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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0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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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望成为腐化的布尔乔亚。生活空虚,只求享乐。而享乐的欲望并非由于官能的需要,
而是由于好奇。意志坚强,但意志的本质并不高明。她们穿得非常讲究,小动作都有一
定的功架。用手心或手背轻轻巧巧的整着头发,按着木梳,坐的地位老是能够对镜自照
而同时窥探别人,不管这镜子是在近处还是在远处,至于晚餐席上,茶会上,对着闪光
的羹匙、刀叉、银的咖啡壶,把自己的倩影随便瞅上一眼,她们更觉得其乐无穷。她们
吃东西非常严格,只喝清水,凡是可能影响她们认为理想的,象面粉般的白皮肤的菜,
一概不吃。
 
    和克利斯朵夫来往的人中,犹太人相当多;他虽然从认识于第斯?曼海姆以后对这
个种族已经没有什么幻想,仍不免受他们吸引。在高恩介绍的几个犹太沙龙里,大家很
赏识他,因为这个种族一向是很聪明而爱聪明的。在宴会上,克利斯朵夫遇到一般金融
家,工程师,报馆巨头,国际掮客,黑奴贩子一流的家伙,——共和国的企业家。他们
头脑清楚,很有毅力,旁若无人,挂着笑脸,貌似豪放,其实非常深藏。克利斯朵夫觉
得这些坐在供满鲜花与人肉的餐桌四周的人物,冷酷的面目之下都隐伏着罪恶的影子,
不管是过去的或将来的。几乎所有的男人全是丑的。女人大体上都很漂亮,只要你不从
太近的地方看:脸上的线条与其色缺少细腻。可是她们自有一种光采,显得物质生活相
当充实;美丽的肩膀在众目睽睽之下象鲜花般傲然开放,还有把她们的姿色,甚至她们
的丑恶,变做捕捉男人的陷阱的天才。一个艺术家看到了,一定会发见其中有些古罗马
人的典型,尼罗或哈特里安皇帝时代的女子。此外也有巴玛岛民式的脸蛋,淫荡的表情,
肥胖的下巴埋在颈窝里,颇有肉感的美。还有些女人头发很浓,鬈得厉害,火辣辣而大
胆的眼睛,一望而知是精明的,尖利的,无所不为的,比其余的女子更刚强,但也更女
性。在这些女人中,寥寥落落的显出几个比较有性灵的。纯粹的线条,起来源似乎比罗
马更古远,直要推溯到《圣经》时代的希伯莱族:你看了感到一种静默的诗意,荒漠的
情趣。但克利斯朵夫走近去听希伯莱主妇与罗马皇后谈话时,发觉那些古族的后裔也象
其余的女人一样,不过是巴黎化的犹太女子,而且比巴黎女子更巴黎化,更做作,更虚
假,若无其事的说些恶毒的话,把一双象圣母般美丽的眼睛去揭露别人的身体与灵魂。
    克利斯朵夫在东一堆西一堆的客人中间徘徊,到处格格不入。男人们提到狩猎的时
候那么残忍,谈论爱情的口吻那么粗暴,唯有谈到金钱才精当无比,出之以冷静的,嘻
笑的态度。大家在吸烟室里听取商情。克利斯朵夫听见一个衣襟上缀有勋饰的小白脸,
在太太们中间绕来绕去,殷勤献媚,用着喉音说道:“怎么!他竟逍遥法外吗?”
    两位太太在客厅的一角谈着一个青年女伶和一个交际花的恋爱。有时沙龙里还举行
音乐会。人们请克利斯朵夫弹琴。女诗人们气吁吁的,流着汗,朗诵苏利?普吕东和奥
古斯丁?陶兴的诗。一个有名的演员,用风琴伴奏,庄严的朗诵一章〃神秘之歌〃。音乐
与诗句之荒唐教克利斯朵夫作恶。但那些女子竟听得出了神,露着美丽的牙齿笑开了。
他们也串演易卜生的戏剧。一个大人物反抗那些社会柱石的苦斗,结果只给他们作为消
遣。
    然后,他们以为应当谈谈艺术了。那才令人作呕呢。尤起是妇女们,为了调情,为
了礼貌,为了无聊,为了愚蠢,要谈易卜生,瓦格纳,托尔斯泰。一朝谈话在这方面开
了头,再也没法教它停止。那象传染病一样。银行家,掮客,黑人贩子,都来发表他们
对于艺术的高见。克利斯朵夫竭力避免回答,转变话题,也是徒然:人家硬要跟他谈论
音乐与诗歌。有如柏辽兹说的:“他们谈到这些问题的时候,那种不慌不忙的态度仿佛
谈的是醇酒妇人,或是旁的肮脏事儿。〃一个神经病科的医生,在易卜生剧中的女主角身
上认出他某个女病人的影子,可是更愚蠢。一个工程师,一口咬定《玩偶之家》中最值
得同情的人物是丈夫。一个名演员——知名的喜剧家——吞吞吐吐的发表他对于尼采与
卡莱尔①的高见;他告诉克利斯朵夫,说他不能看到一张范拉士葛②——当时最走红的
画家——的画而〃不是大颗大颗的泪珠直淌下来〃。但他又真诚的告诉克利斯朵夫,虽然
他把艺术看得极高,但是把人生的艺术——行动,看得更高:要是他能够挑选一个角色
来扮演的话,他一定挑俾斯麦。有时,这种场合也有一个所谓高人雅士。他的谈吐可也
不见得如何高妙。克利斯朵夫常常把他们自以为说的内容,和实际所说的核对一下。他
们往往一言不发,挂着一副莫测高深的笑容:他们是靠自己的声名过活的,决不拿声名
