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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校的女儿-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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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形势已然死心踏地的姜士安与她同了床。事完之后,两人说了会儿话,肉体的亲近对感情还是会有影响的。那些话里最重要的话是姜士安说的,他说:“尽管咱俩感情基础不是很牢固,但我可以做到约法三章,一、不打你骂你;二、不背叛你;三、不抛弃你。”同时也对她提出了要求:趁着年轻,学一点文化。想法是,既然木已成舟,就在“舟”上下功夫吧。那个时候,他对婚姻仍没有放弃他理想中的渴望。
我问他:“现在呢?”
他没有正面回答,目光越过台灯望着对面的墙壁。“说实在的,我对她从来就不是很了解。人确实老实,可也不是事事顺从,有些事上,相当固执。就说让她学文化的事儿,每次她都答应好好好,你书都给她找了,她放在那里摸都不摸。”
“也许她是没这个能力不是固执。”
“到现在了,随军快二十年了,部队上一些起码的编制职务都搞不清楚。家里来了客人,你跟她说得明明白白,这是王副师长,客人走的时候,她就能把人家叫成王副科长。前几天还问我,咱们军区的区长是谁。”
“你怎么说?”
“不说。”
“应该跟她说。”
“年轻的时候都改不过来,这个岁数了。”
“你越不说她可不越闭塞。”
他耐着性子跟我解释:“你没接触过这种人你不会知道。你说东她说西,你扯葫芦她扯瓢,根本就没有来回话,说什么?早先我还指望着她能变变,现在彻底死了心了。现在我跟她三不说,工作的事,不说;外面的事,不说;心里的事,不说。”
“说什么?”
“吃饭了吗?浇花了吗?猫喂了吗?”……
我去看陈秀得。
第一次是宣传科干事带我去的,为我们双方做了介绍后,就应我的要求离开了。但是那一次我和陈秀得没能聊得起来。我这一方使尽浑身解数,她那一方以不变应万变,以“正确”回答回答我所有问题。比如我问她:“你每天一个人吃饭?”我去时她刚吃完饭,姜士安不在家吃饭,该师规定师领导一天三顿在师里就餐。她说:“可不是。自个儿做,自个儿吃。习惯了,也没啥。”我说:“一年到头一个人在家,也是闷!”她说:“有啥法哩?他师里头工作忙。我家里的事不用他管,不坠他的脚,让他安心工作。”我说:“平时休息的时候不出去走走?”她说:“出去也就是买个东西,有时候自己个儿去,有时候叫上政委家属。我和政委家属俺俩关系很好。他们两个主官团结得好,我们当家属的也得好。”一时间令我想不出再说点什么,假装环视四周,也是希望能寻找出新的话题。
他们家房子很大,院子也很大,房子没有装修,白灰墙,水泥地。野战军军官家庭普遍这样,因为流动性太大,不值得为装修投资。家具也都过时而且陈旧,沙发是深棕人造革的,一套拐角组合矮柜,也是十五年前流行的样式,密度板,白聚酯漆,柜子下面已有漆片脱落。我说:“柜子该换了。”她说:“换啥换!换了还挡不了搬家,都是搬家给磕的碰的,二十年我跟着他搬了九次家,有啥法哩?人家叫搬咱就得搬呀。部队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安。凑合着能用就行了呗。”我说:“听说姜师长马上要提副军长了?”这一次她笑了,咯咯地笑得很响,有些情不自禁,让我窥见了她的内心:她为她的丈夫骄傲,有一点荣辱与共的味道。乐呵呵地,她说:“都这么说呗,哪摸准去?……提不了!该回家种地去了。”
除此而外,我别无收获。自认为自己是诚恳的,是朴实的,也算是聪明的善解人意的,具备了上述优点,本该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不料在她这里全无一点用处,她只说“该”说的话,我想她大约是把我当记者了。
……
在士兵们震耳欲聋的歌声中我从操场后面悄悄离开,走向一直等在操场边上的汽车,按照原来的计划去姜士安家,再看陈秀得。
公务员小丁给我开的院门,这么冷的天,小伙子只穿绒衣、布军装,一张脸儿依然红喷喷的仿佛刚从澡堂出来,十八岁的热量从里向外面冒。
