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枉生录-第2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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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则正见她刚强的样子忽然不见,泪流满面、悲伤欲绝的样子实在是楚楚动人,心头不由怔了怔,回身又问王德:“可是这样的?”
王德跪直身子嚷道:“她那两个钱,买得起什么药?她孩子要死了,我就得赊药给她,哦,我合该喝西北风的?”
他这话说得邵则正不由皱眉,下面也一片窃窃私语,卢宝润见这蠢货一点不会说话,大为着恼,大声地咳嗽了一声。王德这才明白过来,转而又道:“何况,她借着孩子生病的名头抢我的好药!”
邵则正问:“铺中损失如何?”
王德直着脖子道:“其他不谈,就那两支六批叶子的、十六两的大人参,价值就是两千多两!太爷!她生生地抢了我两千多两银子!”
冰儿冷冷问道:“六批叶,十六两的参!那可是皇家御用的特等人参!从不外流。你何从得到的?”
王德也知道自己牛皮吹得破了,顿时说不出话来,支吾了半天。邵则正仔细一想,自然明白其中有不合理的地方:一般贵重的特等人参确实不外流,不过民间有参,朝廷也是睁一眼闭一眼的。只是真是如此贵重的药材,店铺没有随便放在药柜的道理。邵则正对王德道:“你如实说!”
王德不敢把谎撒得太过,老老实实报了药名,但不服气又道:“太爷!虽然这些药是常用,但是加起来几副也得五六百钱。她丢下一百个大子儿就走,说其他算是赊的,有这么赊账的么?!”说罢又叫起屈来。
冰儿素来敢作敢当的性格,见王德没有夸张,便向堂上道:“太爷,民妇为给孩子治病,一时情急,也是无奈。打他脑袋一下,把他胳膊拧脱臼,把他后脑撞柜角上,都是有的。强行要求赊药,也是有的。”说罢,低了头,闭上眼睛,随便他处置。
邵则正见她伉直爽快、毫不狡赖,倒又是一愣,心下隐微地生了些同情。不过状纸是卢家的人送来的,言语里还暗示了几分。卢家朝廷有人做官,后台铁硬,叫他一个小小县令完全驳斥了他们家的状子,自己似乎也太不顾面子。邵则正踟蹰了一会儿,又与刑名师爷商量了两声,回过头来问跪在堂下的冰儿:“你虽然情有可原,但是罪无可赦,你可知道?”
冰儿心里已经做了最坏的准备,嗒然道:“太爷秉公判处就是了。”
邵则正心里叹息一声,道:“殴伤他人、抢夺药材,按律当杖徒。念你妇道人家,又是刚刚丧子,责你一顿小板,你可服气?”见冰儿垂首不语,挂了一滴泪在脸上,旋即用手背抹掉了,他也有些钦佩这个勇敢的年轻女子,伸手到签筒里摸黑色的签子慢慢数着。一旁早得到卢宝润暗示的行刑皂隶便也摩拳擦掌,准备着依卢家的要求,痛打这美貌妇人一顿。皂隶们通常猥琐,想象着自己杖下这漂亮小娘钗横发乱、涕泗横流的模样,他们心里都是一阵荡漾窃喜。
作者有话要说:

、显才华亲书衷情

“请大令暂缓行刑!听我一言!”
邵则正一皱眉,瞪着堂下道:“本官令出,谁在搅扰公堂?!”
英祥排开众人,进门跪在堂前道:“小人冒犯!实在有话不吐不快!”
邵则正听他谈吐颇为文雅,定睛一看,来人额发簇起寸许高,被夏季太阳晒得黧黑的皮肤,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短打衣衫,又不由皱眉,靠坐在官椅上有些不耐烦地问:“你是有不服气吗?”
英祥在御前的时候,六部里都经常跑过,有时闲来在刑部听书办们讲各种案例,对律例倒不是一概懵懂;且得到过乾隆指点,颇晓得些与官员们行事打交道的道理,听邵则正口风不对,要紧先哄得他开心,于是就地一磕头道:“小人不敢!小人是码头的脚夫,名叫博英祥。堂上这妇人是小人_妻子,妇道人家不懂事,太爷合当责罚。只是官法沉重,叫弱女子难以承受!太爷恩察,望能体恤!”
他说话清楚明了,且有理有据,不胡搅蛮缠,和前头蠢笨自负的王德比起来不啻天壤,立时叫邵则正有了好感,直起身子问道:“这么说,你是准备收赎?”
