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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遗梦-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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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绵秋雨不停地落了几日几夜,凉意也就一日胜过一日。
是夜,风雨惊了梦,我发现身边又是空的,贾蓉又是一夜未归呢。罗衾不耐五更寒,我心里的凄凉胜过这绵绵不绝的秋雨。白日里人前越是强颜欢笑,夜晚的泪水就越是伤身。人是愈来愈瘦了,堪比那廊前早开的黄花。
用罢早饭,因下着雨,外间的事做起来不便宜,我命丫头瑞珠取了素笔花样的来描。瑞珠的针线做得乃是极好的,府里刚从苏州进来一批上等绸缎,婆婆要我添置一床新被,我想把这姿态万千的菊花绣在被面上。
菊瓣儿尚未描完,听得外头门响,小丫头宝珠在外面叫道:“奶奶,宝二爷来了!”
我忙放下手里的绣样,迎了出去。宝珠正为他脱下蓑衣。
我对宝玉福了一福,未及开口,竟被他的一双秀目盯得不知所措起来。
但见他眼里的疑惑越积越多,轻声问道:“你如何便这般瘦了?秋天了,也该进些补养养才是。”
“像我们这样人家,只要不是龙肝凤肚。什么吃的也尽有的!只怪我没福气,吃不下。难为宝二叔还惦记着,雨天这么凉,还跑来看我!”
“蓉儿哪去了?他不在家?”宝玉眉头皱了起来,左右瞧了一番。
“他……老爷派他外差去了……”
“你没跟我说实话。蓉儿他还是不肯待见你吗?”
我只觉得鼻子一酸,舌头也就不听使唤了,支吾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瑞珠捧了茶来,笑道:“天气冷,宝二爷吃杯进上的茶暖暖身子!”
宝玉在外间坐了,吃了半盏茶,气色渐平了一些,因问我道:“下雨天,诸事不便,不然我就把玉尖抱过来了。姐姐今日在屋里做什么?”
“我正在跟丫头一块儿在描绣样子呢!天日渐冷了,要添床绣被。”
“来,我也帮你描上一描!”宝玉的兴致来了,站起身就往里间走。
瑞珠是个懂事的丫头,慌得忙把东西从里间搬了出来。
我与宝玉就坐在外间,专心致志地描完一幅。宝玉站起身,仔细审视了半日,方才满意地放下手中的素笔。
瑞珠端来厨房里新蒸的桂花糕,宝玉直夸好吃,一连吃了两个。
“宝二叔觉得还可进些个,待会叫厨下包些带回去,与房里的姑娘们也尝个鲜。”我笑道。
宝玉也不说话,木了似的看着我。不想这个宝二叔,果然是个痴的。屋子里只剩下我与他,我不由得紧张起来。
半晌,宝玉方道:“你笑得固是个美,哭得也还是个美!颦笑皆是一般的风情,蓉儿那呆瓜如何就不懂消受呢?他昨夜可是不在这里寝!”宝玉说着,抓住了我的手。
“经常一去就是几日不回,不是他不懂消受,许是消受不来呢……”
“消受不来?此话怎讲?”
“他说我是那神龛上的娘娘,与他三副胆,怕也不敢消受娘娘呢!”
“他必是对你又敬又畏,所以才消受不了吧?”
宝玉终于明白了!一只手被他握着,我的委屈终于变成了决堤的江河。我伏在面前的炕桌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抽泣一会儿,我只觉得有人在背后把我抱在了怀里,轻轻的,只不敢可劲把我往怀里揽。那个人跟我一样,浑身都在微微颤抖。虽我明知便是宝玉,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只见宝玉眼里噙了泪,竟湿了前襟,我转了身去,抱住了他的腰。这一刻,我且只把他当成了弟弟,他是个知冷知热的好弟弟……
两人只哭成一团,我恍然觉得失了礼数。—他纵年岁与我弟弟一般,怎么说辈分是不能改的,是我的叔叔。侄媳妇与叔叔抱在一起,即便自己心里分得清,被人瞧了还能辨得清吗?
我忙叫了一声宝叔叔,轻轻把他推开了。


《红楼遗梦》17
这一推,只教两个复又从那混沌界里转将回来,我顿时羞得低着头,半晌不言语。
宝玉抬了手用袖子拭泪,我忙拿出绢子,拭去他红润的腮边挂着的泪珠,对他强笑了一下。
“姐姐……你可是恼我?”他怯怯地问道。
“何尝恼了!只把你当成我那亲兄弟鲸卿了,宝叔叔不要计较才是。”
“姐姐,我好几次梦里也像刚才那样搂了你,又哭又笑呢!”
“宝叔叔可别混说,这可使不得!我是你的侄媳妇,怎么敢入叔叔的黑甜乡呢!”
“莫要再论那叔叔侄媳,你今日叫我一声宝玉吧!”
