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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梦缘-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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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奇妙,那一刻,我想起一个在原来的世界时常能看到的词,“和谐”。对,这两种香味杂糅在一起,很和谐。
心,突然一下子变得很静,很静。
须臾,外面传来长声吟唱,“皇上驾到……”
大家倏然起立跪伏,高呼声整齐如一划,“……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款款而行,从众人面前走过,那明黄上游织的金线在这灯火辉煌之中,闪烁出刀刃一样的雪白光芒,冰冷得仿能喋血。
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穿龙袍,原本熟悉了的人,顿时很陌生。
然后,他说,“平身。”
接下来可谓寻常,流水筵席,豪华歌舞,精妙丝竹。
我全神侍服宜妃,目不高抬,眼不远移,一点不理会身侧络绎而过的华服诸子。
忽然,一阵杯盏落地声,有人怒喝道,“建储之事,休要再提。”
陡然一惊,顺声望去。
一人缩着脖子灰溜溜地下来,而上座那人则目露精光,身溢杀气。
目光拂过下座各人,面色精彩纷纭。
年长的皇子目光沉静,年幼的则眸光跳跃,至于朝臣,有人若有所思,有人垂眉深虑,有人坐若观火……
没有一个人出声,空气凝滞如泥沼。
终于,三爷站出来圆场,“皇阿玛喜听戏曲,儿臣特为您请来支徽班,唱腔别具一格,现下正在后台候着呢,您看,这会是不是就让他们上来?”
场内笼罩着的沉重压力渐渐散去,只听一人抚掌笑道,“好,朕正想看看呢,就让他们上来吧。”
“是。”三爷答道。
鼓声接连响起,彩旗摇曳而至,器具哐啷敲击,伶人交叉穿梭。
热闹将先前压抑气氛一扫而尽,杯觥交错、欢颜笑语复又重现。
我悄悄瞄向上座。
狼藉已被清理,杯盘碗盏都换上了新的。
他面容清肃,巍然端坐,耀比日月,高不可攀。
感觉到我视线,他漠漠然望过来,双眸萤澈如寒星。
忽而,他唇角微微扬起,摆摆手,招来李德全,低语两句。
不一会,有个小太监小跑过来,向宜妃请过安后说万岁爷叫我过去。
宜妃一声不吭,用眼睛余角瞟瞟我,点了点头。
跟着上去,我把身形藏在阴影里。
康熙摇晃着手中酒杯,并不看我,垂着眼睑问,“身子可都好实了?”
我一愣,答说,“承蒙万岁爷照拂,全好了。”
他轻叹一口气,抬眼扫视一周,悠悠道,“朕老了,他们也不把朕看在眼里了……”
心中暗惊,我忐忑道,“万岁爷老当益壮,何人不敬畏?”
他却转了话题,问,“你,可怪朕?”
我默默摇了摇头,又记起他背向我看不到,急忙纠正,“不怪。”
他沉吟片刻,又问,“丫头,想回家了吧?”
我蹙着眉,竟不知作何回答。
若在今天下午之前问我这个问题,那答案定然是肯定的,而如今……
越过人群,看向戏台,浓墨重彩,翩然翻飞。
是场好戏。很好看。
心怦然剧痛。
“朕,放你回去吧。”他举杯一饮而尽,道。
我讶异地看着他。
“明日,朕就遣人送你回府。“他继续道。
“谢万岁爷恩典。”见他一脸认真,我颌首应道。
他没再说话,却也没示意让我离开,是故我仍旧站立。
乐声攀高转急,角色来回奔走,打得激烈。
全场寂静,一众人等皆痴痴然望向戏台。
咚隆锵啷,伴着锣鼓声声,只见那面谱长髯公长刀旋舞,兀地竖立,“哈”一声大喝,耸动云霄。
所有人都被震住了,眼直直,不知今夕何夕。
却不料其身后翻出一人,身若龙腾鱼跃,迅若风驰电掣,一柄青光长剑,直指帝位而来。
惊变之下,群情大骇。
眼见着那人就快到跟前,我的呼吸也屏住了,正要冲将出去,却看到前面凭空冒出一排铠甲卫士,如鬼魅。
一颗心还未落定,那人足尖点地,腾空一跃,侧身飞去,那剑竟指住了我丈夫的咽喉。
他一眼也不望上面,只静静地注视着胤禛,一眨也不眨。
我忽然觉得,康熙并不是他的目标,胤禛才是。
不明白。
瞬时间,重重侍卫将这里包裹得水泄不通。
看戏台上一群伶人早已抱作一团,瘫软在地,想来他们与此人并无牵连。
心中暗叹,什么人这般艺高人胆大,单枪匹马来闯?为的又是什么?
