处咆哮得像头野兽。风刮得宿舍门都关不上了,只得在门板上斜着顶上了一把椅子。那天该我值夜班,零点到三点,叫值班的电话铃响了后我起身穿衣服穿鞋,扎子弹带背枪。心里头一直惴惴的,因坑道床铺调整的缘故,这天夜里又是必须我一个人去,事先通知了姜士安,但是,他会不会忘了,或是,假装忘了——这么大的风!……我拿开椅子,拉开门,立刻被扑面而来的风灌得咳了起来,还咳着呢就向左边扭头看去,男兵宿舍在左边,左边空无一人。我沉重地叹息了,由于大风,这天还没有月亮,月牙都没有,想起伸手不见五指的山路,我恐惧得心都抽紧了。还得走,再黑再害怕也得走。刚走到宿舍房头,全副武装的姜士安闪了出来。那一瞬,我的嗓子都哽住了。我们打着手电向山上走,我在前,他殿后,走了大约一半时开始落雨点,他递给我了一件雨衣,还居然带了雨衣,心够细的。我说你怎么办?他说没关系雨不大。话刚说完雨便大起来了,嗒嗒嗒嗒如万马齐奔。我张开雨衣想把他也裹进来,他一闪身躲开我吼道:快走!我想他吼是因为风声雨声太大了。走了一段实在于心不忍,又一次回过身去请他和我共用这件雨衣。这一次我听出他吼不是因为风声雨声,他的确生气了,使劲把我推开动作粗暴口气也粗暴:走你的!少嗦!那个时候我太年轻太单纯太不把姜士安放在心上,所以不明白他气从何来。等我后来悟出个中缘由时他已经结了婚并有了孩子。那天他一直送我到坑道口,然后冒雨返回。我把雨衣脱给了他,但想他穿不穿意义都不大了,身上已经湿透了。那天中午,我心里深藏着对他的感激冒险去伙房给他调制了一大碗猪油拌饭——当时还有炊事员没下班呢——临出门又发现了一碗白白亮亮的晶体,味精,灵机一动用小勺挖了满满一勺拌了进去,然后在食堂一直磨蹭到值上午班的姜士安下班回来,看着他大口大口把这碗拌饭吃了下去……
……长年挂着把锁的小屋门打开了,领导和蔼地说这个房间也归你了。我买了单人床买了桌椅板凳忙着往里面搬,快乐地想终于我也有了一个独门独户的家了!……空中突然响起的一个声音将我的美丽幻想打断——
“好长时间没动静了,我担心是不是她宫缩没有了!”
是那个小护士,叫来了医生。医生立刻做检查,一切正常。小护士看着我,满眼迷惑。我终于引起了她的注意,以我的沉默。
孩子于下午两点五十八分娩出。是儿子,而不是我一直以为的女儿。
最后那一瞬不知有多少只手合力在我的肚子上由上而下挤压,像擀面杖擀面,同时不知有几条喉咙在我耳边齐声呐喊,喊号子一般:使-劲-呀!那气氛让我感觉到了不同寻常,深深吸口气重振旗鼓,将残存的力气收拾了一下全部集中到腹肌,然后随着外来的挤压动作猛然收缩,同时像举重运动员将杠铃举过头时那样一声大叫:啊——于是,哧溜一下子,紧张膨胀的肚子轰然塌陷……
“儿子!看清楚了啊,儿子!”
我循声侧过脸去,看到了我的儿子,一个紫红色的小肉团儿,那标志性别的器官颜色要更深一些,说话人把它直对着我的眼睛报功一般。喜欢接生男孩儿似是产房工作人员的职业病,谁都愿做幸运天使。听说是儿子我只略微怔了怔马上就问他有没有问题,听到说“非常健康没任何缺陷”时立时就欢喜起来,没有片刻的、一丝丝的懊恼,好像我从一开始盼望着的,就是这个长着花生米般小小阴茎的小家伙。
一回病房就注意到了堆在床头柜上的东西,大都是成品食品。所有送来的东西都留了字条。我们主任也代表单位来过了。我最后拿起床头柜上唯一的一个保温桶,怀着很大的希望和好奇打了开来。这种时候,再昂贵的成品食品也难有盛在这种家居器皿中的温暖:热呼呼的,家常的,专为了你的。保温桶里是饺子。原以为是鸡汤,应该是鸡汤。谁送来的,费了这么大劲却没有把劲使在点子上。桶里桶外地找,没找到字条儿。问同病房人知不知道谁送来的,回说所有人的所有东西都是护士送来的。正说着护士便进来了,手里很奇怪地拿着一个铝制锅盖儿,进来后交给了我临床的一个肥硕女子告诉她“你爱人送来的”。那女子接过锅盖后一脸茫然,问护士她爱人说什么了没有,护士摇了摇头要走,我忙举起保温桶问她还记不记得这是什么人送来的,她说只要你们不在我都让他们留了条儿——条儿呢?
