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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居一品-第6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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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匪号樗朽。”邵芳答道。

沈默又问道:“是出岫还是樗朽?”

“是后者。”邵芳自嘲的笑笑道:“一截无用的烂木头。”

徐鹏举笑道:“果然走出人意表,起名字都这么谦虚。”

“什么谦虚”,邵芳也不遮掩,苦笑道:“我小时候不读书上进,我爹气得骂我,整天朽木不可雕也“及至年长,我便干脆自号‘樗朽’跟老爷子赌赌气。”

“你家老爷子身子骨真硬朗。”徐鹏举捧腹笑道。

“不可雕也?”沈默却淡淡笑道:“恐怕还一语双关吧?”

“嘿嘿”,邵芳笑道:“瞒不过江南公,我邵芳天生受不得挟持,谁也休想改变我分毫。你世人都说读书用功好,我却只喜欢舞刀弄枪;人都喜欢走马兰台,我偏爱那浮槎沧海;人都要温文尔雅,我却非插科打诨;人都是温情脉脉,我只爱嬉笑浪谑……”说着竟唱起了小调道:“我玩的是梁园月,饮的是东京酒,赏的是洛阳花,攀的是章台柳。我也会围棋、会蹴趜、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徒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司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魂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音韵洒脱、吐字铿锵、把个浪荡子弟的不羁,唱了个淋漓尽致。

徐鹏举听得直拍巴掌,道:“不愧是秦淮河的风月班头,要的就是这个浪劲儿。”

沈默也呵呵笑道:“说来说去,你就是喜欢跟人对着干?”

“倒也不是”邵芳敛起笑容:“我就是不想让那些规矩束缚住了,可从没想过给别人添麻烦。”说着饶有深意道:“我这辈子最大的乐趣,正是助人为乐。”

“是么,呵呵”,沈默笑笑道:“对了,还没感谢那日邵先生出手相助呢。”他本想唤他表号,但实在没法叫人家朽木,只好改口称‘邵先生’。说完端起酒杯道:“我敬你一杯。”

邵芳知道这就进正题了,忙半弓着身子起来,双手接过那酒杯,笑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您太客气了。”

“拿邵先生的钱应了几天急”,沈默淡淡笑道:“很是过意不去,本人多方筹措,现在如数奉还。”说着一抬手,身后的三尺便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袋,放在他的手上。

沈默又将那袋子装在桌上,轻轻推到邵芳面前道:“点一下,看看够不够数。”

邵芳面上难掩惊诧,但还是照沈默说的打开纸袋,一看是一摞汇联号的不记名支票,每张都是一万两,一共四十二张。

“多出来的,只是小小心意。”沈默端起茶盏,轻啜一口道:“受人滴水恩、当以涌泉报,这点钱算不得什么,邵先生如果有什么事,也只管讲出来,本官尽力去办。”

“没必要这么着急的,”邵芳才回过神来道:“这钱您还是拿回去吧,放我那也没什么用,我知道东南用钱的地方多着哩。”

沈默微微一笑,边上的徐鹏举马上接话道:“邵芳你就收下吧,朝廷向个人借钱,传出去不体面,至于东南,就更不用你操心了,天下最富庶之地,还没沦落到没米下锅的地步。”

“嘿嘿,看来在下又瞎操心了。”邵芳自嘲的笑笑,十分直白道:“其实我知道,大人是怕这钱来路不正,所以要尽快撇清关系。”

望着他逼视的目光,沈默毫不动容,双手交错在胸前道:“既然如此,那本官也开诚布公,邵先生虽然家业丰厚,但能不眨眼便拿出那么些现银来,还是难了点吧?”

“岂止是难了点。”邵芳倒也坦白,道:“我这个就是个没底的钱罐子,进得快出得也快,别说四十万两,就是四万两,我也拿不出来。”

“那这个钱……”徐鹏举问道。

“不瞒二位说,这件事上,我不过是个掮客。”邵芳知道,不说实话的话,跟这两位贵人的交道,打到今天就算完了。

“掮客?”徐鹏举追问道:“是谁雇的你?”