王德一听,已经不服气地叫起来:“太爷!虽然她是妇道人家,但做出这样可恶的事情来,还许收赎,以后若是妇女们都学得这样泼悍可还了得?我瞧她打人时健壮得很,一顿板子就是该当她受的!”英祥心头愤恨,但暗想自己穷困,收赎的银子虽然不多,可是也交不起,不能再与王德多纠缠,眼角瞥见邵县令也是一皱眉,赶紧抢着时机磕头道:“小人家贫,无隔宿之粮!不敢求大令开恩赦免,也无力交收赎的银子。但请网开一面,让我代替受刑!”
受刑从无代替的道理,可邵则正见英祥目露哀色,想着他刚刚丧子,说话又如此谦和雅致,实在起不了驳斥的心思。正在踌躇间,见这男子只是一个劲地向堂上磕头,他不由道:“好了,你先别磕了。”英祥抬起头时,额头青了一片,眼中隐隐闪着泪光。
冰儿早已泣不成声,泪眼朦胧中,见身边这个男人,晒得黝黑,一脸沧桑,全然不似当年面如冠玉、风流倜傥的小王爷。她和他一起生活了这些年,也如火如荼过,也嫉妒吵闹过,也生儿育女、同甘共苦过,也两情冷淡、互不理睬过,可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感受到,原来世间情感,还有一个词叫“相濡以沫”!她泣不成声道:“英祥,你别管我。我没事的!”
堂上邵则正,见这对小夫妻痛哭流涕的样子,只道他们伤心害怕,却不能明白英祥心中的歉疚和冰儿心中的感动。邵则正轻叹了一声对冰儿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念你是初犯,又是妇道人家,今日也不笞责了。按收赎的例把银子缴纳进公中;退赔抢夺庆康药铺的钱,赔偿王德治病的银钱,再登门磕头道歉。”
王德高叫道:“太爷!那几味药又值几个钱?小人被殴打成这样,就赔几个钱磕头了事,小人万难服气!”
邵则正心头火起,厉声道:“既然不值几个钱,你好歹也是悬壶济世的人家,就不能赠药救人么?人家儿子丧命,你也没有同情之意么?何必非要妇道人家挨顿官法才足意呢?”
王德仗着背后势力,毫不退缩:“太爷,一码归一码。小人好歹没有犯大清律;她既犯了律法,自然该以律法从重处置才是。”
英祥道:“那你还想怎么样?圣人未以鞭扑治天下,所以许老弱妇幼收赎,就是怜惜弱者的意思。何况当此盛世,岂有可以减轻,反而滥用重典的道理?”
邵县令心里一动,这个码头扛包的汉子说出话来文绉绉的,引经据典竟又毫不偏颇,邵则正问英祥道:“你会写字么?”英祥一愣:“会。”
邵则正道:“你将此事原原本本写来,写得好,便许你收赎——且缓几日也不要紧。”于是一旁的书办拿了一张毛边纸,一支略秃的羊毫笔,一个墨盒给英祥,英祥跪在地上,一手撑地按纸,一手抚平纸张,凝神构思了一会儿,执笔在墨盒中掭了掭笔尖,他略一皱眉,三指握住笔杆上端,悬空行腕,笔走龙蛇,写了起来。王德见他握笔姿势奇怪(1),在一旁蔑笑,邵则正却是有些吃惊。少顷,英祥写毕,见墨迹未干,又吹了吹,才膝行上前交给邵则正。
邵则正一看那字,笔走龙蛇,鸾翔凤翥,再看那文:
“窃闻《礼》义: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辨讼,非礼不决。小人身系贫氓,家徒四壁,井晨不爨,夜床凄寒,虽身至下贱,然不敢稍有乱法之心,向以力役以资妻儿温饱。寒荆不习针黹,素以洗浣贴补家用,衣褐钗荆,养儿持家,亦称克勤克俭,未有觊觎非分之妄念。
“然家贫无粮,风邪备侵,犬子幼冲之龄,素质羸弱,身染瘰疬重疾,一时汤饮不进,吐泻不止,两日而气息奄然,小民访医而冀愈沉疴,奈何生活之艰难,囊无青蚨,医门何开?唯荆妻略通药理,惜乎良药值昂,坐视小儿三魂渺渺,长入幽冥之路。虽孩抱中物,然吾辈情之所钟,泣涕涟涟将所不免。儿殇母悲,白日无分,元夜何长,泪兼血垂,目与魂断。闻之不忍,岂惟夏日冬夜,哀痛直摧心肝!
“先,小人往庆康药铺求药四味,差钱数百文,乞恩暂赊,以备徐徐图之,王掌柜德称东家不许,逐出门肆;又称天晚打烊,不肯出售。隔日荆妻亦去买药,相与争执,反被詈辱,一时愤极,便奋拳相殴,致伤颜面,更有肩肘脱榫之忧,后虽归复,然争斗情形,无可辩驳。掷钱购药,亦不足数,固有抢掠之说,实则非矣!
