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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照古今-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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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话没说完,里头冷冷地传出一个银铃般的声音:“我今日身体不舒服,任何人都不想见。”
  周文宾听了这话正中下怀,忙道:“若晴姑娘身体不舒服,我便不打扰了。”
  他转身要走,房中又道:“且慢!我有一上联在此,苦思不得,公子请赐下联。”
  周文宾无奈只好道:“姑娘请说。”
  房中沉默片刻,道:“逐艳寻芳,何敢妄称才子?”
  周文宾一愣,他原以为这位姑娘定是思索一个非常难的上联想来难倒他,谁知竟是骂他“既然是来寻花问柳的,又何须假称自己是知名才子?”
  他想了想,答道:“我想姑娘误会了。有求必应,只缘相悦美人。文宾告辞了!”
  门无声开了,一位女郎站在那儿,诧异地看着周文宾。
  她粉黛未施,秀发也只是松松地挽着,任何首饰都没有,一张容光照人的瓜子脸,柳眉杏眼,穿着月白色上袄豆青色下裙。这般天生丽质,只怕放在江南也是数一数二的。纵周文宾阅人无数,也看得呆了。
  老鸨抿嘴一笑,自行离开了。
  若晴道:“公子下联指的美人是何人?”
  周文宾叹道:“是我那刁蛮妹子。实不相瞒,今日本是带着扮作小厮的妹子出来玩耍,怎知走到此处,却被姑娘们拉了进来,舍妹不曾见识过如此情形,心生好奇,便将我推了进来。方才我心中与她赌气,这才留了下来。不敢搅扰姑娘,这就告辞了。”
  “公子留步,”若晴裣衽一礼道:“方才误会了公子,还请公子恕不知之罪。”
  周文宾连忙还礼,道:“小生来得唐突,惊扰了姑娘,该小生赔礼才是。”
  若晴道:“久闻公子擅长隶书,肯对小女子指点一二么?”
  她作了个手势,周文宾只好走进了房中,这姑娘确实不愧为花魁,有一副倾国绝世的容貌,但他一向无意欢场女子,虽对她的天香国色有些许心动,却并不想留下。见若晴出去吩咐丫鬟送酒菜来,忙道:“姑娘,我担心舍妹顽皮惹出事来,实在无心久留。”
  若晴回过身来,微笑道:“既来之则安之。公子方才与令妹赌气留下时,便该有此准备才是。令妹既作小厮装扮,想来也没甚要紧。公子请坐。”
  周文宾道:“姑娘既然这般说,我若再推辞,便是不识抬举了。”若晴嫣然一笑,取了自己写的字请周文宾指教,她的隶书写得颇具火候,周文宾仔细看了一遍,笑道:“实在没什么可指教的,姑娘写得胜我百倍。”
  “公子太谦虚了!”若晴看丫鬟送来酒菜,轻轻坐了下来,待酒菜上完丫鬟退下后,两人一时俱都无语,若晴倒了一杯酒放在周文宾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默默喝了,酒意上脸,本来白皙的双颊就如抹上了淡淡一层胭脂,桃色似晕,眼中也浮上了浅浅泪光,半迷蒙半娇怯地凝视着周文宾,“公子可知我为何喜欢隶书?”
  
  不等周文宾回答,她自问自答道:“因为公子擅写隶书。”
  周文宾也不知如何回答,尴尬地举起酒杯来喝了,这酒入口香远醇厚,他微微一怔,道:“这是女儿红么?”
  若晴道:“我来到这里的时候,正是十二岁,我悄悄地为自己埋下了这坛酒,到如今不过六年光景,虽不久远,今日却也可以喝了。”
  周文宾道:“姑娘此话怎讲?”
  若晴又替他斟满一杯,自己又倒一杯,举起酒杯来,“今日正是若晴十八岁生辰,请公子再满饮此杯!”
  周文宾笑道:“原来今日是姑娘生辰,但我不曾备下贺礼,只好仅以此酒恭祝姑娘福寿安康。”他端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若晴站起身来走到琴前坐了下来,自顾自弹了起来。
  周文宾是四子之中最擅音律的,但若晴弹的这曲子他却听不出来,只是其中前段心酸,后半段的旋律却欢快起来,仿佛有满腔的喜悦在向人倾诉着,他甚至能听到银铃般的笑声。
  一曲奏罢,若晴又回到了桌前,轻声说道:“你一定以为我会说一个曲折悲惨的身世博取同情,其实我不知道自己来自何处,姓甚名谁,甚至不知为何会来到绣云楼。然而我过得并不凄苦,十二岁我就在这里学跳舞弹琴,十五岁时我被封为京城花魁,鸨母对我千依百顺,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不管是京城的也好,外地来的客商也好,无数男子只为见我一面,一掷千金。我虽身处污秽之地,却也有自己的清高,我只见那些有才华的人,即使他们出不起钱,而那些商贾,愿意出钱让我从良,我却不予理会。也许公子要问,既然我自诩高洁,为何不愿从良,是么?”
