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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梦缘-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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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笑声渐止,直面凝视我,眼神沉郁,语气不屑而飘渺,“你真的想知道吗?”
我努力放缓呼吸,耐心等他说下去。
他微一停顿,轻声叹息,“是琴儿……”
我震惊不已。琴儿?怎么会是她?
“她劝我放下名利、远离争斗……”他望向门口的守卫,唇畔泛起一抹戚然,“只可惜,我放得下这里的人,这里的人却放不下我……”
我木然站立,半天找不出句话来答他,最后只能是无言离开。
琴儿……竟然是琴儿……
原来答案一直就在我左右,是我目光太狭窄以至将其全然忽视。
当然是琴儿。她给我的传位诏书不是吗?若非拥有暗影的力量,她如何能做到这一点?
我早该想到的才对。
回宫第一件事,我叫人拟旨,升熹妃为熹贵妃。
我明白她并不在乎这些,但我还是忍不住想要这样做。
不是不悲哀的,她给了我那么多,我却没什么能给她……
“皇上,皇上……”十三连叫好几声,我才发觉自己竟然在议事当中走了神。
“皇上,或者此事明儿再议?”他瞅着我恍恍惚惚的状态,小心翼翼地问道。
“无妨,你接着讲。”我收敛心神,平静道。
用心治理好这片河山,应当是我回馈琴儿的信任最好的方式。
“我做了川贝炖雪梨,听说你最近有点咳,喝这个润润会比较好。”等候多日,她终于来了。
“好。”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一盅汤的时候,我在脑海里过滤了一遍我们曾经共度过的每一段时光。
我决定给她看那幅画。
我希望,从这夜起始,我们都能打开心扉面对彼此。
我所期待的,没有发生。
看到画,她有惊喜,有感动,但那扇门,她仍旧紧紧闭合着,不愿向我打开。
欢爱过后,她在我的怀中安然睡去,我仰面平躺,睁着双眼一动不动,胸口沉甸甸的,胸口下的心思却轻得仿佛虚无。
也许那些真的不重要吧……最后,我对自己说。
第一次见到锦瑟,我想起了年轻时候的李氏。
并不是说她二人的姿容有何相像之处,若论姿容,锦瑟语笑嫣然、举手投足之间倒有几分年氏的影子。
相似的是眼神,平静如镜的表面下隐藏着一股一般人难以察觉的力量,蓄势待发,偶然渗出几丝锐气。
这样的女子是罕见的。
她们不简单地依附男人、任何人,有着自己的主见和渴望,并愿意为此努力付出。
我曾经因此对李氏寄予厚望。
我期待她能为我生养教导出与众不同、强而有力的后继之人。
然而李氏为我生下的三个儿子……弘昐、弘昀均幼年早殇,弘时又差强人意。
于是后来我便弃了这个念想。
我明白皇后为什么把锦瑟安插到我的身边。
作为一个皇后,皇帝专情是她义不容辞必须予以制止的一个状况。
我一直的拒绝选妃纳嫔,已经让她别无选择。
相比揣摩皇后的心思,我更好奇琴儿怎么看待这件事。
结果是我再一次失望。
她似乎整颗心都吊在绶恩身上,对其他任何人与事都全然不在乎。
绶恩遇害,琴儿她极具智慧地找出了凶手。
我却无法为她的成功感到宽慰。
思绪迷乱,茫然无解。
她真的爱我吗?
是,她把江山给了我,可是这就能说明她爱我吗?