“这会子我又叫不出了……”
“叫我一声吧!”宝玉的眼神缠绵得扯不开。
“宝……玉……”我的声音只怕比蚊蚋还小,脸上烧得直是着了火。
“好姐姐,这一声才是受用呢!来的时候不少了,再不回去,恐老太太又派人寻了来。姐姐可有贴身的香囊与我一个?好让我这日里夜里的对姐姐有个念想。”
宝玉提的这个引子使我浑身激灵一下。在这时候,任凭是谁,断不忍拂了这痴人的美意的。他年纪又尚小,平日又与园子里姑娘们厮混惯了的,与他一道说笑玩耍原不为过,可与他一只香囊事情就大了。这贴身的物件,哪有侄媳妇送给叔叔的道理?虽然他的辈分长,可我的年龄究竟要大上他几岁。这事说开去,可教我受不起。要是被人知道了,这全家上下侧目的,定不是宝玉,而是我这个不检点不规矩的媳妇!
我对他道:“我倒是有几只香囊,都是以前闺里自做的,自己用惯了,也不舍得与人了。宝叔叔要是喜欢香囊,瑞珠的针线好,我叫她多给你做几个送去不好了?”
“谁稀罕她做的来,我不会差我那边的丫头做吗?要是姐姐你能亲手做一个给我,我这心里就……”
没等他说完,只见一只长毛犬追了白玲珑窜进屋来,那白玲珑吓得跑进里间去了。我慌忙起身,就把那犬往外赶。瑞珠宝珠闻声,一齐上来帮我把它赶到后院里关了起来。
待我气喘吁吁地回到外间,宝玉却不见了影踪。
我往里间走了两步,见得宝玉正蹲在门帘后,抓住了吓得浑身颤抖的白玲珑,爱怜地抱在怀里安抚。
“宝叔叔,且把猫儿给我,它认生,怕你呢!”我笑道。
宝玉赶忙从里间出来,把白玲珑递给我。
我把猫儿从宝玉手里接过来时,猫爪儿却把他袖子里藏着的一条汗巾子扯了出来。那汗巾子是水红色的,眼熟得很。
“宝叔叔这汗巾子是谁送的?怎地不系腰上,反藏袖里?”我疑惑地问道。
宝玉涨红了脸,害羞地笑道:“这汗巾子是我的,没留神竟藏进袖子里来了!”
“我可能看看?”
“不能!万万不能!”宝玉说着,连告辞的话都忘说了,几乎是一溜烟地走出了外间。
我一个激灵,放下白玲珑,快步走进里间,掀开枕头,这才发现昨夜掖在下面的那条水红色的汗巾子不见了。宝玉藏在袖子里的,不正是那一条么,是我的!这个宝叔叔,真真是个异人物,头里听说他偷吃姐妹的胭脂膏子,我尚且不信。这汗巾子要是被人指了是我的,那我在这宁府可是一日也待不下去了!


《红楼遗梦》18
转眼月到中秋。八月十五这夜,天上玉盘满盈,洒下皓皓银辉。会芳园里设了桌台,摆上了月饼、果、酒之类。晚饭毕,全家人少不得坐在一起赏月,老爷还找了一班小戏添趣儿。
公公与婆婆坐在正中,我坐在婆婆身边,贾蓉明知今晚赏月的事,都月上柳梢儿了,尚且不见回来。那蔷儿怕也与他混在一处,只不见影踪。
折子戏是公公点的,第一出是《夜奔》。说的是那禁军中林教头为高俅所害,夜投梁山的情形。往下却是婆婆点的《游园》、《惊梦》两折。一个花旦戚戚唱了—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听到此处,我忽地就想到了自己。心里一酸,那泪儿不知不觉就从眼眶里流了出来。
我拿出绢子,悄悄拭泪。不曾想这个动作却被公公发现了。
“这蓉儿果是胆大包天,到现在不见回来,看我怎么把他一顿好打!”公公生气地对婆婆道。
“是呀,看来不用点儿家法不行了。他既这么着,让这新媳妇一个人守在屋里,如何是个好呢?天长日久,不是蓉儿对不起媳妇,倒是这公婆对不起媳妇了……”婆婆叹息道。
正说着,贾蓉贾蔷却结伴回来了,灰溜溜地从角门走进园子。二人略跪了一跪,便要溜开。
“何处去了?”公公沉了脸问贾蓉道。
贾蓉支支吾吾说不出话。
蔷儿嘴巧,忙道:“冯家大爷紫英的请了酒。冯大爷老爷原是晓得的,其间又有某府某公子、某府某公子作陪,竟走不开,只得一起吃了几杯,是以回府晚了,还请老爷恕罪!”