  周文宾正听得入神,忽听她发问,沉吟片刻,道:“文宾不敢妄言,想必姑娘定有自己的一番思量。”
  若晴抿嘴一笑,又继续道:“公子说得不错。我不是不肯从良,我甘付一生,只愿等来我心中的那个人。公子大概不敢相信,我如今始终不曾梳拢,正是在等待我心里的这个人。”
  她自倒了酒喝了,脸色愈发红晕,眼波流动,更增千分娇媚万种风情,“三年前,我迎来一位客人,他很有才华,他的诗,让我心生钦慕,但我只愿与他结为异性知己,却怎么也不肯答应他为我赎身娶我为妻,因为他还不是我想等的那个人。与他认识后的第三日,他邀我参加一个聚会——那是一个文人在一起谈诗论文的宴会,去的不止是我,还有别的姑娘,或跳舞、或弹琴、以助酒兴。就在那晚,我终于见到了我梦中的人儿,可是整晚他一眼也没有看我。他才高八斗、温润如玉、妙语连珠,加之身份高贵,使在场诸人众星捧月一般,这也许是他没有注意到我的原因罢。之后,我再不曾见过他,虽说我知晓他的姓名他的身份,但我与他之间,却隔着屏障万重,他让我第一次生出卑微之感来,甚至我偶在练字时写他的名字也彷佛是亵渎了他”
  周文宾微微皱眉,道:“姑娘太过妄自菲薄了,既然姑娘肯为他守身如玉,何不央中间人去说上一说,未必他便会拒姑娘于千里之外。”
  若晴又是一笑,点了点头,道:“公子说的何尝不是若晴心中所想?那时我虽觉得论身份与他实在是有若云泥之别,但究竟心中爱慕难解,也不禁生出自不量力的想法来,于是我左思右想,写了一封信给我那异性知己,委婉地表明了我这番心思,只因他与那位公子正是至交。谁知信去后,却如石沉大海,这些年,别说那位公子,便是我这位异性知己,我也不曾见上一面,既遭蔑视,我岂能再自取其辱?我只盼着好歹见他一面,亲自问个明白,他朝寻个姑子庵,了此残生也就罢了。”
  周文宾宽慰道:“想是信在途中丢了,你那位异性知己不曾收到姑娘的信。”
  若晴轻轻叹了一声,道:“当时这冤家曾作了一首诗,这三年来,我日夜吟读,竟不曾忘却。凤鸣期不来,瑶华几消歇。唯有山中人,吹箫弄明月。”
  这时的周文宾,脑袋中嗡嗡作响,如闻平地一声惊雷。这首诗,正是他所作!他顿时想了起来,三年前,他来京城看望父亲,受京城的文人邀约饮酒谈诗,那个夜晚的情形,于他来说,不过是无数文人聚会中的一场,因每次大同小异,他早就抛诸脑后了。
  当时请了一些歌姬舞姬,但他心思全然不在那些女子身上,只因请的都是京城一些较为知名的文人,当中还有父亲同僚的儿子,只因是第一次见面,不敢轻慢,何况文人相见,也多少都会有些暗中较劲的意思,谁都不肯落于人后,因此他只专注于吟诗作对,丝毫没有留意场上那些女子是美是丑。
  回忆起来,半晌,他又是难堪又是感概地说道:“姑娘口中所说的,莫非便是区区在下?”
  若晴看了一眼外头暗下来的天色,起身点亮了灯,抬过来放在桌上,微微点了点头,“公子,今夜肯为若晴留下么?”
  也许是酒意微醺,也许是面前这佳人的痴情让他感动,也许是这小而泛着温暖橘色光的房间温馨得让他心醉,他竟不忍拒绝,迟疑片刻,道:“若晴姑娘,小生已有未婚妻”
  若晴抬起手来轻轻放在他嘴唇上,不让他再说下去,温柔地笑道:“我从未指望公子为我脱籍娶我为妻,但求一夕,想必这也是我们这种身份的女子唯一所盼的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周文宾不好再说什么。
  若晴自去闩了门,坐在梳妆台前,拿起梳子来一下一下地梳着秀发,仔细看时,她的手竟在微微发抖,周文宾不禁心生怜惜,缓缓走过去,伸手握住了她拿梳子的手,只觉她玉手冰凉,手心里全是冷汗。
  这一瞬间,他几乎产生了带她回家的念头,但很快就打消了——他答应过杜燕婷只娶一房妻子,这是他对杜燕婷的承诺,他唯一能报答若晴痴情的,也只能这样。
  若晴站起身来,凝视着他,“若晴在公子的眼中,美么?”