陈秀得正看电视,手里织着毛活,家里暖气不是很足,她穿了两件毛衣还穿了棉背心,上身便显得有些肥厚;白白的一张团团脸上,布满细碎的皱纹,头发也开始稀疏,头顶中心部位,已露出了一小块蜡黄的头皮。她比姜士安大三岁,看上去远远不止。四十四岁的男人正当年,四十七岁的女人就是老妇女,陈秀得比一般四十七岁的女人,又要老些。看到我来她很高兴,两个孩子都上大学走了,姜士安每天就只回家睡个觉,逢下部队,睡觉也不回来,她常年一人在家,也是寂寞。身为驻地最高长官的夫人,不便东家走西家串,更不能像地方上这类情况的妇女,靠打麻将消遣;几十年前上过两年小学,这时候也差不多忘干净了,所以书啊报啊的也基本不看;做家务吧,屋里院里的卫生,公务员就包了;平时家中只她一人吃饭,一个人的饭,怎么精心制作也用不完那么多的时间,况且,做是为了吃,自己做自己吃,再有味道的菜也没味道。有时就留公务员、司机一起吃。可士兵有士兵食堂,不吃白不吃,不会找钱给你,公务员、司机因此不愿吃首长家的饭,到底还是拘束。一次同小丁闲聊他说:“……阿姨非让吃,有时候吃过了去的,还逼着你吃。”说完了觉出点不妥,马上又往回找补,“阿姨对我们真是太好了!”能给首长做公务员的战士,都很机灵。
小丁给我送上了茶水,又端来了水果,然后站在一边看陈秀得,请示还有没有事的意思。陈秀得抬起放在腹前那堆毛活上的右手,手心朝里向外挥挥,“你去吧。”声音拿得不高不低,颇有一些首长夫人该有的风度。
这是我第二次来了,坦率说,我对陈秀得有些好奇,内心深处,还有想印证点什么的意思。这次我接受了上次的教训,首先向她讲我的工作性质以解除她的戒心,她极认真地听,仍是茫然;我说完了,她不知该就此发表些什么样的意见,停停,说出一句用到哪里都合适的话:“你很辛苦啊!”我说:“其实工作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辛苦,主要是孩子比较麻烦,才十一岁,我生孩子晚。”一提到“孩子”,她总是有些迷茫有些涣散的目光立刻变得专注同时有了灵气——谈话进入了她熟悉的领域。是我大意了。
她放下手里的毛活儿,身体向我这边探探,问:“你是儿子闺女?”当得知是儿子时由衷地道:“儿子好!”我说还是你好,儿女双全。她摆摆手:“好啥好?累死人!……你孩子他爸爸干啥工作?”我说:“在外地。”她说:“你一直一个人带着孩子?”我点头,她摇头感慨:“啧啧啧啧,这个滋味我知道!你比我还得难,你还得写材料写编剧!”接下去就再没问我什么,开始说她自己。从怀孕直说到生。“……怀着孩子下地干活,一直到生那天的晌午,还在地里刨地瓜!”孩子生下来后,没有人管她,爷爷得下地,正是三秋大忙的日子;就是不下地,也不能叫老爷爷伺候月子。“孩子生下来当天晚上,我就下地做饭了。”我说:“姜师长没有回去?”她说:“你能指他?孩子生下好几天了他才从部队上回来。他回来还不如不回来,帮不上什么忙不说,我还得给来看他的那些同学啊战友啊制饭。”她嘴里的“做饭”和“制饭”是有区别的,“制”的饭似乎要更复杂一点。到孩子五岁之前,五年里,她要下地干活,要照顾两个孩子带一个老人,“那些日子,不能想!”她对我摆着手,摇着头,连声地道。孩子五岁时她们娘仨随了军,本以为从此会好一点,不料几个月之后,姜士安所在部队奉命去了云南边防,一去一年,从前线回来没过一年,又去陆院学习,两年。他去陆院的第二年,爷爷病得起不来了。“你不能为这事就把他叫回来吧,他学习上挺紧,还得我照顾。整整九个月,每天我得上班,得给老的小的做饭洗衣服,还得给他爷爷洗脸洗脚,上茅房解手都是我给他束腰……”
她似乎有着一肚子的话,可拉拉杂杂说了才不过一会儿,就说不下去了,就没话了。她头偏向一侧,眉头皱着,想,想了好一会儿,也想不出什么新的。她不善叙述,不善渲染,更不善抽象概括,但就这些对我来说也足够了,那些没说出的艰辛,我完全能够凭我的经验我的体会我的想象来给她补足。男人们不会在意这些,在男人们眼里,那都是天经地义。天经地义的事还有什么可说的?有什么可值得特别嘉许的?只有男人们做的那些事情才值得注意才有价值,才可化为具体的可见的形态固定下来,金钱,地位,荣誉,直至载入史册流芳千古。女人们做的那些事,那些日复一日繁重琐碎的家务劳动就仿佛被投入一个无底的黑洞,无形,无声,无影,无踪……
我跟姜士安说:“她为你付出了很多!”
