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棹兰舟-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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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筝双颊一红,转身跑了,边跑边道:“小姐可真坏,我泡茶去了!” 
君蓉一笑,细细地看书。书印得很精致,素色绸面,版式齐整,字体劲挺,笔画清晰。她暗想,这样的书如果能多印一些,广为流传,岂不更好?正在这时,门帘打起,一个人走了进来。她没有抬头:“鸣筝,是不是我的莲叶桂花羹来了?你放着吧,让下面人做就行了!” 
来人不答,也没有任何动作。她抬头,待要发问,竟自先痴了。 
那是一个着便服的青年男子,儒服博带,潇洒自在。但眉宇间总露出一种凝然,冷漠,镇静与凌厉。她痴痴地望着他,他也紧紧的盯着她,他眼中的神情很复杂,让她迷惑,让她诧异。 
“杜公子——”她轻唤,语气一如当日湖边岛上。 
他像是发现了什么,忙收住目光,身子一躬,竟跪了下来:“臣枢密使杜寰参见皇三女楚国公主。适才多有冒犯,请公主治罪。臣受太子殿下之邀,来澹宁居议政,太子一向只让人领臣到澹宁居门口,臣自己进来。不想却惊了公主,请公主裁处。”他的头一直没有抬起,语气坚决而且冷谈。 
“杜大人,请起吧!是赵滢自作主张来这里的,与你无关。”她平静的说,但是心已在抖了。 
他没起身,仍垂首道:“臣谢公主恩典,也谢公主提携之恩。臣必当尽心辅佐皇上,报答大宋对臣的养育之恩。” 

“杜大人,您的礼赵滢收受不起!”她缓缓起身,“我也不敢对大人有什么提携之恩。大人乃世之精华,国之栋梁,自然会为国尽忠,为民尽力。这一点,赵滢深信不疑。”他抬头,眸子对上她的,他冷厉,她平淡,目光一聚即散。她的心凉了,她明白,他们之间再也不会有促膝谈心,诗书琴箫了,淡淡的道:“大人有公务与四哥谈?那赵滢回避了。” 
她慢慢的走向门口,一步一步,像是走在刀子上。这是自己造的孽吗?自从相别于湖畔,她几次写信向赵桢举荐杜寰,她知道他有抱负,有才能,她想帮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只是单纯的想帮他。可是是她的“提携”伤了他的自尊,还是她的身份呢?她没有天长地久的奢望,她只求能像以前一样自由的谈心,听琴,赏箫。作一个知己,已经够了,她知足。可是现在,甚至连一般的朋友关系也是幻想了。形同陌路?那也不错,老死不相往来,没有交集也就可以不用伤心。但是,偏偏他还要恭敬的称她公主,感恩的敬谢她的提携之恩;而她也得温婉淑顺的称他大人。 
公主?大人?可笑吗?是自己书写的笑话吗?她只想哭,大声的哭。但是她不能,她连一个小女人的随意抒怀都作不到。一切只因为她是公主。 
她从他身边经过,身上那种淡若莲花的水云之气扑面而来。他竟也微微的一抖,不知何时手已握紧了。 
“唉,干什么呀!”门口一人闪了进来,“我请的客,怎么就这样走了?”是赵桢。“今天你们都是我的客,一个都不准走啊!” 
她欲待答言,杜寰抢先施礼而答:“臣不知殿下也邀了公主。与太子同席已是不敬,臣不敢再与公主同席。臣家中有事,先请告退了!”他一揖,抽身而退。 
“枢宇——”赵桢唤道,杜寰头也不回,决然离开。 
“四哥,不用叫了,让他去吧!”她冷冷的说,但眼角竟湿润了。 
“你喜欢他?你莫瞒我,我看得出,从你举荐他时我就注意了。或者,你连你自己的心意也不曾清楚。但你骗得了旁人,骗得了自己,却骗不了我。对吗?” 
她不答,他又继续说道:“我本想趁今天说合你们俩的。其实,你们很般配的,君蓉啊,你也大了,这个枢宇是可以托付终生的。我想——” 
“四哥!”她打断他,“我不想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这样的安排对我对他都不公平。” 
转身而去。斋外风过,枫叶片片落下。红的、黄的、橙的、半红半黄的,化做只只蝴蝶,翩翩飞舞。 

