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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10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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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士气方面,由于游牧民族的战争,是以劫掠为主要目的,在战利品分配上人人均沾,这使得集体行动与个体利益间保持密切联系,故能保持高昂士气。而中原士卒多为王朝兵役的被动服从者,与战争并无利益关系,甚至军需时常被克扣……而且,能有效精神动员的民族主义和爱国主义,还远未到可以感染普通士卒的程度。反倒是小农经济衍生的乡土观念,极大左右远戍士卒的情绪,若非保家则无动机卫国,所以在士气上往往无法与游牧民族相比,这在冷兵器时代,是十分要命的。”

“最后,在军备方面,骑兵凭借其机动性一直是战争的骄子,直到未来被火器完全压制。但中原在丧失养马之地后,对于军马的饲养,就成了社会的沉重负担,而且质量也无法与转事游牧的草原民族相比。这使得中原在骑兵的质量数量上都不敌草原民族,只能仰仗步兵。而且骑兵因为仰仗机动性,可以免去许多繁杂的训练;但步兵的战斗力,是需要仰仗整套制度的完善的,装备需要及时更换、阵型需要严格操练、减员需要及时顶替。这‘背后的制度’恰恰是所有农耕民族不能始终如一的软肋。因此我们见惯了中原王朝鼎盛时军力强势,而衰败时以民兵轻装备滥竽充数的丑态。而与之对垒的是战斗力输出稳定的游牧军队,自然高下立见。”

“那汉军这次的强力表现,是不是说明,中原又进入了一个政治清明的阶段呢?”钟金了悟道。

“不错。”沈默缓缓点头道:“严嵩倒台之后,尤其是新帝登基以来,我大明刷新政治,励精图辟……”

“可我听说,你们的朝廷内斗很厉害,首辅都接连下台。”钟金不信道。

“那又何尝不是一种优胜劣汰?况且已经决出胜负,再也没有人能挑战现在的阁老们了。”沈默看她一眼,淡淡笑道:“所谓攘外必先安内,我大明已经安内,自然就轮到上下一心,解决边患了。”

“但你说过,我们是消灭不了的。”钟金恨恨道,她想到自己的家园被毁,族人被杀,就无法对沈默保持尊敬。

“谁说要消灭你们了。”沈默笑道:“我们只是要重构被毁坏了的防线,使百姓不受你们的侵略,同时,减轻沉重的军费压力。”

“你说汉人打仗耗费巨大,怎么又能省钱了呢?”钟金不解道。

“我们拿下东胜……也就是你们的济农城,就可以使防线缩短千里,每年军费减少一百万两。”沈默为她算账道:“其实这个东胜,是永乐年间内迁而来,真正的东胜卫,是在黄河北岸,你们的托克托以南。我们的最终目标,就是在那里重建东胜卫,然后其西面四百里,再修两座城。这样无需边墙,即可将整个河套守卫的固若金汤……有道是‘天下黄河富河套’,只要能保证安全,饱受土地贫瘠之苦的山陕百姓,是很乐意迁来河套定居的……”他仿佛看到了美好的未来,微微陶醉道:“河套变成粮仓之后,不仅可以负担三座城堡的军需,还能支援东面的宣大,自此我大明不患西三边,而得其利也。”

他这边说得兴高采烈,那边的钟金却面色苍白。如果换别人说,她会嘲笑对方白日做梦,可话从眼前这个男人嘴里说出,她却相信对方能做到……

“我知道有个办法,可以阻止这一切。”钟金咬碎银牙道:“但我不会说?”

“刺杀我么?”沈默轻蔑的一瞥,睥睨着她道:“且不说你们没那个能力,就算真把我杀了,又能阻止得了什么呢?”

“……”钟金默然无语,是啊,她亲眼所见,这位督师大人可谓闲人一个……军需调配有王崇古,前线作战由戚继光全权负责,似乎都没他什么事儿。回想上次见他时,他整天呆在庙里和那个活佛谈经论法;这次见面就更过分了,竟成了自己的专职老师,这是一个战争统帅该有的表现吗?偶像一下子崩塌,钟金气愤的瞪着他道:“那你岂不是尸位素餐?”

