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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的女儿-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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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轮到我审视她了:在说最后那句话时,她的形体、语气无一不急于要显示出随意,轻松,满不在乎,结果却因这种过分的“急于”暴露出了要掩盖什么的用意,让我注意到了她内心的紧张,还有一种忧伤。
“除非是你不想回来。”我故作轻松地说。
“那可不一定。比如说——比如啊——我要是身无分文了呢?”
这个时候申申已与陆成功正式分手,经济上便没有了后援,去澳洲的机票钱,还是由她父母赞助了一部分才勉强凑够。
“为什么非得出去呢?”我是真的不能理解。
“不出去,待在这儿,我又能干什么呢?事业事业没有,爱情爱情没有,出去了,好歹还有一个新鲜。混得好了,好;混得不好,大不了还是一个一无所有。”
“申申,听我说,你条件这么好……”
“——‘不愁没有人爱’!”她接道,神情颇不耐。
“试一试嘛。”
“试过了!陆成功,好人,有钱,对我好,要叫谁说都会觉着,这就够了。可惜啊,我是经历过的;要是从来没有经历过,倒也罢了,就会知足了,就会觉着那就是了……”
“你经历过什么了,胖子吗?我就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地方值得你这样满怀深情念念不忘!不就是一唱歌的吗,想找唱歌的还不容易。低的咱不考虑,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档次可以了吧?每年毕业好几个班呢,分配都分配不出去!他还有什么长处?噢,形象好,其实说形象好也就是个子高点儿。多高?一米八几?一米八几算什么呀,咱们黄种人里也不缺树桩子。国家队,八一队,去看看,有的是,一米八几到了那里都得算残疾!”也是借题发挥,算是对她刚才对我的伤害的回击,说完又觉过分,缓和一下口气,“听我说申申,咱有点儿志气,好不好?”
“爱,是没有志气的。”
“那是你。”
“不是你?”
“当然。”
“要不怎么说你缺少女人味儿呢!……韩琳,我觉着,早就觉着了,海辰他爹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负责任,随心所欲——随肉所欲,不能说跟你没有关系。他不负责任,你要求他负责任了吗?他在外面有女人,你跟他谈过、表示过、暗示过你哪怕是一丝丝的不满了吗?没有。你清高,你骄傲,你有志气你不要‘要’来的东西,听之任之放任自流。你以为,只要结了婚,他就应该是一个好丈夫,要是他不是,他就不可能再是。这我倒要问了,你眼里的结婚是什么?我说,结婚就是上街道办事处盖上一个戳!戳就是戳,不是神话里那根能点石成金的指头,只要那么一盖,从此后,两个单身男女就成为了融洽的一对儿,成为了合格的妻子合格的丈夫——可能吗?做妻子做丈夫也得有一个熟悉、适应的过程,你的问题就在于,根本就没有给对方那个成熟的机会……”说到这里她停了停,目光里充满担忧,“韩琳,你是看书看太多了,都看成书呆子了,现实和理想都分不清了。不能再这样了,啊?听我的话,跟他要钱,要不我不放心。”
“只要他有钱——”
“没钱也得要!这是他的责任他的义务你和海辰的权利!”
“那样的话肯定得把关系搞僵……”
“‘搞僵’?再怎么‘搞僵’?可笑不可笑啊你韩琳?你们的关系已僵无可僵!还说我没有志气,你的志气呢,在哪里?”
