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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山-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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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拔出剑,将它递换给修泽。我说:“走吧。” 

就这样,简简单单的转身,长长久久的诀别,其实不过一个姿势,一个瞬间。 

耳旁却依稀响起昔日话语,小小江山国,轻轻缟紵衣。波光轻作面,天势碧成围。小茴的小江山,在辰檐心里,应是这样。 

秋日山岚微凉,百花凋谢,星辰濛幻若雾,我说,秋来了,李府的花都谢了吧。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独幽。 

如今那些碎语渐远渐失。我一步步往前走着,脚下虚浮无力。耳畔取而代之的,尽是城阙坍塌的声音,青苔瓦片,风蚀城墙,片片裂开下落,最后轰然一声,一切灰飞烟灭。 

我跟自己说,霍小茴,不要哭,不要难过,即使你的世界塌陷了,即使剩下的只是残垣断壁,碎砖片瓦,请你一定一定要摆出一副君临天下的姿势,去拥抱这片属于你的小小的,小小的江山,请你也一定一定要坚韧执着地走下每一步,因为从今以后千秋万代,你都需要独自面对这片烟尘满眼的斑驳土地,请你一定一定要坚强地将它修复,要相信它,终有一日,仍然会恢复恢复昔日繁华,昔日琼彩。 

第七章水龙吟(一) 

1 

尚扬帝六年的冬天格外绵长。在这个雪落梅飞的季节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起这年暮春,相府空深聊赖得连我一个人的喧嚣也寡然无味,然后有一个人持扇而来,惊鸿照影。 

马匹一阵嘶鸣后,马车骤然停住。我掀开车帘,见李逸然独自一人拦在车前。 

“小茴姐,回去吧。”他埋着头,沉郁而冲淡的语调,“若有什么苦衷,你当着大哥的面说清楚不好么?” 

我无奈笑了笑:“逸然,没用的。” 

李逸然猛地抬起头:“离家之前,爹把大哥的身世都告诉我了。他虽不是我的亲兄长,然而这么多年相处,大哥一直真心待人,所以小茴姐,他绝不会害你,你相信他!” 

我怎会不相信。我望着远天逐渐明透的天空,道:“逸然,你回去,好好照顾他。”眼睛被朝阳的光刺得有点疼,我埋下头,“辰檐身子好,但被刺了一剑,怎么也要调养一月。” 

“姬公子带了最好的伤药来。”李逸然怔怔地望着我,“楛璃姐和暖菱姐也让我来追你回去。” 

修泽握了握勒了缰绳,转头与我说,“姐,不要耽搁了行程。” 

“修泽——”李逸然不由喝道,转而却放低了声音,苦涩笑起来,“不是我要追来,小茴姐,你走了,大哥还站在原地,望着你离开的地方出神。我从来没有见过他那样的表情,怅惘,失望,悲哀,却也倔强。” 

浮云寺的钟磬之音辽远空旷,那口铜钟破损不堪,唯有青铜造的钟锤,实心实质,经年荒老。如今那钟锤一下一下像撞在我的心上,轰鸣之声扩散在脑海之中,五脏六腑都在颤抖。 

我放下车帘,说:“走吧。” 

马匹长嘶一声,马车再次颠簸起来,辘辘碾在淡薄的雪片上,我在半梦半醒之间,以为是回忆被碾碎了。 

那日也是风雪天气,暖菱倚在窗户前与我说,初秋在芸河军营时,李辰檐接到密旨,要在数月后领兵去芸河战场。此举无疑是和贞元梁脩一派划清界限。 

之后我们回了永京,他去贞元府上理清旧事,却被气极的廖通打了一掌。暖菱随他离开时,他趁得神智清醒,让暖菱从今以后,在人前叫他辰檐,而非公子。 

暖菱低下头:“那时我便知道,芸河一战,是九死一生。所以他偏偏让我演了这出戏,断了小茴你的心思,不让你挂念。” 

古来征战几人回,若和亲与赴战两者必选其一,即便今生缘断,我也不愿看他一人去涉险。 

马车到相府时,我已经睡着了。梦境很沉,如同这一日清净的阳光,我看到长空万里中一袭风月,辽远地挂在天边,我触不到,也走不开。 

我在冬暖阁一直睡到第二日五更天,中途转醒数次,醒来时便睁着双眼,望着低垂的绮罗发呆。重重锦缎如溅开的鲜血,有着灼热的温度,在荒凉的江山残垣灼灼燃烧。 

毛球在床边缩成一团,每次我醒来,它也跟着睁眼,轻轻地叫上两声。后来它耸拉着脑袋,钻进了我的被窝,嘴里呜呜地低吟,像是安慰。 

秋天的时候,楛璃还住在相府。那是她说这狗的性子和我一样,无伤大雅的时候喜欢开玩笑,有时也损损人,但一遇到心中记挂的事,便正经得不得了,在乎得不得了。 

我当时微笑着答她,说那些事情我都牢牢装着呢。然后拍拍胸口说在这里,楛璃说:“我知道,那是你的小江山。” 

