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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魂调-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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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略感疑惑,想扶她起来,她却突然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低声道:“相爷,我觉得有些冷,你抱着我好么?”

他连声道:“好,好!”伸手拥住她身子。她就这样埋首在他怀中,微微颤抖,两人都歪着身子,姿势十分古怪。他想换个坐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她却不让,揪住他腰间衣衫,不肯抬头。他觉出不对,连唤几声都不见她回应,伸手到两人之间,摸到满手滑腻濡湿——

他猛地推她起来,只见她双目微阖,面如金纸,唇角犹在滴下紫黑的血水,染污了两人胸前衣襟。

“玉儿!”

“我没事……”她气若游丝,说话都得用尽全力,却死死抱着他的腰不松手,“我不怕毒的……连断喉都能不死,这点毒哪能奈何得了我……”

他去拭她唇边的污血,却有更多的血水流下,染满她下颚脸庞,一片狼藉。“玉儿,你先躺着别动,我马、马上去叫大夫!”抱她躺下,双手忍不住颤抖起来。

“你别走,我不能看大夫……我死不了,捱过了这阵就好了……”她痛得泪眼迷蒙,揪住他衣袖的五指泛出青白,“相爷,你陪着我好么?别走,别留我一个人……”

“好,我不走,就在这儿陪你。我叫明珠进来,帮你……”

她胡乱摇着头。“不要明珠,我不要别人看到……我只要你,只要你……”

我只要你,倘若片刻之前听到她这样说,他定会欣喜若狂,但是眼下却只有满怀心痛难当。如果不是她体质非常,此刻只怕已命丧黄泉了。他抱住她因疼痛而蜷缩颤栗的身子,心头涌上怒意,语气冰冷:“玉儿,都是我太大意,才让你受这样的苦。她竟敢下毒害你,我绝不会再姑息!”

她挣扎着抬起头。“没有人下毒害我,是我叫明珠……不,是我自己趁明珠不注意,在药里掺了毒物。只因我这身子实在承受不住日渐成长的胎儿,如要保命,只能舍却孩儿,所以才自服毒药……相爷,这都是我自己的主意,你要怪就怪我,千万不要冤枉他人……”

“她害你成这样,你还帮她推托!”

她仍坚持道:“真的是我自己……”

“你不必说了,否则,我立刻去取了她的性命!”

“相爷不可!”她急道,又是一阵甜腥涌上喉口,“她曾救你于危难困境之中,没有她,哪有今天的相爷。你千万不能做出忘恩负义的事来……”

“你也知道是她做的,”他冷笑一声,“玉儿,我真不知该笑你还是敬你。别人都下毒要你的命了,你非但不怨恨,还帮着隐瞒,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来。”

“毕竟是你我负她在先……我也是女子,我能理解她的心情。女人妒忌起来,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相爷,若不是她对你情深眷眷,不能忍受失去你,又怎会冒险下毒?她焉会不知,变了心的男人最是狠辣无情。就算除去了他的新欢,也挽不回他的心,只会换来更绝情的对待。她这样做,真真是心死成灰,只想拼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了。”

他被她说得尴尬,辩道:“玉儿,你对他人如此宽容软善,怎不想想人家怎么对你?我是有负于她,对不起她,这我认了。但是这就能做杀人行凶的理由么?”

“我不是以德报怨,我只是……同病相怜。”她忆起往事,凄然道,“相爷,当初我爹另娶新妇、把我们母女俩弃置不顾时,我动过的念头不知比裴娘子恶毒多少倍。每次看见她,我都恨不得自己手里能变出两把刀子来,把她剁成十块八块;我捉了院子里能捉到的所有毒虫扔在她床上,期望她被那些虫子噬咬啃尽;娘刚死的时候,我还偷了厨房的油,企图放火把全家都烧死,给娘陪葬……”

他想起小玉那偏执倔强的模样,幼时就怀着这样阴暗的心思长大,愈发心疼,抱紧了她身子,柔声道:“那些都是小孩子的恶作剧而已,不是你的错。”

“如果不是因为还是小孩子,也许全家都已经被我害死了。我哪里软善?我一点都不善良,从小就心肠恶毒。相爷,今日若换作我是裴娘子,满腔柔情、十余年青春都付与了你,到头来却只换得一个始乱终弃的下场,我不但要杀那个夺走我心爱男子的女人,连你这个负心汉也会一并杀了……”她故作凶狠地说着,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下,和嘴角的血污混在一处,淋漓而下。

“你不会的,我也不会。玉儿,我知道你的心意,我都依你就是,这回不追究了。你别说话,别动气了。”他用袖子擦试她唇边血迹,冷不防她突然一大口乌黑的血水喷出,溅了他一身。他惊慌失措,连忙向外头大喊:“来人!快来人!”