“申申,我和你的情况不一样——”说这话时我的声音已开始发颤,我极力控制着,不让那颤音泄露出去。
“怎么就不一样了?……对对对,是不太一样。虽说都是一样的无情无义,但至少胖子的理由比彭湛正派,胖子是为了事业,彭湛呢,为了什么?为了他自己能随心所欲地寻欢作乐花天酒地!就这么一个东西,你还舍不得,为了怕把跟他的关系搞僵,宁肯自己受罪让孩子受罪——”
我再也听不下去我不得不说,说出我一直不愿对任何人说的话同时泪水也夺眶而出。
“我是怕逼他太紧他就会觉着海辰是个累赘会讨厌海辰!海辰跟我说,说,”我大口地吸着气,以能吐出那最为艰难的几个字:“说……要爸爸……”
……
那时候海辰已会同时说出两个不同的音节了,尽管困难,尽管颇似结巴说话,但到底是又进了一步,而且应当说进步神速,“我们一起步就迅跑”——当他头一次同时说出两个不同音节的时候,我曾就这样满世界发布消息。第一次被他说出的那两个不同音节是:锅巴。小梅给买了袋锅巴回来,又不给人家,非要求人家先说话,“海辰,这是什么?”小梅用拇指食指捏着那袋锅巴的一角,高高地提着,说,“不说梅姨不给!”我不止一次批评过小梅叫她不要用驯兽的方法对待孩子。她不理。海辰也没出息,仰脸眼巴巴地看,小嘴“鼓涌”了半天,不仅“说”了,而且居然说出了“锅……巴……”此前他只会说“巴”,小梅意外收获,大喜,从此后越发以育儿专家自居。
海辰表示要爸爸的那天是小梅走后的第二天,突然地,事先毫无征兆毫无起因。事后我曾苦苦地想是因为什么,唯一似乎能说得通的原因是,小梅走后,家里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可能,正是这冷清促使海辰说出了不知在他小小的心里已装了多久的那个愿望。
也是下午,海辰午睡,我坐在窗前的写字台前写东西,一些创作前的随笔记录,打算是等海辰上了幼儿园之后,就开始耽搁了已久的创作。正写着,听到海辰在身后叫:“妈妈。”我答应着放下笔走过去抱起他把他尿尿。人大了,尿泡也大了,嘘啷啷啷,整整尿满了一个尿盆的底。尿完尿,在我怀里一使劲,立起来,小手一指:“那!”意思就是,他要去那。这次他指的“那”是写字台,我就抱着他去了“那”,并把他放在“那”上面坐下。他显然很满意这个位置,踏踏实实地坐在桌面上,逐一翻阅着屁股周围的本子和书,阳光由窗口进来照在他的脸上,那张脸光滑细腻得纤毫不见。身上也是。他是在四岁之后,身上才慢慢生出了汗毛。头发却是一直出奇地好,黑,浓,亮,稍带鬈曲。……他翻遍了桌上的书和本子,翻了好几遍,之后,抬起头来,看我。我也看他,带着微笑。就是在这个时候,他对我说的。“叫……爸爸……”他说。说得明确,清楚。我当时的反应就像听到他第一次开口说话,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只下意识问:“什么,海辰?”声音很轻,轻得都没有压过胸膛里怦怦的心跳。他却听清了,回答我道:“叫……爸爸……”停一会儿又说出了第四个字,“……来。”我不敢再问他什么了,这是我一直不敢正视、他还在我肚子里的时候我就恐惧着的一件事情。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开口向我“要”,却又总是自我安慰:“他还小”。因此我没有思想准备有些措手不及。他看着我,目光宁静清澈却又深不可测令我不敢再与之对视。我一把揽过他来,让他背朝我坐怀里然后一起在写字台前的椅子上坐下。他挣扎着还要再说什么。我紧紧搂住他不让他说。“知道啦海辰的意思妈妈知道啦。等着妈妈给爸爸写信,叫爸爸来,啊?”闻此他更使劲地挣扎,终于从我胳膊的束缚里抽出了一只手,然后用小食指点着写字台上的电话,道:“叫……爸爸!”自此便不断重复这句话和这个动作,声音一次比一次高,语调一次比一次焦急,并试图回头看我——像是有所感觉。我无声地流着眼泪拼命躲在他的背后不让他看到我,不让他看到我的眼睛我的泪水我无法知道这个小小的孩子究竟还会懂得一些什么……
……
屋子里静静的,静得都听得到不知谁家的电话铃声。那铃声响了许久,没有人接。铃声消失了,屋子里越发陷入了无人的静寂。窗外已是深秋的景色,杨树的叶子都快掉光了,没有掉的,在瑟瑟秋风中哆哆嗦嗦地勉力支撑,也已是朝不保夕。申申扭过对着窗外的脸。
“韩琳,到了澳洲后我就去打工,边打工边学习,争取给海辰挣一些钱来。”
“谢谢。”我笑。
“我是认真的。”
知道她是认真的。但这只能说是一种孩子气的认真,完全的不可靠,不可以依靠。她对那边的情况还不了解,对自己的命运都还没有把握,怎么就能够越过这一步去,帮助别人了?当然这些话我没有说,她只身一人赴澳,又没有钱,心情已相当紧张。可惜,凭着申申的敏感,仅仅是态度上的那点保留,就足以让她清楚。
“觉着远水解不了近渴,是吧。”她似笑非笑,又道,“不不,连‘远水’都谈不上,只不过是……是一个画在纸上的饼。”
“我看你大概都忘了,我们是怎么说起这事来的——”
她愣了愣,眼睛一亮,道:“——彭湛发了!给他写信,赶紧地,要钱!”