可是它现在塌了。 

然而即便塌了,也要一往无前。冬日的黎明有清冷的薄光,凝在窗前几案如一层霜露。远天将明未明,我跟爹一同进宫。 

绯色罗裙,彩翟刺绣,木槿花滚边,缃色牡丹暗纹的大氅上,斜花步摇的玉珠丝缕垂下。这样的盛装打扮,一个女子一生中也屈指可数。我记得十年前,我也这样装扮过一次,那时天下还是瑛朝的疆土,乾坤殿上坐着年迈的先帝。 

十年过去,沉箫城没有变化。朱雀门气势蓬勃,碧蓝如空,两侧缟白的城墙若万里腾云,缥缈如仙宫。乾坤殿的左侧是一个高耸的鼓楼,内放二十四面小鼓和一面大鼓,每日早晚各敲两通,敲足一百零八下。 

爹与朝臣入殿面圣了。我一人站在乾坤殿外候旨。抬目望去,重檐庑殿顶上数丈长的水龙蜿蜒恢弘,日光下欲腾空飞去。然而它飞不走,却被束缚在人间,举目望着有限的方寸天地,发出鸣啸。 

传说水龙生活在水里,遁升飞仙后,发出的龙吟饱含人世间因桎梏所生的悲苦。 

“霍渊丞相之女霍小茴上前听封——” 

乾坤殿的琉璃地平滑如镜,白玉镏金宝座上的人身着玄色衮袍,上面用金线刺绣着水龙,帝王气宇,英锐逼人。 

“奉天诰命,皇帝制曰,霍渊霍丞相尽忠职守,为我朝殚精竭虑,其女霍小茴贤良淑德,秀外慧中……特御封为朕的皇妹,赐号静,加封为落昌静茴公主,钦此——” 

我不禁诧异地抬起头,封号“静”? 

朝堂上一片寂然,文官武官分两侧而立。后宫封赏一向是不入朝堂的,而英长泣至登基以来便起早贪黑忙于朝纲,并无所出,所以我实是当朝第一位公主,才进了这乾坤殿。 

“臣女霍小茴谢旨,万岁万岁万万岁。”我跪在原处磕了三个头,准备接第二道和亲的圣旨,然而等了许久,却听英长泣一声清笑,“皇妹若有事,可以先去朱鸾殿的偏厅候着。” 

我一惊,抬头见英长泣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爹低头若有所思,大哥向我使了个眼色。 

我想了片刻道:“好。” 

英长泣愣了愣,随即又笑起来,我见状连忙改口道:“孤遵旨。” 

起身退下时不由感叹,看来爹早年不让我嫁入宫中确有他的道理。 

2 

朱鸾殿是英长泣平日办理国事,接见大臣的地方,左右两个偏厅。左偏厅较小,内放沉香木桌椅,焚着龙诞香。朝阳的墙壁上挂着一幅丈长字帖,上面抄有朝纲论说。字峰挺拔,飘逸但不失雄风,写字之人气定神闲非数十年功力不可如此。看到字帖的末尾,我却不由愣住——尚扬英长泣。 

英长泣还未及而立,却有此定力,难怪年纪轻轻,夺权谋位,成为一国之君了。 

“你刚刚在朝上,除了不解我为何未宣旨和亲,还想问我为何赐你‘静’字?”英长泣进来时,没让人通传。 

我避开他的话锋,笑道:“皇兄倒是信守承诺,决不在我面前摆皇帝架子,连‘朕’也改成了‘我’。” 

英长泣剑眉一抬,笑了:“多年不见,皇妹的脾气虽一点没变,人倒是出落的倾城闭月。” 

“那是你长年沉浸在朝政之中,连妃子也就零零星星纳了几个。你若心思在女人上,就觉得小茴不过尔尔。” 

英俊之极,不可一世的容颜,坚毅的轮廓,这个男人仿佛与生俱来就有着王者之气。 

十年前的盛宴上,前朝平炎帝五十生辰,全国百姓共襄盛举,载歌载舞,火树银花不夜天。而沉箫城的一隅,却有一男子负手立于湖边,碧色长袍下摆被水浸湿,他问我:“你怎么不去看焰火?” 

我指了指天边,“这样的烟花,我若想看随时都可以,何必去跟人挤?” 

那背影一滞,转过身来:“你是——霍渊的女儿?” 

