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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我的敌人-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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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狗突然“汪”的轻吠一声,微弱,但有温度。

  小狗在卓敏的细心呵护下迅速康复,随风成长。一个星期后,它就正常饮食,两个星期后,毛发展现光泽,一个月后,它居然可以在我调教下学习上厕所,拉完之后还会“汪汪”直叫提醒主人打扫。

  它的蹄爪会在清晨“哒哒”响起,跑进来趴在我们床前,眼睛亮亮,用湿乎乎的舌头舔我们的脸催促起床,每天傍晚,它也会站在家门口,门一开,它就会迅猛地扑上来,寻找有没有给它带回好吃的零食。它很奇怪,喜欢吃巧克力,喝可乐,喝着可乐时,不停甩着粉红的舌头。

  我发现它血统不纯,似乎是杂交的金毛猎犬,但显得非常有型,脑袋圆圆四肢矫健,眼神憨憨地透出一种纯良,卓敏坚决不准我叫它杂种,“它是混血儿”。有时候,它会独自蹲在阳台上仰头看着天空,这时,她就会认为被遗弃的它在想念妈妈,它好像特别喜欢听一首叫《木鱼石的传说》的老歌,歪着头,喉咙里动情地“吱吱”应和着。

  “儿子会听歌哪。”她叫它“宝宝”,并自称“妈妈”,偶尔我和卓敏发生争执甚至开玩笑时,它会坚决站在她那一边,跑过去紧紧倚在她脚下,头冲向我,龇牙,这让我顿感失落。

  我们时时到白杨林中散步,冒充一家三口。

  这已经是她今天给我发来的第二十四条短信,但我把二十四头泥牛全部沉入大海。从早上出门开始我就蒸发在这座城市里,我把手机呼叫转移,我不想让她找到我。

  军艺铁栅栏外,透过蒙着薄雾的车窗可以看到女生们进进出出,已出落得相当帅气的宝宝就坐在我身边的座位上,把鼻子努力伸向车窗那条缝隙“吱吱”嗅着外面的冷空气。我把一串项链挂在它脖子上,又塞上一张卡片。

  “杨一,你到底死了没有?”又一条短信,绝望中透着暴怒,我开始担心等一会儿她会不会像霰弹一样击碎我,她做得出来。

  宝宝突然兴奋起来,就像嗅到诱人的食物,它的鼻腔里发出急促的短音,爪子挠着车窗,还用脑袋拱着车门,我知道,肯定是她出来了,我端起DV对着车外的大门,把车门打开让宝宝出去……

  宝宝像一阵风般冲下车消失在一片枝叶覆盖积雪的槐树后,我听到一声尖叫,“宝宝?你怎么在这里?好了好了,别舔了,妈妈爱你,咦,这是什么?”然后沉默,我知道她在三秒钟之后会旋风一样从大门那里向我席卷而来,三、二、一……非常准确!“杨一,你这个死人,给我滚出来!”

  我端着DV从车里走过来,一脸坏笑地摄录着她边跑边骂的过程,她跑过来就不顾一切地用双肩包打我,用脚踹我,“你混蛋”、“你去死”、“抓流氓”,我边躲边笑着抱住她,哈着热气在她耳朵后面说“生日快乐”。

  给她一个二十岁的惊喜,我从早上消失就是想让这个惊喜更富冲击力,我去“东方新天地”花了三千多块钱给她买了一串施华洛世奇的水晶项链,两个月前,她曾经在那扇橱窗前徘徊很久,但她只是一个学生,而我也没那么多钱,正好昨天领到一笔“非典”时滞发的稿费,所以我早早就去等着商店开门,门一开就冲进去买下了那根印有属相的项链,这是我给她买的最贵的礼物。那张生日贺卡是我在电脑前亲手做出来的卡通,一头长着翅膀的小香猪啃着一个大蛋糕,旁边是我和宝宝在帮猪吹蜡烛,上书“你永远是我的掌上明猪”。

  ……浅浅带着一帮姑娘随后赶来,叫嚷着“哦,好浪漫哦,亲一个,亲一个”……我恐吓“全部滚进车里,把你们卖到非洲去”,数了数,和当初在超市门口碰到的一样正好七个,我们直奔“莲花”酒吧。苏阳、狗子和小刚他们正等着我,胖子齐帅也拎着一个大蛋糕来了,带着一个叫“燕子”的长相一般但很温婉的女孩。

  12月24日,我的生日;12月25日,她的生日。我们都是摩羯座,星相学说一辈子太阳风相冲,我属蛇,她属猪,命书里总说这样的属相极其相克,“蛇缠猪,一生苦”——迷信属相和星座的她每每愤愤不平地瞪着我,悲愤地下着结论:“我不可能克你,一定是你克我。”她还经常在窗台上算着“塔罗牌”,如发现我对她命相不利的征兆,就心有不甘地再算,再愤愤不平,然后就扑上来咬我、暴打我。真的很疼。

  但这并不妨碍我们一起过生日,在一起恩爱厮打纠缠,那天吹蜡烛前,她笑得像朵花儿一样问我:“你会永远陪着我一起过生日吗?”