“阁下何人?”康熙站起身来,喝问道。
他淡淡笑,朗声答道,“在下今日来,既非行刺,亦非作乱,只为讨雍亲王一个回答。”
随即剑尖轻轻一抖,一抹猩红蜿蜒而下,他痛声问,“为什么?”
我的心猛然颤抖,这嗓音,仿若相识。
胤禛黑瞳如古井无波,径自挺立,并不作答。
那人捏着剑,凄然笑道,“不敢说?”
“莫非……她在这?”他慢慢转头环顾。
然而这时刻,胤禛陡然一晃,避开长剑,欺身上去,一个掌刀劈下,欲夺他手中兵器。
他丝毫不惊慌,手腕灵动如蛇,抽剑撤出,铮一声展开,又指上了胤禛喉间。
那剑招轻盈如月华分花拂柳,我看怔住了。
待回过神,我拨开前面铠甲卫士,站了出去,说,“我在这。”
踩着无数的目光踏下一级级的台阶,我走到他跟前,仰头对他说,“算我求你,到此为止,好吗?”
他深深凝视着我,眉眼勾起一个忧郁的弧度。
胤禛伸出手来,想拉我。
我盯着那只手,骨瘦苍白,因为紧张而青筋尽露。
我没有接。
我没有办法去接。
我无法想象,这只手,究竟做过什么……
“你跟我走,我就放过他。”握剑人说。
“好。”我一点不犹豫。
“不行。”同样没有半分犹豫的另一人抢道。但他的话音完全被忽视。
“只要你能带走我。”我附道。
“认识那么久了,你竟然还这般小瞧我。”他挑眉笑道。
收剑,掷弹,夹人,腾跃,一切只在顷刻之间。
烟雾迷蒙之中,他带着我,像一只大鸟,御风而去。
脚下传来两声喊叫。
“放箭!”
“谁敢?!”

孽债

江湖上有一个很神秘的暗杀组织,之所以说它神秘,是因为没人见过其行事,只看到一座座豪华府邸在旦夕之间化为灰烬,其中家眷佣仆、畜禽珍宝、金银珠翠也皆随之无影无踪。
有人说他们是群劫富扫贪的义士,也有人说那不过是一帮嗜杀掠财的恶徒……总之,这个组织是正是邪,无人知晓,所有都只是传说。
他们的故事我早在多年前就已在茶楼酒肆里听过,并不信,只当是说书人编撰来吸引宾客的。而如今,我的身侧有个人,对我说,那是真的。
风飒飒,雨潺潺,木萧萧。
子夜时分,老槐花树,破旧古刹。
我抱膝席地而坐,时不时拨动下面前篝火,或是扔进块枯枝烂柴。
身侧的人已不再说话,一手支着头,静静地卧在火堆旁。
电闪雷鸣间,有雨水从门缝里渗进来,上面飘着碎碎的白色小花。
他本想带我出城,却不料途遇大雨,只好就近寻片瓦遮头,于是乎,我们到了这。
面面对峙,我问起缘由,他迟疑了阵子,终究还是和盘托出。
他说,去年二月,在一个和今天一样的雨夜,那个组织铲平了他家扬州老宅。同时消失的还有苏州楚府,以及何楚两家大江南北所有产业,共一百五十七间店面。失踪人数无计,上千。
他就这么清清淡淡地数着,语气诡异地平静。
最后,他说,那个组织背后的人,是雍亲王。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看着我,没有一丝表情,声音没有一丝起伏。
我对着他那双似水清华的眼眸,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那年元宵,想起他京郊的那房子,想起京杭大运河,想起苏州的流水人家,想起天津卫的海……
想起他干净俊爽的笑容,想起他明亮灿烂的眼神,想起他细致体贴的扶助,想起他谈及父母时的忧伤……
那些过往的曾经,像这浓浓夜色一样将我笼罩,拨不开,散不去。
我约莫可以推测出胤禛为什么这样做。
为我,也为钱。
其实,胤禛与我都不是那种大度的人,我们只是比较理智,善于衡量轻重得失。对于子青与沿年对我的藏匿,他一直都是耿耿于怀的,他只是从不说起。他选择了搁置,一如我选择忽视他对年氏的宠幸。我们珍视还能够相望的时光,不想让任何其他无谓的是由来打搅。
何楚两家是自明代即始的汉室财阀,清初之时因兵戈之祸而衰退,然而百年基业积累之下,其家珍仍是令人叹为观止。而胤禛在江南安插那诸多探子,寻访的便是这类靠山薄弱、家资丰硕的商贾。无钱,如何来权?他也只是碍于我的情面,一直没有对这两家动手罢了。
然而,我的离奇消失,将这一切打破了……
我突然难过地很想哭,却没有泪。
雨水滴答,荒败的庙堂更显空茫寂静。
红舌吞吐,两个人各自醒着心中纷杂。
沉默良久,子青蹙着眉头说,“我没想到今晚你会在。”
我轻声说,“我知道。你并不想见我为难。”
他长叹,“他对我们做了这样的事,我都没打算要了他性命,只是想讨个公道罢了。”
我摇摇头,“可你知道,那能毁了他多年心血,比要了他的命还来得严重。”
他愤愤道,“那也是他自做孽。”
我叹气,“但是我惹的祸,这债,应该我来背。”
他微微动容,“可你并不知情……”
我打断他,“然而现在我知道了。”
他不语了。
片刻,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是我的?”
