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菟丝花-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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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诉我,小波,这是怎么一回事?”菟丝花19/41



小树林里那株菟丝花盛开了,黄绿色的藤葛上挂满了一串串粉白色的花朵,迎著夏日的晨风飘荡。我坐在树下的草地上,用手抱著膝,凝视著那缠绕在松树粗壮的树干上的花朵出神。那细碎的小花束和那柔弱的藤蔓,看来那样的娇嫩和楚楚可怜。而那雄伟的松树,扎结的枝干,又那样的挺拔苍健。望著这两种纠缠在一起的植物,令人对自然界的神奇感到迷惑。用手托著下巴,我愣愣的自言自语著说:

“造物之神是为了这棵松树而造了菟丝花呢?还是为了菟丝花而造了松树呢?”“我想,是先有了松树而后有了菟丝花。”一个声音答复著我,我抬起头来,中□正含笑的站在我面前。“松树离开菟丝花依然能够存在,但菟丝花却离不开松树。你仔细研究,就能够明白,菟丝花是没有根的,它的根已深入在松树的枝干里。”我俯近去看,果然不错。中□在我对面坐了下来,凝视著我。“这松树和菟丝花对你有启示吗?”他问:“多看看这菟丝花,像什么?”

我望著那花串,摇摇头。

“像菟丝花。”我说。他笑了。拿著一支笔,他在手中的一本书的背面勾画了起来,几分钟之后,他们他所画的东西递到我面前,他画了一棵松树,虬结麻乱的枝桠,树干上有一张人脸,浓眉、大眼,掩藏在针须状的枝叶之中。另外,一株柔弱的藤蔓绕在松树上面,细碎的小花朵形成一张女性的面孔,我抬起头来,惊讶而感动。“你画的是罗教授和他的太太。”我说。

“不错,”他点点头:“像吗?”

我沉思了一会儿。“中□,你的想像力很丰富。”

他伸手去轻触那一串串的花朵,说:

“那是一棵菟丝花——我是说罗太太,你无法设想,假若她离开了罗教授,会不会继续生存?她已经连根依附在罗教授身上了。看到松树和菟丝花相依并存,使人感动。看到罗教授卫护他的太太,也给人同样的感觉,是不是?我常想,人生是很奇怪的。就像你刚刚所问,造物者是为松树而造了菟丝花,还是为菟丝花而造了松树?我也常问,上帝是为罗教授而造了罗太太?还是为了罗太太而造了罗教授?他们就像我们面前这两株植物一样不能分割,我奇怪他们是如何遇合的?”“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我轻声的念著李白的句子。

“是的,”中□说:“轻条不自引,为逐春风斜。那么,谁是使那轻条斜过来的春风?”“你认为——”我说:“罗教授和罗太太之间有一页缠绵的恋爱故事?”“唔,”中□深思的望著我,好半天才说:“我认为,这整个家庭都颇不简单,包括——”他突然顿住了,把说了一半的话硬咽了回去,直视著前面说:“嘉嘉来了,看样子,她是为你而来的。忆湄,我觉得,你身上一定有一点魔力,你会在不知不觉中吸引每一个在你身边的人,连混沌无知的嘉嘉,都同样受你的吸引。”真的,嘉嘉对我们走了过来,她手中捧了一大束黄色的花——那种不知名的小草花。她的脸上带著笑,单纯、信赖,而无邪的笑。她一步步的走近我,有些像个虔诚的信徒,正走向她的崇拜的神像。停在我面前,她慎重的把那束花递给了我。我接过花,颇为感动,拍了拍我身边的草地,我说:

“坐一会儿吧,嘉嘉。”

她顺从的坐了下来,却用她那迟钝的眸子,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看。对于她这种神情我已经是司空见惯,所以并不惊奇。但,中□却以研究的眼光,深思的望著嘉嘉。我们沉默了一会儿,嘉嘉忽然张开嘴,不合时宜的唱起那支老歌来:

“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她突然而来的歌声让我愣了愣,接著,我就发现她以讨好的神态望著我,渴切的说:

“我会唱了,小姐。”“噢,”我说:“你唱得非常好,嘉嘉。”

她看来十分开心,咧著嘴笑了起来。

“嘉嘉,”中□开了口:“谁教你唱这一支歌的?嗯?”

