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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中下人倒水的倒水,端药的端药,一片忙碌,陡然见了李建成,纷纷意欲放下手中的事来拜。李建成摆手示意他们免礼,随后举步缓缓走到床边。
立于脚边血迹斑驳的白纱之中,大夫正俯着身子,在李世民腹间一圈一圈绑着绷带。伤口已被绷带遮掩了去,看不见伤势如何,然而除此之外,李世民赤…裸的半身上,那深深浅浅的刀伤,已然分明地昭示着那日孤军奋战的惨烈。
李建成立在原处,静静地看着大夫处理好伤口,随后下人簇拥而来,小心翼翼地替他穿好里衣。
而李世民自始至终,都只是闭着眼,气息微弱,任旁人摆弄着,一动不动。
李建成退开几步,让出路来。片刻之后终于收回目光,示意大夫一同去往门外,方问道:“秦王……情形如何?”见那大夫神情有些犹豫,便又添上一句,“大夫无需有所顾虑,但讲无妨。”
“那老朽便直言了,”年长的大夫拱手一礼,道,“秦王虽无性命之虞,然而情形却着实不太妙。”
李建成皱了眉道:“此言何意?”
大夫回道:“秦王周身大小伤共计百余处,腰腹一刀更是伤及肺腑。然而这诸多伤口似有许多时日,却不曾有过任何处理,此时部分已然有溃烂的迹象。”
“正好五日。”李建成慢慢道,“可还有办法救治?”
“自然是有的,老朽方才已替秦王割去了腐肉,此伤暂无大碍。”大夫抬眼看了看李建成,迟疑道,“只是……”
见他迟疑,李建成目光越发深邃了几分,一字一句道:“说下去。”
“是。”大夫只得颔首,道,“只是老朽观秦王虚弱异常,似是已有数日不曾进食,如此下去,只怕不利于伤势恢复。”
身负重伤,加之滴水未沾,颗米未进……李建成此刻忽然明白了咄苾之前的话,他着实不曾对李世民动过刑,却用了这种缓慢消磨生气的办法,实则比刑罚更为歹毒。
大夫见他一时不语,便道:“秦王此时气力全无,应尽快让其恢复饮食。只是断粮太久,应先予以流食汤水,持续几日,进而转为固食。好在秦王素有习武的底子,若调养得当,加之药物辅助,兴许不会留下长久的症候。”
李建成回过神来,看着他客客气气地一礼道:“那便有劳大夫了。”
大夫颔首,亦是拱手道:“那老朽明日再来,这便告辞了。”
李建成目送大夫离去,方才转身回到房内。屏退了下人,他走到床边,轻轻坐下,垂眼看着床上仍是昏迷的人。
李世民仰面而卧,梳洗过后,面容恢复出了往日的挺拔俊朗。然而,面色却是苍白如纸,全无血色。仿佛一碰,便要破碎。
这样脆弱的李世民,实在太过少见。一时间,李建成甚至不能将他和往日沙场上战无不胜的天策上将联系在一起。静静地看了片刻,他伸出手,徐徐抚过对方因为伤痛而略显柔和的眉目,莫了将未曾掖好的被角徐徐上拉了几分。
此时此刻,二人之间没有权力争锋,没有江山阻隔,仿佛回到了多年前,自己替睡相不规矩的李世民掖被子的情景,难难得得的一片纯净。
无声地笑了笑,忽然觉得,若能长久的停留在这样的时刻,该有多好。
——只可惜,你若醒了,一切便要回归原样。
——这一世,你我之间,只会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
当夜,李建成在房中简单地用过晚膳,便吩咐下人将熬好的药粥端了上来。因了李世民进食困难之故,那老大夫便索性改了方子,然下人将药煎好之后,同稀粥混在一处。如此也可谓一举两得。
屏退了下人,李建成端着粥走到床边,垂眼看了李世民片刻,然后端起碗饮下一口药粥,俯身扣着李世民的后颈,唇齿相贴地度了过去。
带着药香的稀粥很快占据了彼此的气息,仿佛是这种曾经无比熟悉,而今却又有几分久违的触碰唤起了什么,李世民的口齿被轻易地撬开,无意识地接纳了这药粥,更隐隐有了几分吞咽的意思。
一口一口将药粥尽数度过,李建成将李世民重新摆回平躺的位置。