弘历只说在我和他之间,她选择了我,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做出这一个选择的理由。
也许是她看出我的势在必得,顺水推舟;又也许不过是觉得弘历还太年少,时候尚早。
何况,她的手心仍旧掌握着能与我制衡的权力。
而且,每当有事发生,她总能轻易地从我们的关系中抽离出去,独自一人掌控一切。
界限鲜明得让我脊背生寒,恍惚觉得我们仿佛从未曾走近过……
甚至,若有需要,她可以毫不犹豫地利用我、胁迫我,像这一次,像多年前在那个破庙……
原来,折腾了那么多年,什么都没变,我还是我,她也还是她。
然后,弘时死了。
不是我想怀疑她,而是由不得我不怀疑她。
弘时他实在死得太蹊跷,在监禁如此森严的房子里,突然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没气了,除了神秘莫测的暗影,我实在想不到还有什么人能办得到。
那日,我也是看着齐妃的那个样子,心中过于哀恸以至口不择言一句,全没料到这一无心之失,险些酿成我毕生遗憾。
在她昏睡不醒的那一百零一天里,我几乎每时每刻都在问自己,如果有一天,她彻底地醒不过来了,我还会不会有足够的勇气继续以后的生活……
相较之下,弘历倒是十分镇静,该干嘛干嘛,一件都不耽误。我一直为此讶异不已。
她醒了,听闻这个喜讯,我先是怔了一下,然后极其缓慢地放下手中朱笔,掩面无声泪流。
我第一次知道,我的眼睛里,原来有那么多的水……
这件事后,她在我原本就看不透的那张脸上面,又增加了一层厚厚的面具,开始夜以继日全时段地与我做戏,我更加地辨别不出她什么时候是真什么时候是假。
她的眼神变得愈发得清淡朦胧,像秋冬早晨弥满湿润水汽的晨雾,目光投进去,会发觉内里尽皆是白茫茫凄静一片,所有景物都一下子变得很遥远,隐隐约约地躲在雾里,像一个飘渺的迷失的梦境,令人心缩得紧紧的,连口大气都不敢出,仿佛那是不可言说的古老禁忌。
于是我明白了,我已经不复拥有她的信任。
但我已经没有退路。
只有继续下去,继续按着她初始的心意,往前走下去。
不论她是基于什么样的理由让我坐上这个位置,我都会踏踏实实、认认真真完成她这一个心愿。
你倾情扮演一个贵妃,那么我也陪着扮演一个皇帝吧。
似乎这也是我唯一可以做的。
可我还是先扛不住了。
我能做天下人的皇帝,可是我不想做她的皇帝,我只想做她的……胤禛。
求和的话我说不出口,又或者是,我也觉得自己不可原谅。
一路走到今天,我真的想通了。
真的,什么都不重要,只要她在我身边就好。
我请皇后不要再为后宫增加人数……
我尝试着和琴儿她谈心,什么都说,句句实话……
我不敢奢望她会原谅我,我只求她能对我少那么一点儿冷酷。
然而,一切都只是无用功。
那晚我病了,我拉住她喊她别走,她却一根根掰开了我的手指,走了。
看着她一步一步踏向门口,我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
胤禛,你真傻!我的天空蓦然闪耀出这样一行大字,像焰火熊熊燃烧,从眼眶一直灼进心里……
晕晕乎乎之间,我记起多年前潭拓寺那个老方丈,记起他倒给我那杯烫手的茶,记起那个我受烫失手摔碎的茶杯……
或许,是真的到了不能不放下的时候了……
皇后自垂髫之年便陪在我身边,成年后嫁给我,谦和贤惠,孝顺恭敬,四十年如—日,任再挑剔的人都不可能说得出半句不好。
更何况,皇后她多年吃斋念佛,心慈得就连咬了自己一口的毒蝎子都会放生。
这样一个人,教我如何能相信她会落手扼杀一条人命?
为福惠报仇?这样的理由未免太过勉强了一点吧?
所以,请原谅我,琴儿,这一次我真的没有办法去相信你……
等我从病魔手里挣扎着醒过来,发觉床头端端正正坐了一个人。
“弘历?”我微微一愣。
他静静凝视我良久,开口,“我一直守在这里等你醒来,只是想告诉你,她走了,是被你逼走的。”语气冷得每一个字都能结成硬硬的冰块,掉到地上一砸一个坑。
什么?她走了?我逼走的?我胸腔猛然一阵翻腾,呛出一大口鲜血。
他视若无睹,一扯袍脚,施施然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之后,我的病情日益恶化,喝药喝到几乎失去味觉。
再后来,十三走了。
我甚至没能见到他最后一面,因为和那些御医大臣争吵了太久,以至去晚了。
从怡亲王府出来,风呼啸着贯穿整条长街,仿佛同时也贯穿了我的胸膛,留下空空荡荡一片寂寥。
缓缓抬起头,我看见天空布满阴霾,上面颤颤悠悠吊着一弯月钩,纤细得像是随时,都有可能断掉……
琴儿……这个名字又一次卡紧了我的喉管,像过去无数个突然醒来的深夜。
失魂落魄风立半晌,混沌的愁绪骤然清晰。
我才意识到自己被潭拓寺的那个老秃驴给唬了。
手上的一杯茶,怎么能和心上的一个人相提并论?
