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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4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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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吗?”嘉靖也不看他,冷冷问道。

“有……但是不多。”黄锦小声道:“就两本。”

“你还想有几本?”嘉靖狠狠瞪他一眼,拿过那两本奏章扫两眼,见内容大同小异,便烦躁的丢回去道:“眼里还有没有朕,难道朕的话已经没人听了吗?”黄锦缩着脖子,不敢接话。

过了很久,嘉靖才发完了火,对黄锦道:“你把这三本奏章,送到严嵩府上,问问他……”说到这,嘉靖才想起老头刚刚死了夫人,叹口气道:“你去看看他,再带一担御膳房的什锦点心,什么也别说了,让他自己看着办吧。”

“是。”黄锦小声应下,见天快亮了,赶紧去后面厨房,命人把点心备好,待宫门一开,便领着两个挑担的小太监,往西长安街上的严嵩府上去了。

严家新丧,门上对联是蓝色的,灯笼也是白色的,写着“严府”的匾额,也被白绸扎成的大花遮住了,迎客的门子,也都是一身重孝,见穿着大红蟒衣的公公来了,倒也不敢怠慢,赶紧上前恭迎。

黄锦道明来意,门子便请他里面进,过不一会儿,严嵩的孙子、严世蕃的儿子严鸿便出来,只见他披麻戴孝、身心憔悴,朝黄公公行礼道:“祖母新丧,寒家失礼了。”

“大公子节哀。”黄锦还礼道:“咱家先给老夫人工柱香吧。”

严鸿便将黄锦领进正厅,偌大的相府正厅,已经成了老夫人的灵堂。

黄锦恭恭敬敬的上了香,贤孙磕头还礼,他才找出严鸿出来,轻声问道:“皇上让咱家来看看老阁老,不知他老人家能不能?”

严鸿小声道:“爷爷悲伤过度,这几日茶饭不思,一直歪在那里,也不知能不能见客。”明显是严嵩有吩咐,来客一律不见。

“是有重要的事情。”黄锦也不用钦差压人,只是将那三本奏章从袖中掏出来,递给严鸿道:“给你爷爷看看,我在这儿等着,好歹回个话,我也好回宫覆命。”

严鸿意识到问题严重,点点头道:“公公请偏厅用茶,我这就拿给爷爷看。”

“去吧。”黄锦和蔼的笑笑,严鸿便拿着那三个奏本,快步往后院去了。

为免睹物思人,孙子们咎严嵩从主卧房请到了西暖房中,离着垂花门有一段距离,严鸿走着走着,突然听一个声音道:“走这么快干什么?”

他赶紧止住脚步。行礼道:“爹……”原来叫住他的,正是严世蕃。

严世蕃看不惯严鸿的木讷,严鸿也看不惯严世蕃的荒淫无度,所以父子俩的关系并不融洽,甚至有些冷漠。严世蕃上下打量着自己的儿子道:“手里拿的什么东西?”

“几本奏章。”严鸿小声道:“宫里的黄公公拿来的,说给爷爷看看。

“越来越不像话了!”严世蕃呵斥道:“不是说过,什么事情都要请示我吗?你有没有把我这个老子放在眼里?”

严鸿瘪瘪嘀道:“本想先给爷爷看了,再去告诉爹爹的。”

“哼!”严世蕃不悦道:“你爷爷老了,心情又不好,少去麻烦他。”说着伸手道:“拿来!”

严鸿只好将三本奏章递给严世蕃。

严世蕃随手打开一本,看的他大惊失色、汗如雨下;但看到第二本,脸色便恢复了正常;当看到第三本,竟然面露喜色道:“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我真是爱死这三个宝贝了。”

第十卷 莫道浮云终蔽日 第六一八章 欲罢不能

“半死梧桐残病身,老妻一念一伤神……”严阁老静静躺在安乐椅上,双目无神的望着房顶,他已经一动不动半天了,连盖在身上的毛毯,滑落到地上,都毫无察觉。

自从夫人逝世以后,老严嵩便仿佛被带走了三魂六魄,只留下个空空的躯壳在人间,他少时读《长恨歌》,总是对唐明皇晚年的太过痴情不以为然,但只有经历过才知道,对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来说,可以没有事业、甚至没有子女,但不能没有老伴啊……

少年夫妻老来伴,老了却没了老伴,这往后的日子可怎么熬下去?