  周文宾道:“温情腻质可怜生,浥浥轻韶入粉匀,新暖透肌红沁玉,晚风吹酒淡生春。姑娘之貌,令小生惊为天人。”他伸出手来轻抚着她的脸颊,一双黑亮的眸子中满是温情。
  说起周文宾的性格,既不比唐寅、祝枝山的风流跌宕,却也不似文徵明般“泥古不化”,颇有些中庸的味道。因家教关系,因此他不爱流连欢场,却从来也不反感厌恶。此时对若晴的态度,多少出于心软,却也表现出他原来也是可以做个风流才子的。
  若晴嘤咛一声,扑入了他怀中。
  天蒙蒙亮的时候,周文宾还在熟睡。这一夜不曾合眼的若晴秀发披枕,眉目含羞,轻轻地伸出纤纤玉手来,抚着意中人那眉峰眼睛嘴唇。
  也许等他走了以后,今生她就再也见不到他了,她怎能睡得着?朦胧的香帐中,隐隐约约可以看得到他俊美的面容,她只想深深地印在心里,以此来温暖残生。
  她的手抚摸到他的嘴唇时,被他抬手握住了。她羞涩地将脸埋在他怀中,轻轻道:“你醒了!”
  周文宾揽着她□的香肩,肤凉如玉,他往上拉了拉被子,替她盖住身体。他酒意已去,这一夜恍如梦境一般,令他感到有片刻的迷茫。
  他不是个绝情的人,思忖再三,他还是说了出来:“随我回家罢!我出不起梳拢之钱,却可让你脱籍,无论多少,任那老鸨开价便了。”
  若晴低声啜泣起来。
  她是因为喜悦而流泪的,他的话告诉她:“这一夕之欢,我不是将你当作青楼女子来看的,因此别提什么梳拢,我只将你当作我的人,一定要带你回家。”有他这番话,她这三年的等待又算得了什么?
  半晌,她柔声道:“你如何向令尊大人及未婚妻交待?”
  周文宾沉默了,他当然可以对杜燕婷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杜燕婷允许他纳若晴,但这一来他不就成了出尔反尔的人了么?他之所以想赎出若晴,并不是向往三妻四妾的生活,而是这个痴情的姑娘将清白之身交给了他,他怎能放任不管,仍将她留在这样的地方?
  “若晴,我得回去了,家父若知我彻夜未归,定要勃然大怒。”他坐起身来,“你别担心,我会设法解决的。”
  整理好衣冠,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随口问道:“你昨夜说的你那位异性知己,他是我的好友,但不知姓甚名谁?”
  若晴一愣,心沉了下去,颤声道:“公子当真要知道么?”
  周文宾很诧异若晴的反应,但还是点了点头,若晴冷冷道:“便是徐祯卿徐公子。”她看着周文宾脸色微微一变,心也随之往下一沉。待周文宾走后,不禁趴在枕头上失声痛哭起来。
  她觉得他再也不会来了。
  周文宾下了楼去,找到老鸨开门见山道:“为若晴姑娘脱籍需要多少?”
  老鸨先是一愣,道:“公子当真要赎若晴?”
  周文宾道:“正是。妈妈这话问得好不奇怪,我既然开口相问,自然当真,莫非还说笑不成?”
  老鸨叹了一口气,道:“周公子啊,这些年来我这做妈妈的,多少也知晓若晴的心事,虽说她从不曾向人提及,她心心念念等的正是你啊!我不是眼里只有钱的人,我也是肯成人之美的,我只盼公子是真心赎她,否则便让她仍留在这里也罢。”
  这番话倒让周文宾十分意外,他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赎了她去便会给她个好结果,断然不能委屈了她。”
  老鸨道:“既然如此,公子只须禀明家人,遣人来抬便是,还提什么钱?这些年若晴也为我赚得不少了,我岂能贪心不足?”
  周文宾心中憾动,深深一揖,转身去了。
  老鸨上了楼去,欢欢喜喜地说道:“周公子很快便来带你回去了,你好好梳洗一番随他去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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