“锦瑟,如果你有一只十分喜爱的雀儿,可是它心很野总不着家,你会怎么办?”回宫的马车上,我斜睨锦瑟一眼,悠悠问她道。
她眼睫长垂,迟疑好一阵,“把它的翅羽剪了,让它飞不远。再不行,就找个笼子把它关起来。”
听见她的回答,我缓缓合上双目,暗暗叹息,既然没办法放下,那就抓牢点儿吧……
琴儿会回来祭十三,这一点我确信不疑,我只是不确定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
对友情,她似乎有着一种特别的执着。
曾经,我极为痛恨这一点,但现在,它成了我唯一的指望。
所以,这其中绝不能有任何差错。
我找来弘历,请求他的协助。
他沉思好久,才点了点头。
他确实对她出奇了解。
他分析出了她将出现的地点——贤良祠,将潜入祭奠的时间——寅时,以及她回京将采取的路线……
事实验证了他全部的推测。
事成之后,我怔在原地,站了好长一阵,缓缓转身回到暗室,拍拍独坐在昏暗灯光中宛若雕像的那人的肩,叹道,“她再也不会离开我们了。”
他不作声,身子僵硬一动不动,紧接着我看见他面前地上的一大滩水渍。
我的眼圈突然也湿了。
砍的是她的翅羽,鲜血却切切实实、点点滴滴从我们的心尖淌落……
她回来了,我的身体也渐渐康复了。
到底,心病还须心药医。
眺目望向窗外,阳光从碧绿的叶片缝隙里漏下来,明晃晃地闪着金光,刺得我的眼酸酸地疼。
“皇上……”皇后凝眉望向我,欲言又止。
我懂得她心思,也体恤她的忧虑,理解她的难处。
于是我问她,“朕打算册封锦瑟,皇后你意下如何?”
她略一愕然,舒眉颌首,“锦瑟姑娘品貌双全,确是不可多得。至于册封之事,悉凭皇上安排。”
轻轻抚摸鼻烟壶上的鹌鹑图样,心中寂然。
我想我真的老了,折腾够了,到如今就只求个安宁。
可每当见到琴儿,我还是会心浮气躁,做出一些很无稽的事来,而这些举止落进她的眼里,她只是了悟地淡淡一笑,宛若那坐在云朵上的神灵,对凡人的庸俗大方地给予包容和谅解,令我沮丧不已。
九年九月,皇后薨了。
在灵堂,我见到琴儿,静静地站在飘拂的白帐之间,面容干净,没有一条泪痕、一颗泪珠。
纸钱密密麻麻洒下来,如滚滚倾泻的时间洪流,倏然将我冲回到十二岁那一年的那一天……
我久久凝望那个愤怒的少年和他漠然的母亲,心奇异平静,像无风的山谷幽潭,不起一丝波澜。
“那个女人把你从我怀里抢走,你却为了那个女人恨我,试问我为什么还要爱你?”在人生的最后,她终于回答了他。
计算了一辈子人心,才恍然觉悟,女人心,我甚至连读懂题意都十分勉强……
十年春,紫禁城,静怡轩,选秀遇刺。
原以为死到临头我会很恐慌,却没想到此时此刻,我居然十分镇静。
不知道是因为失血过多,还是刀面反射的阳光太刺眼,我的眼前出现幻觉。
都是些很久很久以前的芝麻小事,譬如……
琴儿不会用火石,总是捣鼓了半天最后还要去别处借火。
琴儿抱着襁褓里的弘历,一会龇牙咧嘴,一会鼓腮瞪眼,花样百变扮鬼脸,逗得他咯咯咯笑个不停。
琴儿冬天问厨房要了一小筐金薯,无人时便偷偷拿两个放进取暖用的炭炉里,烤得满屋浓香。
琴儿坐在弘历的摇篮旁,一下、一下,耐心地推着摇篮、摇着蒲扇,替他驱赶夏日的燥热和蚊虫。
……
为什么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我记得那么清楚?
我没有死。是琴儿。她扑过来,帮我挡了这致命的一刀。
我的龙袍全被血染成了鲜艳的红色,分不清哪一块是我的,哪一块是她的……与此相反的是琴儿的脸色,还有唇色,白得像纸一样。
我愣住了,直到听见吕四娘的哭喊,才猝然回神。
为什么?你为什么这么做?一股腐心蚀骨的剧烈痛楚,倏然汹涌从我的胸口泛滥而出,蔓延至每一寸肌肤骨骼。
不,你不可以死,不可以扔下我!
醒过来,请你一定醒过来!
任何事我都可以承受,只除了失去你这一件……
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包括我的生命,如果让我活下去的代价是失去你,我宁愿去死!
彻痛之下,我完全乱了方寸,忘了她是如何特殊,只是恐惧,犹如遭遇天崩地裂世界末日般的巨大恐惧。
看着她缓缓睁开双眼,我激动得心都要蹦了出来。
可是她看向我的眼神,很冷漠,我的心噔的一声又沉到了谷底。
她为我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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