然后他立在床边,无声地看着床上的人。对方的发在方才的动作下微微有些凌乱,李建成伸出手,将贴在脸上的一缕撩至耳根。但手却顿在那处,不再动作。
唇齿间还残余着的气息,七分源自药粥,三分却是源自对方。
这般一动不动地沉默片刻,毫无预兆地,李建成轻扣住李世民下颚,俯下…身子,在对方唇边蜻蜓点水般落下一个亲吻。
纯纯脆脆,却又稍纵即逝的一个亲吻。
然后他站起身子,推门而去。
*****
李世民是在三日后睁开眼的。
眼中所能见的,只有绣着素纹的帐顶,而四肢百骸仿若被抽干了气力一般,全然动弹不得。若是挣扎着想要动一动,腰腹便便又是一阵钻心的疼痛。
无力地闭上眼,似是想起了那日以寡敌众的死战,以及在突厥营中生死不如的五个日夜。
每一刻时辰都是煎熬,每一分隐忍,都是以眼见着自己意识的丧失为代价。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神智已然变得模糊,唯有腰间那被刺的那一刀,时时带着剧痛刺激着自己,他还活着。
偶尔意识清明的时候,他会想起许多年前,自己追击刘武周部下宋金刚时,曾率军昼夜强行,两三日无水无粮亦是这般熬了过来。然而那时,他一心只为求胜,只为
而此时,他若是坚持,却又能为了什么?有时他觉得大哥不会放他不管,定当前来相救,然而对方率军弃他而去回援雁门的画面,却很快将他拉入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偶尔希望,无边的等待之后,只能陷入更深的绝望。
再然后……一切便已然模糊了,唯有李建成的影子在眼前模糊地晃动,具体发生了什么,却也终究没能留下痕迹。
思绪正凌乱间,门被从外打开,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跨入门内。李世民极力地动了动身子,想要将人看清,然而身子却不听使唤。
而这时,只听一声惊呼:“殿下醒了?奴婢这便去唤大夫!”却是丫鬟的声音。
不是大哥。
李世民慢慢地叹出一口气,不再挣扎,只是将视线重新投在帐顶,木然地看着。
*****
“醒了?”李建成笔端微微一顿,抬起眼来。
“是,”韦挺道,“方才刚醒过来,大夫看过,说除却身子有些若,其余的并无大碍。”
李建成低低地“嗯”了一声,将目光重新落回案上,不再说话。
韦挺见他忽然无声,不由迟疑道:“殿下可要前去看看?”毕竟这几日李建成日日守在房内的情形,他也是亲眼目睹过的。
“不必了。”李建成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头也不抬道,“既然醒了,便通知秦王府人……将他接回罢。”
作者有话要说:在翻了一本叫做《中国古代酷刑》的书之后,我默默地想:我还是做亲妈吧……T…T
突然有种越写越给劲的感觉……==+
握拳!我要奋力朝完结冲刺!求给力!
第五十七章
【第五十七章】
十月,溽暑已消,秋日的天气里微微有了些凉意。李世民披着外衣站在窗畔,一言不发地望着院中飘零的红叶。
回到自己府中已近一个月,休养调理之下,身体已然一点一点恢复如初。
只是,在此期间李建成却一次也没有来。
实则这也并非太出乎意料,李世民虽不曾真正看清他心中所想,然而他的决绝,自己却是明白的。
彼时既能如此干脆地弃自己而去,想来日后便也不会回头了罢。
念及此,李世民无声地笑,笑里有苦涩有不甘,也有一丝无法捕捉的恨意。他知道,事已至此,自己已然无法自我欺骗活着否认什么了。
正此时,没被自外退开,杜如晦徐徐走了进来,拱手道:“殿下。”
李世民收起情绪,平静地看着他道:“先生何事?”
杜如晦道:“殿下,河南传来战报,齐王讨伐刘黑闼……败北而归。”
“败了?”李世民微微挑了眉,冷笑道,“不想这刘黑闼叛党此番卷土重来,竟还当真有几分苟延残喘之力?”