“这个成语用的不错,你悟性确实很好。”沈默拊掌赞一句,然后一本正经道:“我是钦差大臣,代表朝廷来坐镇,以往都是太监来当这个差事,只是皇帝陛下预防宦官干政,加上战略是我制定的,所以才把为师我派来了。”说着一脸无奈道:“为师是个书生,当了一辈子文官,现在把我扔到这儿来。我们汉人是论资排辈的,我的级别是所有人里最高,只能我来当这个主帅。不过人贵有自知之明,我不能给他们添乱,尸位素餐也就难免了……”

说完沈默也觉着挺没面子,干咳一声道:“今天的课,就上到这儿吧,下课了。”

钟金彻底无语,点点头,木然的拨马离开了他的身边。一直紧随在两人身后的几名侍卫,也放下了一直平端着的胳膊。
 

第八五六章 阁老的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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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的日子,钟金几乎没有再露面,偶然见到也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似乎还在消化沈默的言论。沈默也不去理她,道理自己都讲明了,能不能领悟,就看她自己的本事了。

从榆林到伊金霍洛,只有不到八天的路程,转眼就到了第七天。

这一日已经走进了草集,队伍本打算在中途的兵站休息,然后第二天去成吉思汗陵。但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使行军慢了下来,结果走到天黑,也没到达目的地,只能在野外宿营。

不过好在雨停了,不用挨淋,还可以生火取暖,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雨后生火确实麻烦了一些,待侍卫们把火都升起来,烟熏火燎的做熟了晚饭,天已经大黑了。

沈默就是喜欢这种幕天席地,篝火晚餐的调调,嗅着雨后清新的空气,竟难得的食欲大开,吃了两个牛肉夹馍”又喝了一碗热腾腾的胡辣汤,终于满足了。这时他才发现,平日里吃饭又快有多的钟金,竟没吃也没喝,只是捧着碗在那里发呆,于是问道:“怎么不吃饭?”

“吃不下……”钟金搁下碗,低声道。

“怎么了?”沈默问道:“方便说出来么?”

“我在想师傅那天的话”,钟金幽幽道:“难道我们两族,就没有和平相处的方法么?”

“想出来了么?”沈默接过一杯茶,微笑问道。

“其实互市就是个好办法”钟金望向沈默道:“实话实说,如今的蒙古,已经没有入主中原的气魄和能力”我们打仗的目的,就是想通贡。草原上的物资太匮乏了,比如说马上就到夏天了”我们的毡裘不奈夏热”所以需要大明的缎布来缝制夏衣:还有”我们不能冶铁”就连做饭的锅也无法生产,有生锅破坏,则百计补漏用之。各家互相借锅煮食,是经常的事情。而许多穷苦人家,不得已至以皮伫水煮肉为食,实在困苦之极。”

“从当年达延汗,到我祖父,到现在的俺答汗,五六十年来,我们就向朝廷请求通贡。我看过俺答汗给朝廷的国书,言真意切……说我曾祖时”在先朝常入贡,且许市易,汉蒙两利。近以贡道不通,生活困难,才会每岁入掠。只要朝廷允许我们入贡,我们便会约束部众,令边民垦田塞中”蒙众牧马塞外,永不相犯”当饮血为盟誓……”顿一下道:“为什么不通贡呢?通了贡不就没有战争了吗?”

“呵呵”沈默把茶杯递给侍卫,略带嘲讽道:“我看到的版本,跟你的可能不太一样。我记忆中,还少了一句话“否,即徙帐北鄙”而纵精骑南掠去”这就好比说,有人冲到你家里,跟你爹说:,把你闺女嫁给我吧,不然我就杀了你”一样,是赤裸裸的威胁。我大明朝虽然富强比不过两宋”武功无法匹敌汉唐,但就是有一把子骨气”你看看谁敢答应,非被钉在耻辱柱上不可!”

“难道就为了区区虚名,就让两族杀戮至今吗?”钟金无法理解汉人的坚持。

“当然不只是区区虚名了!”在火光的映照下,沈默的面孔显得有棱有角:“其实嘉靖三十年,我们曾与俺答达成了开设马市的协议,然而俺答并没有依照承诺,约束部众”开设马市之后,蒙古各部入寇如常。而且在马市上强买强卖”每每牵来几匹病马”就想换取我们的大宗货物”一旦我们的人有异议”则直接动手抢劫,甚至杀人毁市,让马市如何能继续?”