  “会,那时我俩都一百二十多岁了,门牙掉光,都成一对老妖精了,我们互相亲对方的牙床。”

  “就要成一对老妖精,就要你亲我牙床。”

  “生也快乐!”浅浅带着那帮女孩喊,“日也快乐!”苏阳带着狗子、小刚和齐帅们喊。我们喝了很多酒,唱了很多歌,互相倾吐对朋友的忠诚和友情。那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圣诞节,雪花轻灵地落下,听得见它们消融时让人心疼的声音。

  她喝醉了。

  我背着她穿越白杨林向家里走去的时候,雪花从天上细细碎碎地降落,冷空气吸进肺叶有种清晰的刺痛,我背着她,听到积雪“吱吱”作响,突然觉得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们一步一步走向世界的尽头,有一盏阑珊的灯火在温暖地等待着我们。我非常快乐,甚至有种冲动,愿意就这样一辈子背她回家。

  想起刚才玩“真心话”游戏时她拒绝回答的问题,“之前有几个男朋友”。其实之前我也曾试探过她和几个男人上过床,她从来不愿回答,我又问她一共做过多少次爱,她说“一次”,对此我很怀疑,像她这样的女孩很难抵挡外界风雨般的进攻。但我又发现,其实她对做爱并不在行,反应生涩。

  她突然醒了,风雪中传来她迷迷糊糊的声音:“你愿意娶我吗……”

  苏阳一边摸着鼻子一边在我面前晃来晃去,这是他遇到难题的“行为艺术”,我经常怀疑有一天他会变成一头独角兽在大街上横冲直撞。

  他终于停下来:“听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坏消息。”

  “那家答应赞助车队五十万的企业黄了,比黄花菜还黄。”“好消息?”

  “记得那次赞助‘疯狂西夏之旅’的唐显吗?他愿意给钱,三百万,前提是……让我老爸帮忙解决海淀的一块地,但很棘手,他想把工业用地改成商住用地,风险很大。”

  “老爸会帮你?”

  “不会,他还很想带人把我那几辆车砸了……不过,我可以去找我妈,江湖告急,她老人家总不至于见死不救吧,而且,唐老板提出一个让我无法拒绝的条件,那块地到手后除了三百万赞助款,还答应让我在新的开发公司里占百分之八的股份。”

  “天上掉下来的不仅是馅饼,也许是一块石头,砸死人不赔命。”

  “如果帮唐显拿下那块地,我们不仅能装备国内最好的车辆,而且车队的全部开支都有了。另外,他以我的名义另外注册一个公司入股,审计工商也看不出猫腻——还记得我的左右两大护法名言吗?”

  “一,早死早投胎;二,走别人的路,让别人无路可走!”

  苏阳就是这样一种人,我看着他热烈的面孔,想起2002年,春天。

  2002年没有开往春天的地铁,只有拥挤如沙丁鱼罐头般的地铁。

  米兰·昆德拉不知道这扇窗和那扇窗有什么不同,菩空树大师不知道此岸和彼岸有什么不同,我不知道这个春天和那个春天有什么不同。我只是一个行尸走肉,既不乐观,也不悲观。那时我还没有固定的工作,甚至还没有拥有那辆破JEEP。我在这座城市一年多天天挤着地铁,我每天从城市的这边穿向那边,再回来,再过去,再回来……以至于有一天我拎着相机坐在地铁站台上竟忘记了:我究竟是要过去,还是要回来。

  但我喜欢地铁,我喜欢在黑暗中快速却悄无声息地滑向未名地点,有种小兽在午夜雨林里自由穿行的心灵快感。你嗅得到车厢里每个人的心事,人们并不说话,大家私下商量妥了似的缄默,看着车窗上的影子和隧道墙飞掠而过的可疑景象,弥撒般把心事告诉给影子和景象,假装自己其实并非如阳光下生活的那么卑微。