四 我寄愁心与明月 
清晨,天边红云微露,大街上“小心灯火——”的声音时断时续。 
杜府已是灯火通明了。这座府邸没有选在城东,反而挑在城北,杜寰的理由是枢密院近,便于办事,但除却这一点以外,这城北就再没有别的好处了——僻静,甚至路上很少有人,商肆酒家也少许多。可是自从杜寰被提拔为枢密使后,每日里骑马的乘轿的络绎不绝,有时官员们的轿子可以从杜府门口一直排出半里路。出京任职的讨点建议,进京述职的寻点支持,日日如此,月月依旧。他每天二更才睡,但五更未到又要起身批阅公文。繁杂的军政、来往的访客、见不完的将军节度使。他也像永远不知疲倦,永远不知劳累,这毕竟是他的梦、他的理想、他的追求啊。国政繁劳,全国二十多个道的军务,三个月一轮的更戍,一年一度的勘选将领,每月一次的钱粮提调,再加上虎视的辽夏。虽然澶渊之盟中赵恒与辽主耶律隆绪结为异姓兄弟,但是辽主的野心与心智不下于他死去的母亲萧太后。所谓澶渊之盟,换来的只是一时的安定;所谓兄弟之谊,也不过是洒土扬沙迷人的眼睛。协议签了二十年,但谁又能知道将来如何呢?夏主元昊是个反复小人,其先祖投唐,赐姓为李;后来元昊投宋,改姓赵;现在干脆自立为帝。派了亲弟元戎带兵在延州一线掠杀抢夺,几次派兵都未能取胜,元戎望风而走,大军一撤又卷土重来。杜寰很是忧心。 
但边患可以慢慢应付。难对付的是朝内。皇帝昏聩,一天到晚求神拜佛,东封西祀。众皇族多有不臣之心。皇八弟,人称“八大王”的荆王赵元俨早已虎视眈眈;皇太子赵桢一面防皇上,一面防荆王,一面又在紧锣密鼓笼络人心。杜寰长叹,身处高位,伴君如伴虎,行事稍有不慎,就会陷入党争,性命难保。为国捐躯死何足惜,但是为了党争这种与国家安定、百姓安乐关系甚少之事丧命,未免不值。 
杜寰的枢密使工作就一直是这样进行的,很劳累,很琐碎,也很平淡。可是近来总在公务之暇感到一种压力、一种焦虑、一种不安,甚至是一种失落。他揉着疼痛的太阳穴缓缓起身,天已渐明了。 
“公子,”侍从青龄忙走了过来,“今儿是西园雅集,没有朝会。公子平时不苟言笑,与同僚们都疏远,今儿也该去会会各位大人,也算同事一场。再不然,到西山散散心也是好的。” 
古时官吏多有一年一度的聚会,旨在修养身心,以示上居朝堂下有林泉之心。晋时有兰亭集会、曲水流觞,唐时有曲江游春、诗酒风流,到了宋时,选中了京外十里处的西山,取名西园,每逢秋高之时,择吉日,百官游冶,对诗作词;这一日,各个府邸中的夫人小姐也可以前去游玩,赏西山红枫,观碧溪白石清水,已成为有宋五十年来的盛事。 
杜寰眉头一皱,他本不愿混同那些庸碌之流,只求做些为国为民的事业,冷冷的答道:“何时去西山不好,非要这时去凑热闹!今日正好没有访客,到幽园散散心岂不胜似百倍?” 

“公子——”青龄见他已向府中的幽园走去,身影孤寂,眼圈竟红了。悄悄的嘀咕道:“要是有位少夫人就好了——” 