条儿飘到床底下了,护士把它够出来交给了我。
彭湛的字。他说他一大早就到医院里来了,等了一上午没有动静中午就去外面买了点饺子;昨天晚上几乎一夜没睡知道母子平安他就放心了,还说他现在感到责任重大他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了。
他来过了,也知道了他又有了一个儿子——我长长地嘘了口气。下午的阳光从朝西的窗子铺洒进来,照在我的床上,身上,暖洋洋的。
邻床的女子打电话回来了,举着个锅盖对全病室的人说:
“谁能猜得出他为什么捎来这么个锅盖儿?”谁也猜不出。那女子又气又笑道,“刚才打电话,我问,你拿锅盖儿来干吗?他说,上次不是你说让带个盖儿来吗?上次我跟他说我吃饭的茶缸子上没盖儿,不卫生,下次你想着给我带个盖儿来,他居然带来个锅盖儿!我跟他说:你光拿锅盖来不白搭吗?赶明儿来记着带上锅带上炉子带上油盐酱醋咱在这起火做饭!……”满屋子欢乐的笑声。女子一手向下压压,“这其实不算什么。上次,他送了些煮鸡蛋来,扒一个,硬得橡皮似的,再扒一个,还是。我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也正纳闷呢。反正他是严格按我说的做的,‘凉水放进去,开锅后煮四十五分钟’——我说我说的是四五分钟你煮四十五分钟怎么不煮他四五个钟头?”屋里妇女们个个笑得前仰后合,有一人没笑,脸上是一副众人独醉我独醒的神情,哲人一般俯视着一屋子的芸芸众生。肥硕女子挥着手里的锅盖继续说:“平常家里的事儿什么什么不干,什么什么不管,喏,我来住院前还得挺着个大肚子,专门带他挨屋走一遍,告诉他粮食在哪儿油在哪儿冰箱里还有些什么可吃的。别我生完孩子回家一看,他饿死了!”
众大笑,我也笑。那位哲人般的妇女耐心等大伙笑毕,开口道:
“这有啥稀罕的?这不就是男人吗?我们怎么可能要求男人把心思放在锅碗瓢勺这些事上?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要不,世界上就用不着分男人女人了。让男人干家务事儿,我认为,是咱们女人的失职!”一片哗然。那妇女摆摆手,“我们家,我主内,他主外;外面你的事,我不问;家里我的事,你别管。真就是油瓶子倒了,你也别动,我来!你出差,告诉我几天,八天?好,我给你预备上十双袜子——打出点富余,防止万一——用一个塑料袋装好,另外再预备上一个塑料袋,装每天换下来的脏袜子,最后一总带回来,给我。这次来生孩子,我给他预备了四套干净内衣,一星期一套,四套穿完,正好我也就出‘月子’了。”
那妇女态度严肃认真诚恳,她是她生活哲学的虔诚信徒,虔诚便会满足,便会幸福,便会神圣。这就是信仰的力量。客观无法左右,信仰却可以调整。
我几乎是怀着羡慕的心情看她,心情渐渐开朗。彭湛并不比别人家的男人更差。别人能过我就也应该能过。我吃了饺子,还是热的,羊肉胡萝卜香菜馅儿,非常香。胃口随着孩子的出生奇迹般恢复了,那么大一堆饺子吃了下去并未感到丝毫的不适。也并没有人问我为什么吃饺子而没有喝鸡汤,就是有人问也没有什么,我会像那个肥硕女子一样,把自己的丈夫连笑带骂、半真半假地数落一通。
……
他长得远远不是我所期望的大眼睛、长睫毛、高鼻梁。也不白,红,那种毛还没有长出的小兔子样的红,人说这样的孩子长大了是黑皮肤。引人注目的是嘴很大,还在产房里时,他刚出来时,就有个助产士当场脱口而出道这个孩子的嘴怎么这么大啊!接着马上又对我说男孩子嘴大一点没有关系,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安慰,可见至少在她那里,嘴大不是长处。
随着走廊里一声“发孩子啦”的吆喝,我轻盈地飘出了病房。的确是“轻盈地”,的确是“飘”,那种几秒钟内减去三十三斤体重的感觉,非此而无法形容。
这是次日的上午。在院期间孩子一直由院方集中管理,一天两次“发孩子”,上午九点下午四点,交由母亲喂奶。现在有人说这种管理方式缺少人文情怀主张孩子一出生就同母亲一起,我却认为它很具人文情怀,它使我在生产的极度疲惫中得以休息,也给了毫无经验的我一个逐渐熟悉适应孩子的过程。
走廊里停着一架巨大的婴儿车,车上躺着一大排乍看上去形状颜色包装完全一样的婴儿,区别只是有的在“啊啊”地哭,有的在浑然不觉地睡。我有点担心我会不会认不出他,我们只见过一面,匆匆忙忙。……我看到他了!正在哭,哭得很使劲,嘴上方的肉都挣得发白了。飞快地走过去拿起拴在小手腕上的布条看:韩琳之子!弓下身子小心翼翼把我的“子”从婴儿车的深处捞上来双手捧在胸前快步回到房间在床上坐下,他仿佛接到了信号毛茸茸的小脑袋立刻准确地向我怀里拱来,他的头发很黑很亮还有点鬈曲,我们长得也不是一无是处,即使就是一无是处全世界的人都嫌你妈妈还是爱你只会更加爱你我可怜的小丑娃娃!
刚被抱在胸前他就停止了啼哭,脑袋转来转去寻找,小嘴大张并且发出“吭哧吭哧”的声音,这就是他最初给我的“要吃”的表示;再大大,能发出一个单音节的时候,则是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