  只有当我出现在地面,抬头看见天空因沙尘暴变成褐红色,鼻腔嗅到空气中充满着土腥味,回家拼命挖着鼻孔里蚂蚁般的沙子,才发现我的生活其实发生了很大不同——我来到了祖国首都北京,或者说中国北方最大的农村,北京。

  几经辗转,我找到了北京,却没找到北。

  直到那天,我在污浊的车厢里看到一双热烈的眼睛,那双明亮的眼睛也正看着我。两秒钟后,我想起这双眼睛的主人是谁;三秒钟后,我想起我们之间的故事;四秒钟后,我们像真正的兄弟一样拥抱在一起。

  苏阳说:“那天我醒了以后发现我没死,我就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报答你。”

  赵烈死后,我参加了一个名叫“疯狂西夏之旅”的越野拉力赛想排解郁闷的心情,这是一个疯狂得失去理智的比赛,半个月的赛程将纵横从新疆戈壁滩、宁夏沙漠、甘南草原、川西草原近三千公里的险恶路径,为了追逐高额奖金和速度刺激,选手们最后根本不顾大本营的劝诫,冒着泥石流前行。

  也许是赵烈之死的恐惧心理反而让我产生了巨大的勇气,我像一头极速野兽一路超越众多高手,我甚至不带副驾驶独自追逐,越野车要加油,但我却不用加油。

  我喜欢那种太阳升起、太阳落下的感觉,喜欢翻越高海拔雪山被单调颜色刺激出短暂雪盲的感觉,喜欢开着车时世界会突然在大脑里消失自己也在世界中消失的感觉,耳膜里只听得见金属防滑链与暗冰殊死格斗的刺耳声,那一刻很古怪,但透骨真实。

  比赛进行到倒数第三天,窗外一切景物失去了影子,这提醒着我太阳已直射头顶,这是越野赛一天中最为透支的时刻。我轰着油门穿过丹巴境内那座最可怕的虎愁峡,发现一辆进口神风越野车四轮朝天,泥石流冲刷下来的石头埋葬了车体的二分之一。

  那就是苏阳,我从车号断定车里的一定是那个眼神热烈、喜欢在车载电台里大声讲段子和唱情歌的北京小伙。我用车载对讲喊叫,但无人应答,等我找到一棵枯树借马达的力量用羊角钩把捏扁了的可乐罐一样的车拖出来时,发现苏阳的副驾驶已经死亡,苏阳断了的肋骨扎进了肺叶,他已处于重度休克中。我翻开他的眼皮,他的眼睛混浊无力,瞳孔无限放大……

  我必须拉着一个死人和一个半活人穿越这个长达五百公里的无人区,但下午时分,我也遇到了泥石流,对讲机毫无信号,汽油消耗殆尽。夕阳西下,气温骤降,我坐在布满青石的千百年来几无人迹的古老河滩上,感到苏阳的身体和那些石头一起慢慢变冷。有一刻我甚至感到苏阳的心脏已停止跳动——感谢菩空树大师,他总是制造出一些古怪但神奇的油膏度人于苦海,突然想起菩空树塞给我的一种被称为“金刚油”的辛辣东西,我粗暴地把它灌入苏阳口中,然后他就回光返照般地苏醒,又休克,又苏醒……直到营救车开到。

  比赛结束后我拿到了我该拿的那笔奖金尽快消失,我不想任何人能找到我,留给组委会的手机号也因欠费停机。

  很久以来,在泥石流中差点死去的苏阳一直在找我,通过车友会通过互联网通过各种比赛试图找我,但没有结果,然后竟在北京春天最大的一场沙尘暴中找到了我。“要不是沙尘暴让路面能见度只有三米,今天我也不会坐地铁了。”苏阳说我和他总是在重大的自然灾害时见面,“这就是缘分。”

  苏阳又开始摸他的鼻子:“我们永远是兄弟,所以这次我们要绑在一起干,有福同享,有难共当。”他的父母在北京当着不大不小的官但神通了得,他开着一间收入相当不俗的广告公司,他过着高层子弟时尚的生活却没有太多纨绔的做派,他聪明、热烈、义气,为了理想可以付出一切。

  苏阳刚走,卓敏的电话就打来了。

  人与狗之间,人与人之间,其实都可以唏嘘不已。“宝宝,在乡下要听话啊,记得每天喝牛奶啊。”“宝宝,要想妈妈啊,妈妈每天都会想你的。”“宝宝,要是饿了就吃妈妈给你准备的巧克力啊,别吃坏了

  肚肚。”她抱着宝宝泪眼婆娑,宝宝浑然不觉地憨厚地舔着她咸咸的泪花,雪花暴怒地打着车窗,我差不多趴在挡风玻璃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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