“但念荆妻妇道无知,实非故意藐视王法,紊乱国宪。宥过无大,刑故无小,伏惟俯赐恩察。”(2)
虽说不上唾珠咳玉,然而情味真切,且满纸淋漓间尚夹杂泪痕,邵则正亦不由动容,遂道:“‘宥过无大,刑故无小。’诚哉斯言,《书》不我欺。既这样,赔退药钱,磕头赔罪,再罚你纳收赎的四百钱入公中。此判。”
英祥大喜过望,叩首道:“大人秦镜高悬!”
王德不服,大嚷道:“此间莫不是没有王法了么?”
邵则正大怒,但知道王德的东家便是兰溪城中赫赫有名的卢家,他小小县令,打狗必然要看主人脸色,忍了又忍,道:“你何苦跟妇人家相争!”算是打发了他。英祥见冰儿眼神阴郁,不过此时此地也不得不暂且低头,和她一起给王德磕了三个头。王德见有县令做主,也不敢太过,挓挲着手大大咧咧地受了礼,嘟囔了几句离开了,临了还没忘了对英祥道:“你少付几个钱的棒疮药罢!明儿我就来取赔的钱!”
英祥见此人小人形象尽出,也不屑于和他争执,只是向堂上又磕了一个头,扶起尚在饮泣的冰儿,离开公堂。不过转念便开始犯愁:虽然纳赎的钱允许暂缓,但就算缓了几天,自己又从哪里去借这么多钱?一时也恨自己平日好酒,把家中积蓄花得罄尽,没有保住儿子不说,差点连妻子都免不得受辱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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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中,冰儿默默地拾掇着奕霏的小衣裳,虽是粗粝的百家衣,自己缝制的手工也不大好,可睹物思人,倍觉心酸,小奕霏瘦瘦的小脸上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仿佛还在看着自己,仿佛还含着笑软糯地牙牙学语,只是此时,他只是裹在一领薄薄的草席中,浅浅埋葬在郊外坟茔——但凡没有失去过,都无法感受这种摧心肝的痛楚。英祥过来默默地从背后环抱着她,什么都没说,冰儿感觉耳后阵阵温暖的气息,颓然道:“他怨我们吗?”
英祥只觉眼睛一酸,愈发把冰儿搂紧了些:“他只会怨我。当爹的,什么都没有给他。”若一切没有发生,奕霏,也许正是众星捧月娇养在冰图郡王府里金枝玉叶的小王爷;他们俩,也绝不会给王德这样一个卑贱人物磕头赔罪——只是,一切因果皆有来处,英祥不敢多想,日子只能过一天算一天。
冰儿抬手拭去脸上绷得皮肤发紧的泪痕,起身道:“我去做饭,还有点米,够煮两天粥。”蹲身到灶边取米时,突然觉得胃里直冒酸水,奋力咽了一口吐沫,酸更泛上来了,她几步到屋前,肚子里没有粮食,只是干呕,好歹吐了点酸水出来,已经呛得眼睛都发红了。
英祥上前扶住她:“你歇歇,我来做饭。今儿怕是气急攻心?”
冰儿呆呆的,木头人似的被英祥扶到桌前坐下,见他果然到灶台边去忙碌,定神想了想,方道:“英祥……我怕是又有了。”
英祥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好一会儿回头道:“你说什么?”
冰儿望着他说:“一直还在哺乳,没往这方面去想。霏儿已经七个月了,我奶水又少,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英祥早喜不自胜,坐到冰儿旁边道:“是了!怪不得之前你老浑身无力,脾气又急,前次怀霏儿就是这样的!你自己看看脉!”冰儿知道有八_九分确切,那颗凉透的心里也略有些温暖和喜悦。英祥道:“好险!要是邵县令苛酷一点,一顿笞责下来,保不齐出什么事呢!”
冰儿道:“若真那样,也只是命罢!”又问:“赔退药钱,加上收赎,也得一两吊,怎么办?”英祥呆了一会儿道:“你不用操心,我去想法子。”冰儿知道他没啥法子,张了张嘴却没忍心说什么打击他的话。两人就着咸菜喝粥,须臾锅子就见了底,英祥从自己碗里倒了一半给冰儿:“你多吃点,两个人呢!”冰儿苦笑道:“这时能有多大?吃多了反而嗳酸。还是你吃。”正说着,突然有人敲门。
英祥一直以来担惊受怕的,浑身便是一紧,轻声对冰儿道:“你别动。若是王德又来找事,我来对付他。他若敢怎么样你,我拼着挨顿板子,也要揍得他满地找牙。”起身开门一看,却是个不认识的,一身长随打扮,上下打量了英祥几眼,唇角略带了点笑,客客气气道:“你就是博英祥吧?”
“你是……”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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