嘉嘉痴痴的仰起头来,不解的望著中□,停了半天,才牛头不对马嘴的说:“花——要开了。”中□叹了口气,拉拉我的衣服:

“我们该走的,忆湄,你要开始上课了。”

我站了起来,扑掉身上的碎草,对嘉嘉挥了挥手,和中□走出了小树林。中□一直沉思不语,看来似乎满腹心事。上了楼,走进了我的屋中,我说:

“你在想什么?”“你!”中□说。“我?”“是的,你!”中□握住我的双手,仔细的凝视我的脸,我的眉毛,我的眼睛。“我想找出你特别引人的地方,我最初见你,就有一种错觉,好像早就认识了你,你的脸——远在我没有见到你以前,就仿佛见过了似的!”

“你决不会见过我!”我笑著说,走开去把那束黄色的花插进花瓶里。“在这三个月以前,我从没有来过台北,所以,连公共汽车站上碰过面都是不可能的!”

“你相信第六感吗?”“有一些相信。”“那么,大概是第六感,一定我梦中见过你,”他走过来,用手在我背后圈住我,吻我的耳朵。“忆湄,老天为我而造你,也为你而造我!所以我们会在一开始就似曾相识!”

我有些困惑,说真话,我在第一次见他的时候,并没有他所说的似曾相识的感觉,如果是第六感,为什么单单他有那份第六感,而我没有呢?就在我凝神沉思的时候,“咪呜”一声,小波不知从那儿跳了出来,落在书橱上面。我把它抱了下来,走到书桌边坐下,抚摸著小波的头,我说:

“人世的一切,机缘遇合,恩怨因果,一定都有个定数,许多无法解释的事,神啦,鬼啦,心灵感应啦,我们都找不出道理来。我相信命运,也相信有个大的力量在冥冥中操纵著人世的一切。拿小波来说吧,如果不遇到我,它可能已经倒毙街头了,而那一天,如果我们不去看电影,又怎会碰到它?如果我们看完电影,就直接坐三轮车回家,又怎会遇到它?”我把小猫举起来,用面颊倚偎著它毛茸茸的小身体。“这是条幸运的生命!”中□对我微笑,伸手来抚摸小波的毛,他的手从小波身上移到我的下巴上,托起我的头,凝视我的眼睛:

“你是一个善良的女孩,忆湄。”他摇摇头,叹息的说:“但愿我不要这么喜欢你,你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都牵动我每一根神经。”他的眼光朦胧了,不转瞬的望著我,我也凝视著他,时光在两人的注目下悄悄的流逝。半晌,他惊跳了起来:“噢,忆湄,打开书本吧!”

我把小猫抱在怀里,懒洋洋的翻著书页,眼光仍然凝注在他的脸上。“忆湄,”他用舌头润润嘴唇伸了伸脖子。“你说一说,中国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哪一年召开?什么地方召开?”

我瞪视著他。“我问你问题,你听到没有?忆湄?”

“嗯?”我神思不属。“我问你国民党第一次代表大会在哪一年召开的?”

“嘘!别说话!”我说:“小波睡著了,你听它的呼噜声,好像在低低的诉说什么。”

中□看了我几秒钟,突然站起身来,走到我身边,一声不响的把小猫从我怀中提起来,放在地下,轻轻的拍了拍它,把它赶到床底下去了。然后他坐回他的位子,严肃而冷静的望著我,说:“现在,你能够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噢,”我懊恼的说:“中□,你未免太严厉了。”

他推开节本,握住了我的双手,把我的手阖在他的手中间,直视著我的眼睛,用低沉的声音说:

“忆湄,你不能永远寄人篱下,是不是?考大学对于许多人是并不重要的,可是,对于你却非常重要。忆湄,你只能成功,不能失败!”我注视他,他的声音那样温柔诚挚,他的眼睛那样深沉恳切,我的心情激动了,低下头,我为自己惭愧。妈妈尸骨未寒,罗教授恩重如山,我不能落榜!抬起头来,我自觉泪雾迷蒙。他的手在我的手上加重了压力,他用令人心脏绞紧的温柔的声调说:“忆湄,忆湄!我抱歉让你伤心。”“不!”我迅速的拭去了泪,对他微笑:“你刚刚问我什么?第一次国民代表大会吗?”我侧著头思索:“是不是民国十三年在广州召开的?”中□凝视著我,微微的眯起了眼睛。笑意逐渐染上了他的嘴角,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说:

“忆湄,你真让我心折!”