那一年英长泣只有十九岁,貌若舜华。平炎帝懦弱,我爹的势力在朝廷盘根错节,从来没有一人敢直呼他的名讳,除了英长泣。 

“也只有霍渊的女儿能说这样的话。”他笑了。 

“我说的是实话。” 

“那我也跟你说句实话。”他道,“今后这天下,会是我的囊中之物。所以现下,也不用去跟人挤。” 

他的确说了实话。三年后,华亲王病逝,英长泣子袭父爵,并掌了军权。再过一年,他得我爹与廖通二人扶持,发动政变,逼得平炎帝退位让贤。 

那年盛宴结束前,他说:“帝君孤寡,只盼着将来还有一人,能与我这样直言不讳地说话。” 

我当时年幼,也未曾多想他的野心,只道:“你若做了这江山之主,不必与我拘礼。” 

此话出说来已是僭越,然而英长泣倒是爽快答应道:“好,君子一言快马一鞭!” 

“我五年前想要纳你为妃,被霍爱卿拦住了。”英长泣笑道,“他说你生性不羁,入了宫定会闯大祸,那时你大哥也再三恳请让你留在相府。” 

“有这样的事。”我奇道。 

“可是你最后还是未逃脱嫁入皇家的命运,只不过从我,换成了越明楼。”英长泣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我转头望着巨副字画,“嫁入皇家有什么好,与其他女子共享一人,心中悲苦无处可说。便是帝王自己,也孤寡难耐,但看这副字帖,便可知皇兄长年动心忍性了。” 

英长泣笑道:“我既然能作开国之君,必定也能寻一女子,与我相知相守,我不做孤家寡人,自然也不会让她弃捐荚笏。” 

“你倒是想得通透。”我笑道,“那为何皇兄方才不宣第二道圣旨?” 

“我在等你考虑清楚。”英长泣道。 

我笑了笑,“不用考虑,越明楼生性多疑,想要联合两邦你势必要表现最大的诚意,嫁静茴公主,牵制我爹,给他一个砝码;或者让李辰檐率领落昌军至芸河战场,变相予他兵权。” 

英长泣的眼神刹那间变得凌厉起来,我抿了抿唇,道:“这些是我打探来的,与我家人无关。” 

“无妨。”英长泣道,“起码换来你心安理得嫁去恒梁。有霍渊之女作为筹码,又有和亲的名义挂着两国面子,越明楼就有足够理由斩杀朝野之上一半大臣,拔起劣根。” 

我明白,取得越明楼信任,只有两个筹码。一是我爹在朝堂的势力,二是货真价实的军权。然而李辰檐若赴芸河一战,有落昌恒梁两国叛军的前后夹击,虽有重兵在手,却是九死一生之行。 

古往今来,帝王孤寡,然而却是这份孤寡与权位,酿就了他们的狠心与决断。如同越明楼为了家国天下,狠心让自己的储君冒着生命之由,潜入落昌与英长泣签订契约;狠心让自己的皇子赶赴沙场,以性命换取天下安危。 

时至今日,我方才知道,原来我们一群人聚首在一起,行舟赏景,对酒当歌,并非是因为缘分,更多的却是因为这些落了俗套的身份,各自算计,各自隐忍,不过是为了东窗事发的一天。 

我拂裙跪地,行了一个大礼:“还请皇兄下旨,将小茴即刻嫁去恒梁。” 

英长泣却道:“皇妹以为自己聪明得可以猜透朕与越明楼的心思了么?” 

我心中诧然,抬头见他眼神悠远,“朕不宣和亲的旨意,还有想以此为筹码,来为自己讨个彩头。” 

“皇上——”忽然一个太监急急忙忙地跌跪在殿门之前,“有一个民女闯宫,她……她手上拿着皇上御赐的龙玉,奴才看那玉石与陛下腰间的水龙飞天玉一模一样,不、不敢拦下她。” 

我心中不禁骇然,而英长泣嘴角扬起,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转头对我道:“你我故人来访,一起去看看。” 

第七章水龙吟(二) 

3 

乾坤殿的墀台上,一个女子身着紫袍立在漫天飞雪之中,眉目清秀端丽,英锐飒然,手里紧握的龙玉穗丝从指缝中垂下,四周围着蓝盔白甲的侍卫。 

“楛璃……”我呆立在原处。 

楛璃抬头望向我,脸上掠过悲喜交加的神色:“小茴,你仔细打扮起来当真沉鱼落雁。”顿了顿,她的语气蓦地有些嘲弄,“若李辰檐见了,定然喜欢。” 

青黑藤蔓早已爬满心中的江山残垣,根底深入,万分刺痛。我转过脸,不再看她。 

楛璃一步一步走上前来,忽然狠狠抓住我的手腕往下一扯,与我并肩跪在英长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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