“唉……”一声苍老的叹息。此刻的严嵩,哪里还有什么雄心万丈,八十多的高龄,浑身的病痛加上妻子离世的打击,让他心灰意懒,终于在除夕夜里做出了决定,写好了奏章,准备出了夫人的头七,便进宫去见皇帝。

他刚刚要有些迷糊,却听“笃、笃、笃”的一阵敲门声响起,然后是严世蕃的声音道:“爹……”

严嵩却不应声,严世蕃又敲门,又叫,如是再三,终于忍不住推开门,冲进来道:“爹,您没事吧?”只见自己老爹一动不动的躺在安乐椅上,毯子也滑落地上。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心说:“老头,你可不能死啊,你要是死了,我可就彻底没戏了!”便箭步冲过去,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试一试严嵩的鼻息。

“我没死……”严嵩终于出了声。严世蕃的胳膊一下悬在空中,嘴角抽动道:“那就好,差点吓死我。”

严嵩仍没睁眼,只是缓缓道:“难得啊,你还能关心下老爹的死活……还以为你光想着怎么夺情呢。”所谓夺情,是跟丁忧相对,丁忧者祖制也,是父母去世。官员必须停职守制的制度,文官二十七个月,武将一百天。丁忧期间,居丧的人不准出来做官,如无极特殊的原因,国家不可以强招丁忧的人为官;但因特殊原因国家强招丁忧的人为官,叫做“夺情起复”。

“瞧您说的。”严世蕃笑道:“我是您唯一的儿子,我不关心你,谁关心您?”

“你是怕我死了,”严嵩终于睁开眼,目光中满是挪揄道:“你没理由赖在北京,对不对?”

被老爹说中心事,严世蕃老脸一红道:“您把我想成啥人了?”

“不管你怎么想的,都不要白费心机了。”严嵩指一指对面大案上道:“我已经写好了辞呈,只等你娘头七之后,便入宫向陛下请辞。”这都不知第几次辞职了,但与以往以退为进的把戏不同,老严嵩这次确实是去意已决了。

顺着老爹所指,严世蕃果然看到书案上静静躺着一本奏折,不由一阵血往上涌,竟要忍不住破口大骂,好在最后还是忍住了。但那张胖脸一阵青、一阵红、一阵黑、一阵白,气得都哆嗦起来。

“好好……”严世蕃想不到,老爹竟这样糊涂了,他从袖中亮出三本奏章道:“您这有一本奏折,我这却有三本,您不妨先瞧瞧这个!”说着把那三本奏章拍到严嵩膝上。

严嵩不想看,严世蕃就拿起一本给他念,念完一本再换另一本,一直把三本念完了,又咬牙道:“怎么样,有何感想?”

严嵩垂着眼皮,默不作声。

“您不说,那我来说!”严世蕃怒目圆睁道:“您想着退休就完了?不可能!完蛋还差不多!”说着觉着语气有些重,便耐下性子道:“爹,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徐阶这头狰狞怪兽,不把咱爷俩连骨头都吞了,是决不罢休的!因为咱们挡着人家的路了——因为天下有无数官员仰仗着咱们,不管咱们在朝还是在野,都以咱们的马首是瞻,不把咱们除去,徐党就没法取而代之!所以赵贞吉有退路,鄢懋卿有退路,唯独咱爷俩没有退路!只有一直前进,一直赢下去才能活命!”

严嵩木然良久,才缓缓道:“我们什么都不要,退得干干净净,难道谁还能赶尽杀绝?别忘了,大明朝不是他徐阶的,还是皇上说了算的!”

严世蕃心说:“原来存了这么个念想……”他知道皇帝可能会念旧,不追究严嵩,自己也有可能活命。

但乖乖跟老头回乡三年,等再出来时,恐怕已是沧海桑田,自己所有的权势地位都变成过眼云烟。更可怕的是,自己的仇家太多了,他们会耐心等到嘉靖一死,或者老爹一死,再来报答自己的……

绝对不能失去权势、绝对不能离开北京!稍稍的动摇后,严世蕃坚定了本来的想法,一撩衣角,跪在严嵩面前道:“爹,您还记夏贵溪?!”