听闻他带着几分戏谑的话,一贯老成持重的杜如晦不为所动,仍是郑重其事道:“据京中传来消息,陛下也正为此事烦恼。依臣看,刘黑闼不平,河南不定,派人再行征讨,必为时不远。”
李世民已然听出他话中之意,便顺着问道:“先生以为,父皇此番会派谁前去?我,还是太子?”
“依臣之间,陛下此时仍在犹疑,若有人先行请战,兴许便能水到渠成。”杜如晦稍一停顿,道,“只是臣以为,殿下重伤之事陛下虽暂时不晓,然而殿下毕竟重伤未愈合,行军征战之事,只怕……”
“先生的意思……是将此机会拱手让与太子?”李世民不以为意地笑了笑,却已然起身走到桌案边,铺开了纸笔,“此番抵御突厥,想必先生早便看出,父皇对我的信任已然大不如前。若我仍这般坐以待毙,只怕不知哪日,便要落得任人宰割的局面。”
深知李世民所言极是,杜如晦闻言只得沉默半晌,才道:“还请殿下务必以身体为先。”
李世民一面在纸上游龙走凤地写着,一面头也不抬地道:“想当年四处征战之时,何种苦难不曾经历过?又岂会怕这区区小伤?”写罢将信纸封好,递给杜如晦道,“劳烦先生速速遣人送入京中,呈予父皇。”
“臣愿亲自送去。”杜如晦恭敬接过道,“臣别无所长,唯有这三寸不烂之舌,兴许能对殿下有所帮助。”
李世民看着他笑了笑,道:“也罢,便劳烦先生亲自走一遭了。”
对他嘱托了几句,话未说完,便听闻下人来报:“殿下,太子来访。”
李世民神情微变,却也很快转为平静。他对那下人道了声“快让太子进来”,便转向杜如晦道,“先生勿要耽搁,当即便动身罢。”
杜如晦拱手告退,出门时恰见李建成自门内走入,便赶紧行礼道:“见过太子殿下。”
李建成看了看他,目光停顿了片刻。然后他微笑着一颔首,举步走进门内。
房门掩上,李世民靠在窗边,抬眼看着李建成道:“过了这么些时日,大哥终于肯来了。”
李建成没有回答他,只是走到他面前道:“伤势可曾好些?”
“自然已好些。”李世民伸手按上自己受伤的腰腹,低头一笑,道,“只是大哥此番,恐怕不是为此而来的罢。”
李建成微微一怔,随即恢复笑容,道:“那依世民看,大哥又是为何而来?”
李世民依然保持着垂头的姿势,口中慢慢道:“元吉征讨刘黑闼败归,一征已败,自会有二征。却不知,父皇此番意属何人?”
实则二人皆是心知肚明,出征的机会不仅意味着军权在握,更利于在得胜之后于彼处广植势力。曾几何时,李世民自己便是这般一步步树立起自己在地方进而在朝中的权势,也自然知晓,此时的李建成不会再对此放任不顾。
由是话音落了,他不待李建成开口,便自行接口道:“大哥此番,莫非是特意前来嘱咐世民,伤势未愈,不可外出征战?”
李建成静静地看着他,闻言目光微微冷了几分。默然片刻,他徐徐开口道:“正是。”
李世民低低冷笑一声,并不接口。
李建成仿若未见,目光越过他身侧望向窗外,道:“这一月间,突厥并无动向,想来寒冬在即,已然无心恋战。而元吉已败,父皇之意,定将召你我二人之一征讨刘黑闼。”徐徐收回目光重新望向李世民,“你且留在此处罢。”
“这是在命令我么?是以身为大哥的权威,还是……以太子之命?”李世民闻言抬起眼来,同他对视,唇边仍残余着几分自嘲的笑意,“可是大哥你莫要忘了,除却父皇,天策府在朝中是无需受制于任何人的?”
面对对方话中分明的挑衅之意,李建成没有回应,只是几步走过来,几近地站在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靠在窗畔,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垂眼看着他。
李建成忽然伸出手,慢慢地扣住对方衣襟,将人拉近了几分。始料未及地,李世民身形随着对方的力道前倾过去,仿佛是要迎接一个亲吻的姿势。
然而便在二人气息已近相接的时候,衣襟上的力道戛然而止。
是一个亲吻的姿势,却终究隔了几分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