贾蓉只在一旁随声附和。
只听公公怒道:“孽障!如此佳期,各府里莫不是齐家团聚,享那天伦,又有谁肯留你等吃酒饭?可见不信;这等时节,哪宅里不早来拜了?只你二人此时方到,可见不孝。既不信不孝,休怨我管教。且叫焦大带两个家丁来,把这两个孽障拉下去,各打二十板子!”
我一听公公这话,就惊呆了,有些后悔自己的多愁善感。若不是看到我流泪,公公许是能忍到看完戏再对他们用家法的吧。
婆婆忙给公公递上一杯茶,小声道:“老爷,你要打蓉儿蔷儿,只等看完戏再打。此时便打,良辰美景的,两边各家各宅里的不好看。”
我本想也劝公公两句,只叫饶下这一回,又怕人笑话自己为贾蓉求情。那焦大可是个三世的奴才,就连主子也有几分的不放在眼里。—他来打,蓉儿蔷儿可有好受的!
公公黑了脸不言语。
不多时,那醉醺醺的焦大带来几个小厮,吆五喝六地,就把蓉儿蔷儿拉了园外去。
在场的人只装作没看见,可这戏却再也看不出味道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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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遗梦》19
我的心早随了贾蓉贾蔷去了。这边厢闻得歌舞升平,那边厢定是鬼哭狼嚎。婆婆几次想要走去瞧瞧,看了公公脸色,又未敢挪动半分。
好不容易陪着公公婆婆把戏看完,我心下急着想,也不知打得是轻是重,得赶快差个小厮去看看,于是就拜别公公婆婆,便欲回房。
公公却道:“媳妇先去上房一趟,稍后再回房歇息吧。我要把蓉儿那孽障拿到上房!”
谁知刚到了公公婆婆的上房,贾蓉贾蔷就被几个下人架了过来。两人路都走不成了,身上血迹斑斑,只好让下人扶了进来趴在厅上。
我忙抢上前去,也不顾羞耻,掀了贾蓉的袍子小衣瞧,只见腰腿之上,青的也有,紫的也有,红的也有,白的也有,竟是烂了。
贾蓉忍痛回了头来,一口直望我脸上啐过,口里骂道:“神龛上的娘娘,只回家,便取剑来杀了。”
我吓得退了开去,瑞珠也害怕,直往我身后躲。
公公婆婆随后进来了。看得他们,婆婆的眼圈当即红了,公公的嘴角也略动了一动,似有悔意,二老随即椅子上坐了。
只听公公说道:“蓉儿,你先说,自打上回警告于你,你可是夜里还在外面逗留?”
“老爷,是……”看来贾蓉被打怕了,结结巴巴地说。
“可曾还是夜不归寐?”
“偶有……”
“蔷儿,他是不是还在外面包养人家?”
“老爷!我们只是在外面看戏吃酒,纵有几个戏子陪了,也不过一时狎玩,断无再包养之说。上回那狐媚之事发了,便再不敢了的呢,蔷儿若有半句假话,只教天打雷劈……”
“那今日蓉儿给你媳妇赔个罪,许她再不出去胡为了!”
贾蓉的嘴唇绷得紧紧的,眼神里毫无悔意。他漠然地看了看我,又垂下头去。
“你赔是不赔?”公公节节相逼。
婆婆劝公公道:“老爷,常言道,小两口床头吵架床尾合。你要蓉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媳妇赔罪,他的脸皮儿如何搁得下?我看还是要他们早早回房歇息,说些体己话儿,这气儿自然就消了。”
“也罢!不要你们出去吃酒看戏、跟小戏子鬼混,那也容易。从这个月起,除厨下的吃喝,其他月例钱,一应革了,以三月为限!若到时候仍无悔意,便一直革了下去!”
贾蓉贾蔷一听就傻了。这等样的公子哥儿,外头吃酒耍钱、遛鸟看戏的,哪一样不要花银子来?他二人平素手脚又是大方的,面皮又是极要紧的,纵有别府里人请,也不能三个月里日日去打抽丰。公公这一着,可是绝了他俩的路呢!
贾蓉不善言词,低头不语。
贾蔷哀求道:“老爷断不能革了我俩的月钱啊。老爷这么着,不等于把我们囚在家里了吗?蓉大爷面皮儿薄,我代他向嫂子赔罪好了!”
“蔷儿你休要多嘴!若再口罗唣,每人再寄下二十板子!”
“嫂子,你就开开尊口,求老爷放我们一马吧。革了月钱,这可万万使不得呀!”蔷儿道。
我心里一紧,只觉得手足无措,头垂得更低了。我心里很明白,公公也只有这个办法了,也只有把自己的儿子绑在我的床上,才是宁府这道朱红大门里的正经脸面。
“媳妇,你去吧,好好歇息,莫要再伤心叹气的。”公公柔声道。
我给公公婆婆行罢礼,扶着瑞珠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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