严嵩原本一直恹恹的靠在椅背上,闻言一下子寒毛直竖,面前幻化出那个让他怕了一辈子的高大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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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朝初期,张璁以“大礼议”投机上位,成为内阁首辅,大肆党同伐异,一时间权倾朝野。就是这样一位大佬级人物,却被一个无名小卒,单枪匹马干掉了。

那个人就是夏言,字公谨、号桂州。严嵩这辈子没服过几个人,但无论以何种标准。夏言夏贵溪,都是他最服气的一个!夏言这人生得身材魁梧、眉目疏朗、还有一口美髯,绝对的美男子,当然,严嵩不是因为这个佩服他,也不是因为他三品同进士出身,却能当上内阁首辅。

而是因为夏言在当兵科给事中时,得罪了睚眦必报的张璁,张首辅便扬言要给他好看,他仗着自己人多势众、走狗众多,企图发动人海战术,全方位发动攻击,消灭掉这个不听话的小科员。

按说当时两人实力上的差距,不啻于蚂蚁和大象,夏言除了求饶就是等死,没有第三条路。但当同年悄悄跑来向他报信,替他担忧时,夏言却毫不畏惧,视张璁等人为土鸡瓦狗。

事后证明,他这不是狂妄自大,而是建立在强大实力基础上的自信。原来夏言虽然科举成绩不高,但那是因为他写的文章太过犀利,不和“中正平和”的调子,自然不能取得好名次。但这种文笔用在骂战上,却是所向无敌的,后世还有个美好的称呼,曰“杂文高手”。

而且他的嘴皮子,比笔杆子还要厉害,号称“第一能战”!面对着张璁手下十几个言官的轮番进攻,夏言毫不含糊,犀利还击,不管对方用什么方式进攻,他都能将其打得落花流水,见了他都得绕着走。

结果,越战名气越大,夏言的官也越来越大,支持他的人也越来越多,最后张璁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在一次诬告夏言的案件中翻了船,取代他的,正是当初不放在眼中的小小科员,夏言夏贵溪。

就是这样一位牛人,后来的下场却是身首异处,成为一百年来唯一被处死的首辅,而导致他悲惨命运的,正是严嵩。

严嵩和夏言是同乡,夏言发达之后,严嵩便着力巴结,当时严嵩的名声尚好,出于老乡情谊,夏言对他十分关照。然而最终夏言还是发现严嵩这个人,没有是非观、没有道德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是个口蜜腹剑的奸臣。

夏言这个人,刚直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要不也不会跟张璁那么不对付。他最讨厌的就是这种投机钻营之人,偏偏产嵩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夏言对他那一套深恶痛绝,希望这人离自己越远越好。

于是夏言不再给他面子,甚至数次狠狠折辱于他,但并没有立即将其撵回江西去……因为夏言有个致命的毛病,就是心软,不想把人往绝路上逼。

但就像严世蕃说的,人无伤虎心,虎有伤人意,严嵩受够了夏言的羞辱,也不想再担惊受怕下去,他终于决定对夏言动手了。因为通过默默观察,他发现夏言的强大,来自皇帝的支持,

所以想要对付夏言,只需让皇帝讨厌他即可,这恰恰是严嵩的特长,他使出浑身的谄媚功夫,拿出侍奉亲爹的劲头来,将皇帝伺候的无比舒坦,尤其是他在皇帝修玄一事上的积极态度,让嘉靖龙颜大悦。让乖巧听话的严嵩比着,敢于犯言直谏、并反对皇帝修炼的夏言,自然越来越不讨喜欢。

严嵩日以继夜的说坏话,终于让嘉靖疏远了夏言,夏言却又不屑解释,最终被迫退休。但后来严嵩上位后,政务干得一团糟、又专权跋扈,使嘉靖认识到,此人远远比不上夏贵溪,便又把夏言请回来当首辅,让严嵩重新当他的次辅。

严嵩从顶峰跌下来,检讨自己失误的同时,也深切意识到,只要夏言一天不死。自己就永远是第二选择,因为在皇帝心里,自己永远没有夏言厉害。

想要改变这一切,只有彻底的毁灭他——于是借助“复套”事件,精心设计了一系列计谋,让一心为国的夏首辅与怕麻烦的道君皇帝,彻底的决裂了,最后嘉靖给夏言一个“强君胁众”的定语,勒令他立即被迫退休,离开京城。

当时夏言的处境,与今日之严嵩何其相似,都是已经失去了皇帝的信任,却没有失去的皇帝的感情……毕竟兢兢业业的侍奉嘉靖二十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应该说嘉靖对夏言还是不错的,命他以尚书衔致仕,虽然不再当官,却有国家奉养,晚年无忧。

如果今日严嵩致仕,想必只会在待遇上好些,但实质上大差不差。

可夏言终究没有回到江西老家,在半路上便被抓了回来,因为严嵩使出了致命一击,他以“边将勾结近侍”的罪名,命人诬告了夏言。最终让嘉靖改变了主意——将刚走到通州的老首辅抓了回来,以图谋不轨的罪名判处他死刑,并于嘉靖二十七年十月斩首弃市,身首异处,死不瞑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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