“唉,三岁孩子没了娘,说来话长。”邵芳道:“二位听我从头道来。”

这邵芳从不干正经事,却能家里妻妾成群,天天走马章台,来钱的路子必然很野。按照徐鹏举的话说,就是像您正看的那书中的西门庆,专挣那别人不敢挣的钱,什么倒腾私盐、放印子钱、代走门路,帮办贿赂之类,像今天这种充当两方椭客,绝对算是主营业务。

不过邵芳也不是什么活都接,危险系数太高的钱,他还是不敢挣的,只是这次的委托方太强大,让他说不出个不字来,只好狮子大开口,说没有四十万两办不下这事儿来,结果人家二话没说,一船银子发过来,他只能乖乖的接了差事。

“什么人这么大气魄。”沈默沉声问道。

“不是一个人……”邵芳低声道:“不知您听说过……九大家么?”

“九大家。”沈默心里一下子通透了,原来是这些家伙,何止是听说过,简直是太有渊源了。他怎会忘记当年在苏州时,若不是自己和若菡夫妻同心、共度难关,这些家伙差点把自己挤兑死。

但如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朝廷换了天,这些跟严党有瓜葛的大家族,算是彻底靠边站,那些地方官员,也借着追查通倭之名,大肆的打压敲诈;上面有人罩着时,他们自然不怕这些小角色,可一旦没了靠山,那些破家的县令、灭门的府尹,有的是办法整治他们。

每天都有亲族被抓走,随时都可能被牵连进去,多少银子都是填无底洞,包不起这桩事抹平了,另一桩又浮出水面了。按下葫芦浮起瓢,早晚全都得交代进去。

如此情形下,自救便成了必须,但现在大气候不成了,可选的路实在太少,原先靠山倒了、倭寇找不见了,沿海的老百姓不愿闹腾,在这种无枝可栖的情形下,只能豁出脸去,乞求昔日的对头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他们几家的头面人物都出来保证了,只要您能不计前嫌,救救他们。”邵芳道:“日后的一切,全听您的安排,保准您让打鸡不撵狗、说往东不往西……”讲述完了,他端起茶杯,将凉茶一饮而尽,便等沈默答复。

沈默负手站在窗口,望着外面氤氲的雾气中,灯红酒绿的秦淮河,久久沉吟不语。其实这事儿根本不用考虑,因为对江南九大家的现状,他比谁都清楚,一直以来采取冷眼旁观,甚至故意纵容的对策,并不是为了昔日的恩怨,他还不至于那么小气。他就是要把这些大户逼到死胡同里,让他们只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

现在还远远不到火候啊,沈默心中盘算道:〃得慢慢来,等他们走投无路时再说。〃拿定主意,他转身面对邵芳道:“你的要求太大,超出了我的心理底线太多太多。”想刹住这股清算风,需要将两京的刑部、都察院打点好了、以及各地官府也要安抚,哪怕对沈默来说,也绝不是个小工程。

徐鹏举也道:“是啊,老邵,这些银子什么来路,你知道吗?”

“什么来路?”邵芳就算知道,也要揣起明白装糊涂的。

“那是刚从衢州矿山挖出来!”徐鹏举厉声道:“你不会不知道,那里正发生着什么吧?”

“啊……”邵芳登时脸色煞白道:“真的吗?”

“难道以我们的身份,还会诳你不成?”徐鹏举冷哼一声道:“这四十万两黑钱,经过了官府的手,便变成了干净的,这叫……这叫洗钱!”他想起了沈默发明的新名词,然后按照早约定好的说法,发飙道:“大明律你没读过吗?埋在地里的都属朝廷所有,你们偷挖了朝廷的银子,然后还让朝廷给你们洗白白,把我们当什么?随意玩弄……”便听沈默咳嗽两声,知道大人嫌难听,赶紧改口道:“吗?”

邵大侠却汗流浃背,他这人有谋略、胆子大、敢想敢干,但失之精细,只是觉着以九大家的实力,拿出多少银子来都不为奇,却没仔细想过,这么多现银,跟正在发生的银矿暴乱之间,有没有什么联系。

见徐鹏举的白脸唱得差不多,沈默终于出来唱红脸道:“哎,公爷不必这么生气,我相信邵先生原是不知情的。”

“大人明鉴。”邵芳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道:“我邵芳平生居江湖之远,却从来都是奉公守法的,要是真知道这银子来路不正,我,我万不会接这个差事的。”说着一拍桌子道:“我,我找他们算账去!”

