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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生今世-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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愧恐惧,前人说皇帝的说话是天语纶音,这原来不是权力社会或神道所能有,而是出在人世的庄严。

太太是对小儿女,对女佣,亦如同待宾客的有礼意。公司里的管账,师傅与工匠,乡下出来求事的亲友,到了太太面前,便怎样的自轻自贱者亦会觉得自己原是个上品之人,便怎样的失意者亦觉得世上原不会有绝路,人人都说太太好,太太明亮。原来佛度众生,以及真命天子的天下人来到他面前都变好了,变有用了,亦不过是像这样。

斯家兄弟姐妹都称官,如颂德官,誾誾官,此外亲友都照辈份称呼,女佣亦惟对亲友才称爷,太太叫我胡先生,但女佣称我胡少爷。斯家小叔叔当过上校军需,如今乡居,偶来杭州在他家住三五天,还有二娘舅亦一个月从上海来杭州两次,我见他们这样的尊敬,亦觉这小叔叔与二娘舅简直伟大,而我不过是个平常小辈,在前厅上见着了亦不敢攀谈。还有他家堂房的大哥哥大嫂嫂,在第一中学当总务,每来他家,所受到的亲热与尊敬,在我看来都好像是天上人,非同小可。而太太把我亦这样看重,只因我在他家为客,且是个读书人。此外他乡下出来的种田人,与请托谋差使,只能当当事务员或书记的小角色,到了他家亦都被称为某哥某官,在一种亲情敬意里变得伟大起来。斯家的亲旧,与老爷同在武备学堂及日本上官学校出身的同学,在南京在各省做大官的很多,太太极少和他们来往,但或提及,皆只是好意,觉得他们在世上各有风光无际。

有时我在前院,听公司的人说太太要出来了,顿时空气紧张,有如清尘避道。今人有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初到杭州,万人争看,哨兵从城站一直放到西湖边,昔人则有苏小小的油壁香车,出来时亦惊动钱塘人,但斯家现在不过是寻常百姓家,太太又是四十几岁的妇人,一点架子亦不摆,竟也有这样威严。正月里的一天,我听女佣说太太要去城隍山烧香,不一时太太果然出来,经过前厅,她比平时换上好衣裙,女佣帮拎香篮送到大门外坐上人力车,我只觉今天正是好日子,杭州城里艳阳天气,六街如画,吴山上有蜂喧蝶飞。

但是我偏要来出毛病。彼时雅珊官才十六岁,在一女中读书,性情刚烈,衣着打扮,不染一点女娘气。一旦她在画堂前与我相遇,问我借小说看,我就专为去买了来,交由奶妈拿进去给她,如此者二三次,我仿佛存起坏心思,虽然并未有事。我是在她家这样的彼此相敬,不免想要稍稍叛逆。原来人世的吉祥安稳,倒是因为每每被打破,所以才如天地未济,而不是一件既成的艺术品。果然忽一日颂德从光华大学来信,只得短短的一句,要我离开他家。当下我只觉得自己真是不好,而且一时未有去处,但亦人世於善恶之外,乃至於窘境之外,别有豁然。我只得辞归胡村,斯伯母倒是什麽亦不说穿,还为我设馔饯行,赠我五元为路费。

其後大约过了半年,我又出来杭州,仍住在斯家为客,这路费也只有我的厚脸皮,可是来得个自然,斯伯母亦毫无芥蒂,相敬重如故。梁元帝采莲赋:“畏倾船而谊笑,恐沾裳而敛裙。”原来人世邪正可以如花叶相忘,我做了坏事情,亦不必向人谢罪,亦不必自己悔恨,虽然惭愧,也不过是像采莲船的倾侧摇荡罢了。 
 
世上人家二

 翌年我进中山英文专修学校教书,在杭州马市街,校长吴雪帆是我的表哥。斯伯母为我制棉被,搬出她家的一天,午饭在内院吃,比平常特为备了酒馔,一家兄弟姐妹,连姨奶奶与斯伯母都一桌相陪。我在英专一年半,有时星期六或星期日去看看斯伯母,又是只在前厅与颂德兄弟说话,斯伯母在内院听见我来了必叫女佣搬出点心来,是馄饨或笋片肉丝汤面。及後我转到湘湖师范,湘湖师范在萧山湘湖,斯家我才少去了。

我教书的那两年里,每月寄钱去胡村家里。玉凤我不带她出来,因为新妇应当服侍母亲,我不想组织小家庭,且亦不觉有什麽离情。我与母亲及玉凤亦不必在於身边,而只是同在这人世,如同星辰在银河。到放暑假寒假,我当然回去。