“别让其他人进来,我不想别人看到我这样子……”她极力忍痛,五官都扭在一处,伸手攀住他肩头。他只觉肩膀上受力,突然间力道便没了,连松手下滑都不曾觉得,她的身子就直直跌落下去。他伸手一抄,拉住她手臂,触手处坚硬冰凉。他大骇,低头一看,只见袖口处露出一点白色,却是光秃秃没有五指,尚未看清立刻缩进袖中。他想抓住细看,她将手臂藏进被中,恳求道:“不要看……”

门外只有杨昌杨宁和明珠守着,听见杨昭呼唤,三人都冲了进来。杨昭拉过被子盖住菡玉,背朝门口挡住她,喝道:“都出去!谁也不许进来!”

三人齐齐迟疑了一下,面面相觑。他又厉声道:“还不快出去!”三人才疑惑地退出门外。

菡玉颤声道:“相爷,你、你也出去罢,这毒药太厉害,我克制不住了……免得看到我非人的模样,吓到你……”一阵剧痛袭来,让她浑身一震,面目霎时模糊扭曲,现出一抹绿色。

“你不是人又如何?”他强忍住心头震惊,轻抚她变形发绿的面庞,“莫说莲蓬藕荷,就算你是猛兽厉鬼,我也要你。”

她落下泪来,手臂微微一动,他连忙握住——如木棍般硬实滚圆的一段,带着些潮湿之气,原是一段藕。

“我只得魂魄到这二十年前,飘荡无依,幸而遇见师父,效仿太乙真人用莲藕做了这具身子,才重得形体……”她勉力说道,身子一寸一寸现出原形,“这非人身躯本是不能孕育的,却不知为何……相爷,我也舍不得他,但是终究还是留不住……”

血水从她身下流出,染了满床,而她身子已没有知觉。脑子里像要炸开一般,魂魄硬生生地从身体里分裂出去,却好像被什么牵扯着似的,只剩最后一点相连不断。这种生魂与肉体分离的痛楚,许久之前她也曾经历。那时他在她身边,握住她手里的笛子,肌肤没有半点触碰,却牵绊住她所有的眷恋。她触不到他,只能用全部的力气攥着那支笛子,只怕一松懈就是阴阳永隔。如今他亦在她身边,他的怀抱坚实而热切,紧紧圈住她,没有半点法力却依然将她锁住不放,像磁石吸住铁器,隐藏无形的力量。她张口唤他的名字,破碎喑哑的音节,分不清是“卓”还是“昭”。

“玉儿,我在这里,一直在这里。”

耳畔传来一高一低两个声音,一字不差,混合在一起,竟像是一个人,远在记忆之中,又近在身侧。

“等我回来……很快……”说出这句他曾对她说的话,她心中顿时安定了,任自己沉入黑暗,就像上一次,也是这般。

长夜渐去,东方露白,远处传来清晨第一声鸡鸣,初冬的寒意随薄雾自窗外泻入,沁浸重衣。他动一动僵硬的身躯,收拢双臂试图抱紧她,怀中却只剩一堆藕荷,四下散落。

杨昌推门进来时,就看到床被凌乱,隐有水迹,相爷斜倚在床栏上,手里抱着一段枯藕,双目无光神情恍惚,吉少尹则不知所踪。

开门照进的亮光让他抬起袖子遮挡,斥道:“谁让你们进来的?出去!”

杨昌按下疑惑,俯首道:“太原连夜送来的八百里加急奏报,事出紧急,属下不敢滞留,斗胆冒犯,还望相爷恕罪。”说罢将手中公文呈上。

杨昭接过看了一眼,随手往旁边桌上一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挥手道:“备马。”

杨昌连忙扶着他站稳,见他并未喝酒,却足下虚浮头重脚轻,问道:“相爷,你是一夜没睡么?这么早又要去哪里?。”

杨昭不加理会,只道:“备马,我要去骊山见驾。”

杨昌应道:“是,属下这就命人去准备。相爷请先回房梳洗更衣。”扶着杨昭往对面他房中去,见他精神不济,劝道:“相爷,若非十万火急,请稍事休息再往骊山罢,身体要紧。”

“哦,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懒懒一笑,回首望一眼床上的枯蓬干藕,轻描淡写地带过,“安禄山终于按捺不住,起兵谋反了而已。”