“要多少呢?”
“多多益善!”
“这只是个原则。”
“他这人到底怎么样?”
“不是坏人。”
“那就有希望!这样吧,不具体说要多少,就说你这边的困难,给多给少就看他的觉悟了。”
我写了信,如实说了我们这边的困难,只字未提海辰的要爸爸一事。要钱的时候就不谈情感,否则,再真诚也是虚伪;还是亵渎,对一个单纯婴儿的单纯愿望的亵渎。
几个月过去了,兰州那边没有钱来,倒是来了个人,受彭湛之托,给海辰带来了一包旧衣服和许多小汽车,有二十多辆。没有信,也没有说我的信他收没收到。那些小汽车使海辰高兴得发疯,不知是由于汽车本身还是由于是“爸爸给的”——我曾一再地、反复地跟他强调了这一点。这时的海辰已是幼儿园婴二班的一名小朋友了,已与社会有了更广泛的接触,“爸爸、妈妈、孩子”的家庭模式已在他面前呈现得更直接、更具体、更频繁了,不断强化着他头脑里的关于这三位一体不可分割的意识。看电视,看到电视说母狮子如何为小狮子觅食,他都会提出这样的问题:“妈妈,那个父狮子呢?”“父狮子”一词是他的创造,这么大年龄的孩子颇有这方面的创造能力和勇气。当时我这样回答他:“父狮子去做别的更重要的事情了,养小孩儿一般都是妈妈的事。”事实上这个时候雄狮已不再管小狮子和它们的妈妈,可是我不能照实回答,怕海辰会联想。总之,为抵消来自社会的影响和刺激,我小心翼翼,事事处处,甚至连选择他睡觉前的“摇篮曲”都经过了精心考虑,我选择的是,《 十五的月亮 》。不仅唱,还给他讲,讲解歌词中“一半一半”的革命道理,由此讲到全国有好多的小朋友,都是因为了这道理不能和爸爸在一起。也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也不要求长久,只要求在他小的时候,在他身心都还非常娇嫩的时候,不要受伤;他长大后自然可以抵御伤害,长大到那伤害已不成其为伤害的时候。我敢说我的方法是奏效的,证明之一是,海辰的开朗、自信、坦然。不断会有大人问他关于他的爸爸:“海辰,你爸呢?”“在兰州。”“在兰州干吗?”“工作。”“怎么不来看你?”“忙。”往往是每当孩子回答到这里时,就没有人好意思再追问下去,无论这人的心理是多么阴暗。海辰已被我成功地注射了预防疫苗了,具有相当抵挡外来的无意或不怀好意的伤害的能力。这成功要归于我的努力,还要归于孩子对妈妈的信任。但我仍忧心忡忡,我不知道这信任的力量究竟有多大,不知道它还能维持多久,如同担心着八面来风中的一棵小树一间小屋总有一天会被连根拔起、轰然倒塌。唯一的办法是彭湛来,作为爸爸在海辰的面前“现身”,彭湛是我精心营造的这一切的基石。多少次了,深夜里,听着身边海辰匀净的呼吸声我痛下决心:叫彭湛来!明天就给他写信!但是到了明天,到真提起笔来的时候,就又不知道该怎么写了。夫妻关系到了这个程度,再说这些事,怎么说,都像是一个借口,一种纠缠,一个计谋,徒然地让对方反感生厌,很可能还会殃及海辰。每到这时我便会感到一种黔驴技穷的恼怒和绝望,在心底对彭湛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去死吧你!”他若真的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对于海辰只是不幸,现在他加在海辰头上的,是不幸和屈辱双重的灾难。
来人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春寒料峭的,只穿一身牛仔,上衣还敞着口,露出里面的衬衫,毛衣都没穿;头发大概经摩丝处理过,全部冲天竖着,给人的感觉是他不仅不冷,还很热,总之是一副身体好没头脑的傻小子模样。几句话交谈下来,便发现他对彭湛和我是何关系浑然不知。比如,当我把那包旧衣服打开来的时候,感到他愣了愣,咕噜一句:“怎么是一些旧衣服!”带着点不满,大老远的让人背着一包颇有些分量的旧衣服跑来跑去,也太有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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