我与玉凤成亲後第二年,四哥四嫂连同三嫂发动要分家,就分了出去,贫家不是分产,倒是分人,母亲与青芸跟我与玉凤,大哥因是单身,且七弟殇後兄弟中我是最小,就帮我当家,头两年里也多是靠的他。但大哥与玉凤不和,他听信三嫂。又四哥四嫂亦与三嫂投机,与玉凤不投机,惟不曾相争。

三嫂是续弦,三哥在时就纵容她,及三哥亡过,她经常住在绍兴城里她娘家,胡村不过暂时回来。她是城里人,会说会笑,欺侮玉凤是山乡女子。且因她虐待青芸,青芸跟娘娘与六婶婶,她心里也忌,每开玩笑都是带恶意的。她叫玉凤:“六婶婶,你是吃的空心汤圆,六叔将来会不要你的。”玉凤嘴头笨,无话招架,且知我不喜妻说叔伯妯娌不好,所以对我也不说,惟一次三嫂当我的面借取笑拿话侮弄玉凤,玉凤面红气急,我叱责了三嫂。三嫂见了我倒是怕的。

玉凤姐弟很亲,她只一个弟弟名叫遂阳,在宁波第四中学读书,暑假必来看姐姐,一住月余,与我侄女青芸两相愿意,玉凤亦望他们做亲,娘娘原说辈份不对,但三嫂与大哥就一个冷笑,一个破口大骂,说了许多侮辱玉凤娘家人的话,幸得娘娘照常顾念玉凤。

一次大哥来到湘湖师范,我就把这月份要寄给家里的钱交给他,回家他却向玉凤发话道:“我已和蕊生说了,蕊生说你不对,我亦只蕊生这个阿弟他是极敬重长上的,自从我当家,他每次寄钱来都是写的大哥收。你好不好,将来我要蕊生一乘轿把你送回唐溪!”玉凤听了果然惊慌。其实大哥当我的面没有说过什麽,那次他来,反是我问他,母亲好吗?他答好的。又问玉凤怎样?他答也照常。我谢他当家辛苦,他说:“也只望你阿弟出山,家里总能苦则苦,下去也可以好些起来了。”我不知他回家竟是那样说。

娘娘叫玉凤不要信大哥乱话。青芸那时已十三岁,玉凤凡事与她商量,青芸更断然说六叔不会。玉凤道,“我亦知道你六叔不会。”但是她千思万想,总要见蕊生,娘娘亦许可了。她付托青芸服侍娘娘,就怀抱生下来才三个月的次女棣云,生平也没有出过远门,竟一人直奔萧山,来到了湘湖师范。

我见玉凤来到,吃了一惊。学校里女同事与同事的夫人都摩登,玉凤却是山乡打扮,但我的惭愧倒不是因为虚荣势利。往年我在蕙兰中学读书时,一次父亲看我,我亦不喜。我见别的同学亦如此,逢有家里的人来,悄悄地接了东西,只愿他快走,有位姓於的同学,他父亲是杭州商界名人,来校里看他时,他一般亦面红耳赤。因为在世人前见着了亲人。又佛名经有善惭愧胜佛,中国旧小说里亦英雄上阵得了胜或此箭中了红心,每暗暗叫声惭愧,及元曲里谁人昇了官或掘得宝藏,或巧遇匹配良缘,都说圣人可怜见或天可怜见,因为是当着世人看见了自己。现在我便像在深山里忽被谁叫了我的名字,我急急的到校门口去接玉凤,连不敢高声张扬。我还比谁都更注意玉凤的姿貌与打扮。《红楼梦》里黛玉与众姐妹正说笑儿,偏是宝玉留心,他使个眼色儿,黛玉便进去一回照照镜子,是鬓际松了。这就因为是自己人。

玉凤却来到生地亦不畏慑,因为有丈夫作主,因为夫妻在人间是这样的大信。可是她也糊涂,她来是专为要问我个明白,一见着我却就即刻安心,只晚间像敷衍她自己似的问了我一问,听我说大哥没有和我说了她什麽,我竟不知这些,她亦就不需要我再解释心迹,连无须我说安慰她的话。

在湘湖草草一宿,第二天玉凤就回家,我送她到萧山汽车站。那时正是春天,十里湘湖一叶舟,四山开遍映山红,虽然晴天,舟傍山边行时,朝阳未照到的地方花枝露水犹湿。舟中即是我与玉凤,我抱婴孩,玉凤只端然挨我身边坐着。

及後玉凤亡过,我和青芸说起,青芸说,六婶婶生前一直担心六叔日後会不要她,苦的日子她来过,福由新人来享。但玉凤自己总不和我言明,直到她病重自知不起,一次她才说:“你待我是好的。只是你一回说,和我结婚以来你没有称心过,这句话我听了一直搁在心里。”说罢她叹了一气。我解释那是对她生气时故意要伤她,原来亦口不对心的,但她只是静静地听。