二七·玉乱

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初九,甲子日,安禄山率所辖范阳、平卢、河东三镇军队,会同降服的同罗、奚、契丹、室韦等部共十五万人,号称二十万,以讨奸相杨昭为名,反于范阳。

安禄山一人兼领三镇,阴谋作乱将逾十年。先前一来羽翼未丰,二来皇帝待他不可谓不厚,还存着一丝感恩良知,加上皇帝春秋已高,准备待皇帝晏驾后再作乱。会杨昭与之不和,屡发其反迹,未能取信于皇帝防患未然,反而激怒安禄山,使之决意反叛。自八月起,安禄山多次犒飨士卒,厉兵秣马,密谋叛乱。十一月初,恰逢奏事官从京师回还,安禄山便假造敕书,对部下声称皇帝授以密诏,令他率兵入京讨伐杨昭。

当日深夜,前锋引兵出范阳。翌日清晨,安禄山亲率主力出蓟城南门,检阅全军,放榜誓师,向南进军。麾下精锐之师,所到之处烟尘千里,鼓声震地。

李唐开国百余年,经贞观、开元盛世,海内承平已久,百姓累世不识兵革战乱,乍闻渔阳颦鼓,远近惊骇莫知所从。河北属安禄山辖境,诸郡县望风披靡,郡守县令或开门迎敌,或弃城逃匿,或被叛军俘获屠戮,无敢抵抗者。

北京副留守、太原尹杨光翙为杨昭党,手中掌握河东实权,安禄山便派将军何千年、高邈先行,声称向朝廷献生射手,行至太原。杨光翙不明就里,出城相迎,被何千年等人劫持而去。太原立即向长安发出急报。至此,皇帝犹深信禄山不疑,斥上奏者忌恨安禄山而诈报捏造。

又过五日,诸方奏报到,皇帝方知道安禄山造反已成事实,召宰相至华清宫商议。韦见素本准备和杨昭一同前去,临行却寻不着杨昭,只使人告诉他先行前往,右相稍后即至。韦见素殊无主见,这下心里越发没底,忐忑不安地前去华清宫见驾。

华清宫内歌舞消歇,比几日前冷清了许多,但依旧是井然有序,不见丝毫战乱带来的惊慌。千里之外的战火对远在京师的人来说,不过是几纸文书而已。

韦见素一路磨磨蹭蹭,一直磨到华清宫前也没见杨昭赶上来。他正犹豫着是继续等杨昭来了一同入见,还是自己一个人硬着头皮先顶一会儿,忽听宫使高唱“宣安西节度使封常清觐见”。韦见素顿时捞着了救命稻草,连忙拜递求见,紧随封常清之后入内见驾。

兵乱突起,眼下最急需的便是强兵良将。这安西节度使封常清出身贫寒,今右金吾大将军高仙芝为安西四镇都知兵马使时,自荐于高仙芝而入军中任职,累迁至安西节度使,虽不及高仙芝盛名在外,但也累积了不少军功。此番入朝正是及时,应了这燃眉之急。

封常清先一步入殿,韦见素入内时,正听到皇帝在问封常清平叛方略,封常清大言道:“如今天下太平已久,故而人人见贼畏惮。但事有逆顺,势有奇变,逆贼初出顺捷所向披靡,往后必殆。臣请即刻诣东京,开府库,募勇士,挥师跃马渡河,不出几日,必取逆胡首级献与陛下!”

皇帝龙颜展悦,见韦见素也到了,转而问道:“韦卿以为如何?”

韦见素听封常清如此大言,一人把担子都挑了,自是心下甚喜,附言道:“封将军言之有理,逆贼蓄谋已久,一朝迸发,势不可挡,也只这一时气盛而已。百姓受陛下恩泽,四海升平安居乐业,人心所向尽属陛下。朝廷既得人心,又有封将军如此良将,平叛指日可待。”

皇帝大喜,连道:“好!好!”当下任命封常清为范阳、平卢节度使,去把安禄山手中的范阳、平卢等地夺回来,左相韦见素正在场,当即命他制制书以告天下。

韦见素想起杨昭尚未到场,犹豫道:“陛下,新改两镇节度,如此大事是否该知会文部……”

皇帝敛起笑容道:“战事紧急,顾不得那许多繁琐细节,待朕回京之后再一一补齐。时下封卿正是领军出师的最佳人选,想来右相也不会有异议。朕已派人去催了他两次了,到现在也不见他人影,不知道忙什么分了心思。”

韦见素自己也不知道杨昭行踪,无从护起,只好沉默不语。翰林待诏随侍皇帝身侧,与韦见素一同拟好任命制书,只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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