“唉,不必如此。”沈默示意他少安女躁,淡淡道:“无论来路如何,这个钱确实给本官救了急,本官承这个情,但你也告诉他们,想跟我打交道,可以,不过有两个条件。第一,把那些花花套子收起来;第二,把屁股擦干净,本官最讨厌给我惹麻烦的人把这两点做到了,就让他们的家主来杭州见我,做不到的话,趁早别耽误工夫。”

“是,我记住了。”邵芳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擦擦汗道:“尽快把您的钧旨传给他们。”

“唔,很好。”沈默点点头,拿起自己的折扇道:“今日多谢款待,咱们后会有期。”说着便移步走下了楼梯。

见现在这气氛已不适合寻欢作乐,也知道沈默对这些不感兴趣。

徐鹏举对邵芳道:“你可别结账走人。等我把大人送回府去,再来玩耍。”嘱咐完了便快步下楼,跟上沈默道:“等等我,等等我。”

楼下的妈妈被沈默的侍卫隔着,也不知上面谈了什么样,一见沈默下来,忙满脸堆笑的迎上来道:“哎呦,亲亲大老爷,咋这么会儿就走了呢?”

沈默还没出声,后面的徐鹏举便救驾道:“大老爷有要务回去处理,耽误了片刻拿你是问!”

这时候邵芳也下来了,朝老鸨点点头,她赶紧让到一边,依依不舍的恭送大老爷上船离去。

待那画舫行远了,老鸨奇怪的问邵芳道:“头一会见来青楼只为谈事的。”

没了沈默给他的威压,邵芳重新变得抖擞起来,一把搂住风韵犹存的老鸨,嘿嘿笑道:“你当江南经略这么好当?从朝廷到地方,多少双眼睛看着呢?等着出了岔子寻趁他,哪敢松松脑子里那根弦?”

迎来送往的老鸨子,最懂得,弃我去者不可留,留下来的是金主,的道理,就势软绵绵靠在他怀里,媚眼如丝道:“这么美的秦淮风月无心赏,我看活得还不如你这个风月班头有滋味呢。”

邵芳想起自己在沈默面前的窘迫,哈哈大笑道:“谁说不是呢?!”说着便要拉着老鸨去泻泻心头的火气。

老鸨早知道他有一杆神兵,自然是千肯万肯,但‘姐儿爱俏、鸨儿爱钞’这话是至理,任凭全身被捏得酥软入泥,她还不忘问一句:“那题字你可帮我求到?”

邵芳一下子兴致大减,郁闷道:“我那箱银子还不够?”

老鸨一听,千载难逢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登时浑身冰凉道:“你要不到就早说,我豁出一张老脸求一求,就不信他老人家能说出个‘不’字来。”也不怨她如此失态,若能得到沈默的题字,至少能早退休二十年,但这样一份珍贵的机会摆在她面前,却没有抓住,等到现在才追悔莫及,怎能不顿觉前途无亮,兴致索然呢?

邵芳也像被一盆冷水泼头,什么兴趣都没了,一把推开那老鸨道:“真他妈的扫兴。

第十一卷 严东过尽绽春蕾 第七三四章 阳(上)

南京城的局势彻底稳定下来,已经是五月初了,天气开始炎热起来,知了声响彻穷人家的房前屋后,但在富人豪门的大院里,部院官府的衙署中,却没有这烦人的声音,倒不是知了欺软怕硬,而是有拿着粘杆的小厮,将滋扰贵人的小祸害,全都粘杀了。

高大的松柏遮掩下,静妙堂中一片阴凉,气氛更是一片肃杀……

只听北京来的传旨太监,高声宣读着皇帝的圣旨:

‘南京兵部尚书张鏊,昏碌无能、放纵麾下、怙权失察,信谗助虐!着革去一应官职,发回原籍,永不叙用!’

‘原南京户部尚书、现户部尚书马坤先有苛酷严峻,后处置失机,于兵变责无旁贷,本当严惩,姑念老臣勋高,功过相抵,着就地免职,发回原籍,永不叙用 !”南京户部尚书蔡克廉,病弱昏暗,不堪重任,着解职返乡闲住 !”

南京户部右侍郎黄懋官,人虽廉直,然不知施政需刚 柔并济,一味严酷,遂致兵乱,实该严惩,然其已先自经于受辱之后,刚烈若斯,亦可嘉也,现不究其过、不彰其烈,然当优恤家属,以旌气节。”

…………然后又是十几道罢黜降职的谕令,几乎把南京户部的上下撤了个遍。

一时间,静妙堂中凄风冷雨,听旨的众臣好不心惊。也让边上冷眼旁观的沈默好不心惊,按照他的经验,这种处理及时,并没有带来太大危害的事件,当事官员一般只会被降职处分,不大可能直接一撸到底……尤其是部堂一级的高官,更是不可能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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