“木叶亭皋下,重阳近,又是捣衣秋。奈愁入庾肠,老侵潘鬓,谩簪黄菊,花也应羞。楚天晚,白烟尽处,红蓼水边头。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人倚西楼。 玉容知安否,鱼书并雁字,此情难托。空恨碧云离合,青鸟沉浮。向风前懊恼,流年迅景,被浮名,暗辜欢偶。情到不堪言处,吩咐东流。” 
幽园,园如其名,没有一般官邸中的那种繁华,甚至没有游廊、秋千、假山。只有一湖活水,水的源头是西山的泠泉,湖水极冷,湖边种着青青的翠竹,虽没有湘妃竹的凄冷哀婉,但在水气氤氲中,也别有一番摇曳情姿。湖面空无一物,没有浮萍,没有莲花,也没有游鱼。唯有一座水边小亭——容与亭静静的倚于竹木中,压水而建。 
亭中的杜寰已是怔怔,他本不屑于作这些哀婉的词,但不知何故今日竟不觉脱口。他这是怎么了?对着这湖水,这竹林,这容与亭,这些他在建府之日执意坚持的但当时又说不出原因的东西,他无语伫立,心中像被掏空了一样。他明白,天下最不可欺之物只有两件:一为苍天,二为自己的心。有没有天,他不知道;但是他深深的知道,自己骗不了自己。他的失意,他的伤情,全都为了她,为了不属于自己的她——洞庭上的湘灵。水雾迷蒙,似乎又听到了她的琴声,又看到了她略带忧伤而不失清冷的眸子,又嗅到了那种淡若莲花的水云之气。 
这是情吗?他自幼父母双亡,十二岁时,才六岁的小妹又因为伤寒,请不起大夫,不治而亡。这件事已经成为他的心病。让他变得沉默寡言,让他变得冷若冰霜。他自责,是因为自己的照顾不周才使小妹——自己唯一的亲人离开了人世。她才六岁啊,人生的美好还没有开始,就这样的走了。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即使她有记忆的话,那也是贫穷的记忆,也是饥饿的记忆,也是病痛的记忆。无力吗?看着自己最爱的人离开,自己却连伸手挽留都做不到。心痛吗?这就是爱的伤害吧。如果不能够担负一份爱,如果不能承受一份爱,如果不能挽留一份爱,那么还是把自己的心封住,让自己的感情沉睡,用冷漠来伪装自己,不是更好吗? 
于是他习惯了冷漠,渐渐忘记了人世间还有一种东西叫做感情。他成为了一个不懂得付出情感的人。他已经二十四岁了,可是在感情方面几乎是一片空白。 
可是,感情真的可以躲过吗?他不敢想,生怕会冲破自己设下的与情相隔的结界,会让自己变成一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人。但是他不能不想,因为,近两年来,每当忙里偷闲的时候,总会有一个白色的身影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中,挥之不去,拂之又来。 
杜枢宇,你是怎么了? 
“杜枢宇,你又没有爱过,怎么会知道爱对一个人有多重要。爱可以改变一个人,你懂吗?不过,你不会懂的,因为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爱别人,也永远不值得人爱的。”昨日,赵桢就是这样对他说的,也是在这容与亭。 
昨天,赵桢突然来了,开门见山第一句话:“我不想让你伤害我的妹妹。” 
“殿下,这句话枢宇不敢当。臣怎敢伤害公主?” 
“不用掩饰了。君蓉没有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她伤心,她从来没有用这种神情看过一个人,也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就是两年前也没有——”他一顿,“你没有资格这样对她。我知道,她喜欢你,但她又不肯告诉你。可是我是她哥哥,为了妹妹的幸福,我会向父皇请旨,为你和君蓉赐婚,如何?” 
“殿下!”杜寰冷冷的答道,“臣承受不起,殿下的好意臣心领了,但是请殿下收回成命,枢宇不能接受。” 
“为什么?君蓉哪里不好?” 
“不是公主不好,而是臣配不上公主。臣给不起这份爱,爱这个字太沉重,枢宇承受不起。再说殿下虽然是公主的哥哥,但是殿下做的事却未必使公主高兴。臣想,如果公主知道殿下今天的举动,一定也会和臣一样的反对。不过,殿下今天的话,臣会马上忘记,也请殿下忘记,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更不要向公主提起,那样会更伤公主的心。” 
“你!”赵桢抛开了一贯的闲适,跳至他面前,手指着他的鼻子,竟吼了起来:“杜枢宇,你又没有爱过,怎么会知道爱对一个人有多重要。爱可以改变一个人,你懂吗?不过,你不会懂的,因为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爱别人,也永远不值得人爱的。”说罢拂袖而去。临行恨恨的说:“算我多事。我本想给君蓉一个惊喜的,但看来是我错了。我妹妹她不值得为你这种人伤心,你心里只装着你自己。” 

想到这里,杜寰长叹,他真的不懂爱吗?那现在他对君蓉又是什么样的感情呢?他想逃开,想逃得远远的,真的害怕会永远坠入她的微笑、她的话语、她的眼眸、她的淡若莲花的水云之气中;但独处时,偏偏心中会浮现出那抹白色的裙裳。他一定要逃开,他与她注定是两条相交的直线,有着完全不同的背景和身份,造化让他们有过一个交点,但相交之后注定会各自分开,走向完全不同的道路。她贵为公主,而他——他们的地位注定是天上地下。如果放下身份不论,他们也是不能结合的。他已决定做一个孤臣,为国尽忠,为民出力。他的敌人随处都有,朝中、军中、敌方。听说夏主以百万之赏外加王爵荣华来买他的首级。他早已将死置之度外,但是他不能忍受相爱过后的分离,他不能忍受失去她而死,不能忍受她为他的死而痛苦,独留人世、备受煎熬。他是一个有责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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