“贸易,是要建立在双方平等的基础上的,否则,强势的一方会采取更容易的方法,来获取所需的物资,也就谈不上贸易子。”顿一下,他轻声叹道:“其实朝中有识之士何尝不知,通贡互市是解决北方边患”使两族和平相处的唯一办法。然而只有在战场上取得了胜利,才能谈通贡,否则又会重演嘉靖三十年,互市开而复闭的闹剧。”

“如果你们赢了的话”,钟金质疑道:“又如何能保证,不会欺负我们呢?”

“我就是保证。”沈默淡淡道:“我今年不到三十五,离致仕还有三十五年,只要我在位一天”就会保证互市公平的进行下去。”

这简直是坑爹了,哪有这样的算法,但钟金没有质疑,而是定定盯了他许久,才点头道:“希望师傅不会骗我。”

“不会的。”沈默微微一笑,道:“还有什友话要对我说?”

“……”钟金想了想,默默的摇头。

沈默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没有在说什么。


在外面又坐了一会儿,沈默回到自己的帐篷,竟有一身黑衣的陆纲等在里面。

对于这个不速之客,沈默并没有意外,显然早知道他会在这里。拍拍他的肩膀,低声问道:“怎么样?”

“很出意料。”陆纲低声道:“我们排除了三处,但不敢说全都发现了。”顿一下道:“我建议,应该取消明天的拜祭。”

“……”沈默沉吟一下,摇头道:“不行,我这次代表朝廷拜祭成吉思汗”是对那些蒙古头领德威的好机会,如果取消的话,岂不适得其反?”

“可是,那些白莲教徒太疯狂了。”陆纲担心道:“叔,您知道吗,他们竟然埋了两千斤炸药在祭坛底下,这是咱们发现了的,还不一定有什么没发现的狠招呢。”

“这是你的问题。”沈默一摆手”阻止他说下去道:“我以下雨为由,晚到半天,就是给你解决问题用的。你必须在我抵达之前”把所有隐患排除!”

“那,”陆纲面色阴晴变幻片刻,方闷声道:“大人得答应件事才行!”

“什么事?”

“把外面那个女人交给我”侄儿一定把她的嘴巴撬开!”陆纲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道:“她是萧芹的学生,而且在最近两次见面后不久,她都立即启程来我们这边,所以我们坚信,她肯定知道萧芹的计划,而且很可能是核心参与者。”

“……”沈默点点头,没有反驳陆纲。

见他点头,陆纲便要出去下令拿人,却被沈默叫住道:“这个女子性情刚烈,想要硬撬开她的嘴”不太可能……”沈默低叹一声,缓缓道:“再等等吧。”“等到何时?”对陆纲来说,现在的每一秒都十分宝贵。

“午夜吧……”沈默声音低沉道。

陆纲退下后,沈默缓缓坐在帐中的囤背交椅上,双目微合”面上的表情有些沉重……

不知坐了多久,沈默被一阵哀怨自伤的羌笛声唤醒了,那呜咽的笛声衬出夜的幽静,也深深地感染着他的情绪。沈默摸出怀表看看,已经十点半了……在这个,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年代,这已经是绝对意义上的深夜了。

他扶着椅背站起身来,松缓一下酸胀的身体,便走出了帐篷,循声缓缓踱步而去”在自己那堆篝火边”看到了正在闭目吹奏的钟金。月光洒在她的身上,这个平日里泼辣果敢的少女,此刻却显得楚楚安静,像换了个人似的。

沈默静静的站在那里,等到钟金一曲奏毕,才走过去。

“师傅”听到有声音,钟金抬起头来,见是沈默便要起身。

“坐下吧。”沈默在烧热的羊皮毯上坐定,问道:“怎么还不睡?”

“睡不着……”钟金低声道。

“还在为那些事烦恼?”沈默微笑道:“这不是你能解决的问题,还是早点睡吧。”

“不是”钟金摇摇头”低声道:“我是在想自己。”

“哦,呵呵……”,沈默不娥兑什么了,他是师父,不是师奶。

“师傅”,但钟金却主动发问了:“你有过喜欢的人么?”

“问这个干什么……”,沈默有些尴尬的咳嗽一声。

见心目中的高人雅士,露出这种表情,钟金大感有趣道:“难道是没有?不过像师傅这样古板的人”肯定是循规蹈矩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了亲才知道师娘是什么模样”真是太可悲了,…”

“你还正说错了”,沈默嘿然笑道:“我这辈子”出格的事情很少做,但也有那么两三件,偏偏都跟你师娘有关。”

“快讲来听听。”钟金兴致勃勃道。

“还是不要了吧。”沈默有些羞于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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