他摆摆手:“我知道。”
我知道这“知道”仅仅是理论上的知道。却也无法把我那些感性的感情的感受传递给他,有的时候,性别的差异简直就是一道逾越不了的鸿沟。我说:“你说的那个约法三章,你做到了吗?”
他说:“做到了。我从来没有打过她骂过她,没有背叛过她,”说到这里他停了停,“也没有想过要抛弃她。”说完他看我,我不置一词不动声色。他只好又说:“她生活能力太差了,没文化,没一技之长,离开了我她没法活,她就像是一个,”他顿了顿,“我养的动物。”
现在她没有了他的确是没法活,快五十岁的一个女人,没有社会地位,没有经济来源,甚至没有一个独立的人格,没有他做她的说明书人家都不知道该说她是谁。但是,这不是他不能离开她的全部原因,我提示他:“你的身份也不允许。”
他看我:“你是不是以为我为了做官才——”
我说:“我没有以为。”那一切绝非一个“官”字所能了得,那是他穷其毕生的结晶,是他另一个更重要的自我。他感受到了我的理解,不再说什么了,只是那样地看着我,目光复杂。我慢慢地道:“既然分不开,就对她好一点。”
他说:“我对她还不好吗?”
我说:“你在精神上虐待她,折磨她。”
他蓦然愣住,面部渐渐充血,鼻孔也张大了,呼吸粗重起来……他的神情是在突然之间黯淡下来的,片刻后他再开口时,口气消沉温和:“韩琳,凭你这么聪明你不会不知道,那是一种,一种相互的虐待相互的折磨啊。”
我心硬如铁:“不一样。你是自觉的,她不自觉。”
他低低吼道:“所以我比她更痛苦!”
这时,门外传来一声:“报告!”
姜士安用一只手迅速在脸上抹了一把,像是要抹去刚才谈话可能有的痕迹,同时说:“来。”
老兵退伍工作结束,离开三团前,姜士安同三团的领导再加上二营的营长、教导员一块吃了顿饭,我也参加了。三团长赵吉树三十六岁,第一学历大学本科,任现职已满三年,是该师晋升副师的第一人选。此前总部、军区来该师进行一级师的考核,军事训练基础课目抽查的三团,百考不倒,门门优秀,用姜士安的话说是:看了心里很舒服。酒至三巡,赵吉树想从师长嘴里掏点情况了。
“师长,你看我们团今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姜士安看他一眼。
“嘿嘿嘿嘿……”赵吉树笑,极尽朴实憨厚。
“如果年底前不出问题,一级团,先进团党委,有希望。”姜士安说。
话音刚落,人人举杯,“干”声、笑声响成了一片。后面的谈话由一级团扯到了一级师,由一级师扯到了另一个兄弟师。那个师的副师长似乎是某位大首长的女婿,师长政委因此惧他三分,以致影响到了工作的正常开展,这次一级师的评定该师榜上无名。
赵吉树说:“这事怪不了别人,怪两个主官。你两个一把手治他一个副职还不容易?就不给你工作干,就把你晾那儿,你能怎么样?还是他妈私心太重鸡巴蛋太软!”桌上的人嘴上附和着,眼神却有意无意地向我这边飘,赵吉树立刻察觉到了这个情况,没有看我而是迅速看向他的师长。姜士安面无表情。赵吉树嘿嘿地笑着:“师长,人家韩编剧从北京来,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没经历过,在乎这?现在还有种说法,看一个上级与下级关系好不好,就看下级敢不敢在你面前讲荤话,讲段子。”
姜士安端起面前的矿泉水喝一口,放下,方道:“赵吉树,我看你是有一点得意忘形。”
赵吉树神情立刻严肃:“是。”
我不免过意不去,明明是我的存在破坏了人家的和谐、尽兴。瞅空对赵吉树笑笑。他也对我一笑,眼睛里闪动着遮不住压不住的聪明。小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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