这是一个中午,整幢屋子都沉睡著,我打开房门,侧耳倾听,显然罗家每一个人都在午睡,走廊里空荡荡的毫无人影。折回屋里,我拉开壁柜,取出一双前一日才上街去偷偷买回来的溜冰鞋。悄悄的走下了楼梯,来到饭厅外的水泥地上。坐在台阶上面,我把两只鞋子都系好,对自己发誓的说:

“我一定要学会溜冰,而且要溜得又快又好,让皓皓大吃一惊!”带著坚定的庆心,我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轮子一经滚动,我立即扑倒下去。站起身,我再尝试。中午的烈日晒著我,我却浑然不觉。我一再跌倒,又一再爬起。反正无人看著我,我也不怕摔跤丢人。就这样,我跌跌冲冲的,居然也可以平稳的滚动一段路了。任何玩意儿,都是刚学的时候劲最大,我越来越有兴趣,忘了时间,也忘了烈日如焚,我的衬衫都被汗所湿透。为了溜冰,我特地穿了一条长裤,整个裤子上都是灰尘。由于摔跤的次数太多,每次跌倒又都用手去撑住地面,所以手掌都跌肿了,而我仍然乐此不疲。我的摔跤并非没有代价,我开始摸清溜冰的诀窍了,也懂得双脚的运用和轮子的操纵。在愉快的心情下,我不知不觉的唱起歌来,我唱的是一支我小的时候妈妈常唱给我听的娃娃歌:“飞飞飞飞,这个样子飞飞,菟丝花20/41

向上飞,飞上去就要把头抬,要转弯尾巴摆一摆,……”大概是尾巴没有摆好,我的脚下一滑,就一屁股坐在地下了。这次摔得可不轻,脊推骨的末端撞在水泥地上,痛得我从牙缝中向里面吸气。气还没完,一个影子罩在我的头上,我抬起头,皓皓正弯著腰看我,他漂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嘴角挂著嘲谑和激赏,咧了咧嘴,他说:

“你不应该飞,忆湄。你的脚下有了轮子,但是肩膀上并没有翅膀,如果你想飞,就难怪要摔跤了!”

我对他翻了翻白眼。“好,”我说:“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看我的?”

“从你提著一双溜冰鞋,像做贼一样从楼梯上偷偷摸摸的走下来的时候开始。”天呀!原来我这整个一段摔跤啦,爬起来啦,发誓诅咒啦……他都看见了!我噘起了嘴,没好气的说:

“那么,我摔了跤,你既不加以扶手,反而冷嘲热讽,岂不有失忠厚?”他大笑,望著我说:“有失忠厚?忆湄,你明知我根本不是一个忠厚的人!”他再看我,又笑。“我说过了,只要你不想‘飞’,你就溜得很好了!”我咬住嘴唇,斜睨著他,这两句话似乎颇有道理。他把手伸给了我。我握住他,他把我拉了起来,牵住我的手,像带领一个瞎子般带著我走,嘴里不停的指示著说:

“用右脚——现在换左脚——再用右脚——换一只脚用脚尖的轮子转弯——好!不错!我放手了!”他放了手,我平平稳稳的溜了一圈,他接住我,把我带到台阶前面,让我坐下。掏出一块大手帕,抛在我膝上说:

“把你的汗擦一擦,今天练习得够了,以后,你应该选黄昏的时候来溜,这样晒著太阳运动,你会中暑。”

我拿起他的手帕,在脸上涂抹一遍,整条手帕都变得又湿又黑,我的脸红了。他看来却十分开心,在我身边坐下,用手托著头,他微笑的凝视著我,欣赏的说:

“忆湄,你猜你给罗家带来了什么?”

“什么?”我不解的问。

“生命!”“生命?”我有些愕然。

“是的,生命。在你走进罗宅以前,罗宅是死的,你进来之后,罗宅才开始苏醒。”他的笑意渐消,眼睛深深的望著我。“你不觉得,我最近停留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多了吗?”

这倒是真的,我思索著。他灼灼逼人的眼光使我不安。他又笑了,扬了扬眉毛说:“你有些怕我吗?忆湄?”

“我什么都不怕!”我噘著嘴说。“你怕一件东西——鬼!”

我笑了,想起那个被罗太太所惊吓的晚上。人,总是喜欢庸人自扰的!皓皓仍然托著头注视我。忽然,他说:

“你刚刚唱的那支很滑稽的歌,你愿意为我再唱一遍吗?我喜欢它,有股亲切感。”

我真的唱了。唱了一段,我停住,解释的说:

“这支歌很长,是一个儿童的歌剧,前面是老鸟在教小鸟飞行,以及告诉它该注意的事项。”

“唱下去!”皓皓命令似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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