我拨拨火,答道,“那剑招。我见过你教弘历。”
他耸耸眉,“这样子。”
顿了顿,他继续道,“弘历,这个名字好。是他起的?”
我点点头,“是,说是这孩子跟着我,经历了太多。”
他换了个姿势,双手垫在脑后,仰面躺着。
“他着实紧张你,太紧张了。”他幽幽道。
我苦笑,“是吧,否则我们两个现在不至于会在这里。”
他斜睨我,“你掉了只鞋。”
我瞄瞄,同意,“是。”
先前他搂着我腾空而起的时候,慌乱中胤禛抓住了我的脚,却只能够带走一只鞋。
他叹口气,“你在他心上的位置,确实很重。”
我拧拧眉,“他在我心上的位置,也很重。”
“还是决心要跟着他?”他问。
“嗯。发过誓的,若是不遵,会遭天谴的。”我自嘲。
“即便他这样?”他又问。
“无论他怎样。”我答。
他看向我,没有一丝表情,“究竟还是我看低了你。”
我轻声叹息,“其实我也不曾想到的。”
半晌,他才再出声,“可有见过楚兄?”
“嗯。”我点头。
“是我连累了他……”他歉然道。
“他从未曾怪责过你。”我轻声说。
“我知道,所以才更抱歉。”他缓缓阖上双目。
忽而,他睁开眼,“他一定不想让你知道这一切。”
我略一思索,肯定,“他只想带我走,远离这皇城。”
如今我终于明白,为什么那时候沿年没有告诉我,我有一个儿子。他不想我回去。他不放心我在那人身边……
他凄然笑,“皇权,实在太可怕。”
我默然。
过了好阵子,他扔过来一件外袍,准确无误地罩上我的背,“看来这雨要下到天亮,权且休息吧。”
我瞥瞥他,沉吟了会,裹好躺下,“谢谢。”
他没有接话。
衣服上传来好闻的阳光味道,很温暖的感觉。
我原以为我会失眠,却不曾想,泡在那味道里,竟是一夜好睡,无梦到天明。
清晨起来,火堆已成灰烬,屋内只有我一人。
推开门,幽凉湿润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清爽芬芳的槐花香,沁人心脾。
四周围转了一圈,还是没有见到他,只好走回来,坐在门槛上等着。
天际透明,霞云若绡,迤逦舒卷,带着一线闪着金芒的血痕。
抬眼处,树梢立着一对燕子,正悉心地为彼此梳理羽毛。
我想到胤禛,忽然很伤感。
晨风倏然拂过,大蓬大蓬的雪白花瓣簌簌落下,满地斑驳,如霜似雪。
我抱紧双肩,感觉很冷。
眼前乍然出现一个油纸包,里头有几个热气腾腾的包子。
我接过,默默吃了起来。
几口下肚,热意由胃扩散至全身,顿时感觉好了许多。
挤出一抹笑,问,“狗不理那掌柜什么时候竟把生意做到京城来了?”
他坐在我身旁,低声答,“就你在天津第一次吃到的次年春天。”
熟悉的香味里,那段前尘往昔如春水烟岚飘然浮起。
我记起那千里迢迢的投奔路,和那生死劫,那时,他是我的灯塔,我的光……
记起他无论寒暑,不辞辛劳教导弘历武艺,还带来时令水果和精美小食……
记起每当逢年过节,他总会带着我和弘历进城,在街市里游走猎奇寻欢……
记起与他一齐品酒,聊宗教,谈东西方文艺,甚至还合作建起了座喷泉……
沉湎于如茫茫飞花般的记忆碎片里,我恍然发觉,随风飘逝、湮灭在记忆烟尘里的那段日子,是最为轻松自由愉悦的年华岁月。
人总是这样,在时不可知,知时不可回。没有谁,能够追回过去的时光。
终于泪眼婆娑,我扯着他的衣襟问,“我怎么样才可以替他弥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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