玉凤待我,好比白蛇娘娘待许仙,瑶池风日,世上人家,她是这样的感激知恩,所以总担心许仙会不要她。她低心伏小做个新妇,种种委屈都甘愿,但是夫妻大信,反为似真似假,像杜甫的诗《新婚别》:“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白蛇娘娘修得了人身,到时候仍又自己疑疑惑惑,便是这样的妾身未分明,又如林黛玉,亦为她自己住在外祖母家与宝玉的终身大事未分明,每每流泪。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而及至觌面相逢了,亦仍然像“一自高唐入梦後,舟人指点到今疑”。

我出门在外,玉凤在胡村,她入厨下烧茶煮饭,在堂前檐头做针线,到桥下到井头洗衣汲水,心里只记着我。李群玉诗:

黄陵庙前春草生,黄陵女儿茜裙新。

轻舟小棹唱歌去,水远山长愁煞人。

人世就有这样的水远山长,而玉凤亦是这样的愁。她每和娘娘要说些蕊生的什麽,未及说得一半,见娘娘笑起来,她也惭愧笑起来,但她心里真是欢喜的,到底等於什麽也没有说。她与青芸是什麽知心话儿都说的,却也说来说去等於没有说,因为她两人,一个对於丈夫,一个对於六叔,都是称心知足的。

中国没有西洋那种宗教,却有仙意,人世可比“春来偏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处寻”,有惆怅。孟子说的君子有终身之懮,与曹操的慨当以慷,懮思难忘,乃至林黛玉的缠绵悱恻,皆是这种惆怅。林黛玉千思万想,她的人就像: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

这而且亦就是圣贤豪杰的风姿。而玉凤则不过是更朴素罢了。她是诗经里的:“春日迟迟,女心伤悲。”

玉凤从来没有向我表示过妒忌,或防范我。她临终虽提起我伤她心的那句话,亦是因为她已经谅解了,不过是拿来注销,而想起她自己一生的功行圆满,故又有那一叹。

而彼时我在杭州是曾经恋爱过一个女子,即同学於君的妹妹,在家里叫四小姐的。我年轻贪恋杭州的繁华,而於家是大家,年轻人又凡事喜欢有名目,恋爱是有名目的。但我笨手笨脚,老实过度,当然不能成功。我的妻至终是玉凤,至今想起来,亦只有对玉凤的事想也想不完。

中国文明里的夫妻之亲,竟是荡荡莫能名。梁山伯不能想像祝英台是女子,而且可以是他的妻,《十八相送》里祝英台百般譬说,他还是不晓,而且生了气。我与玉凤更是已做了夫妻,而我亦仍这样的糊涂。真是:“此情可堪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世上人家三
 苏轼南贬,朝云相随,朝云原是个歌扇舞袖的女子,而在惠州时她只烧茶煮饭,做做针黹,人世多少悲欢离合,亦只是这样寻常的日子,寻常的两人。苏轼作她的墓志铭,只短短的一百字,这朝云几岁来我家,十五年来待我尽心尽意,是个知礼的人,她跟我来惠州,某月某日病瘴诵金刚经六如偈而殁,我葬她在此云。此外她生得如何美貌聪明,身世之感,悼亡的话,一句亦不提。我避匿雁荡山时在苏诗综案中读到,不觉潸然流下泪来。人世是可以这样的浮花浪蕊都尽,惟是性命相知,我与玉凤七年夫妻,亦行於无悔。

是年暑假我离开湘湖师范,回到胡村,打算翌年春天去广西,恰值上海一二八战争,道路不通,又玉凤疾病,我就家居了一年。玉凤本来身体弱,婚期迟到廿一岁也是为此,及来我家,操作辛苦就发微热,又总有心事,身体就更亏了下去。往常她发热,夜里她一转动我就醒来点灯,给她倒茶,而最後是疟疾缠绵把她拖倒了,乃至病成痨损,卧床不能起动,便溺都是我抱她起来,她只说这种贴心人做的事应当是我服侍你的,实在对不住。她不因家贫谘嗟过一声,却总觉为她的病钱花得多了。

玉凤先时还自己惊慌啼泣,我扶她坐起来饮汤药,她说:“死不得的呀!”我虽拿话安慰鼓励她,听她这样说亦心里震动。她是对於这人世,对於眼前的亲人,有大事未成,大恩未报,凭这一念,便今生的不了之情,到来生亦要再订不误的。

及她自知不起,又是另一种智慧的明净,不再悲切,就像惠明唱的“俺本是条条来去无牵挂”,又似那银汉无声转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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