来冒险。当然也有几个话特别多的,照例总是南方人。他们无所不谈,可是毫无价值观
念,把一切都等量齐观。某人是莎士比亚,某人是莫里哀,某人是耶稣基督。他们把易
卜生和小仲马相比,把托尔斯泰和乔治?桑并论;而这一切,自然是为表明法国已经无
所不备。他们往往不通任何外国语文,但这一点对他们并无妨碍。听的人完全不问他们
说的是否对的,主要是说些有趣的事,尽量迎合民族的自尊心。什么责任都可以撩在外
国人头上,——除了当时的偶像:因为不论是格里格,是瓦格纳,是尼采,是高尔基,
是邓南遮,总有一个当令的,但决不会长久,偶像早晚要被扔入垃圾桶的。    
  ①卡莱尔(1795—1881)为英国著名史学家及论文家。
    ②范拉士葛为十七世纪西班牙画家。
 
    眼前的偶像是贝多芬。贝多芬变了时髦人物,谁想得到?至少在上流社会与文人中
间是这样:因为法国的艺术趣味是象天气秤一样忽上忽下的,所以音乐家们早已把贝多
芬丢开了。法国人要知道自己怎么想,先得知道邻人怎么想,以便采取跟他一样的或是
相反的思想。看到贝多芬变得通俗了,音乐家中最高雅的一派便认为贝多芬已经不够高
雅;他们永远自命为舆论的先驱而从来不追随舆论,与其和舆论表示同意,宁愿跟它背
道而驰。所以他们把贝多芬当做粗声叫喊的老聋子;有些人还说他或许是个可敬的道德
家,但是徒负虚名的音乐家。——这类恶俗的笑话绝对不合克利斯朵夫的脾胃。而上流
社会的热心捧场也并不使克利斯朵夫更满意。倘若贝多芬在这个时候来到巴黎,一定是
个红人,可惜他死了一百年。他的走运倒并不是靠他的音乐,而是靠他的多少带有传奇
色彩的生活,那是被感伤派的传记宣扬得妇孺皆知的。粗犷的相貌,狮子般的嘴脸,已
经成为小说中人的面目。那些太太对他非常怜爱,意思之间表示,如果她们认识了他,
他决不至于那么痛苦;她们敢这样慷慨,因为明知贝多芬决不会拿她们的话当真这
老头儿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因此,一般演奏家,乐队指挥,戏院经理,都对他表
示十二分虔敬;并且以贝多芬的代表资格领受大家对贝多芬的敬意。评价高昂,规模宏
大的纪念音乐会,使上流社会能借此表现一下他们的善心,——偶然也能使他们发见几
阕贝多芬的交响曲。喜剧演员,上流社会,半上流社会,共和政府特派主持艺术事业的
政客,组织着委员会,公告社会说他们就要为贝多芬立一个纪念碑:除了几个被人当作
通行证用的好好先生以外,发起人名单上有的是那些混蛋——倘使贝多芬活着的话一定
会把贝多芬踩在脚下的。
    克利斯朵夫看着,听着,咬着牙齿,免得说出难听的话。整个晚上,他全身紧张,
四肢抽搐。他既不能说话,也不能不说话。并非为了兴趣或需要,而是为了礼貌,为了
非说些什么不可而说话,使他非常难堪。把真正的思想说出来罢,那是不行的。信口胡
诌罢,又办不到。他甚至在不开口的时候也不会保持礼貌。倘使他望着旁边的人,就是
眼睛直勾勾的瞪着人家,不由自主的研究对方,教人生气。要是他说话,就嫌语气太肯
定,又使大家——连他自己在内——听了刺耳。他觉得自己不得其所;而且他既有相当
的聪明,能够感觉到自己把这个环境的和谐给破坏了,当然对自己的态度举动和主人们
一样气恼。他恨自己,恨他们。
    等到半夜里独自一人走到街上的时候,他烦闷到极点,竟没气力走回去了;他差不
多想躺在街上,好象他儿时在爵府里弹了琴回家的情形。有时,即使那一个星期的全部
存款只剩了五六个法郎,他也会花两法郎雇一辆车。他急急忙忙的扑进车厢,希望赶快
溜走;他一路上在车子里呻吟不已。回到寓所,上床睡觉了,他还在呻吟然后又猛
的想起一句滑稽的话而放声大笑,不知不觉做着手势,把那句话重说一遍。第二天,甚
至过了好几天,独自散步的时候,他又突然咆哮起来,象野兽一样干吗他要去看这
些人呢?干吗要再上那些地方去看他们呢?干吗勉强自己去学别人的模样,手势,鬼脸,
装做关心那些并不关心的事?——他是不是真的不关心呢?——一年以前,他绝对不耐
烦跟他们来往的。现在他觉得他们又好气又好笑了。是不是他也多少沾染了巴黎人满不
在乎的脾气?于是他很不放心的怀疑自己的性格不及从前强了。但实际是相反:他倒是
更强了。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他精神比较自由得多。他不由自主的要睁着眼睛看人类
的大喜剧。
    并且不管他喜欢不喜欢,只要他希望巴黎社会认识他的艺术,就得继续过这种生活。
巴黎人对作品的兴趣,要看他们对作者认识的深浅而定。要是克利斯朵夫想在这些市侩
中间找些教课的差事来糊口,他尤其需要教人家认识。
    何况一个人还有一颗心,而心是无论如何必须有所依恋的;如果一无依傍,它就活
不了。
    克利斯朵夫的女学生中有一个叫做高兰德?史丹芬,她的父亲是个很有钱的汽车制
造商,入了法国籍的比利时人;母亲是意大利人。她的祖父是英美的混血种,卜居在安
特卫普,祖母是荷兰人。这是一个十足地道的巴黎家庭。在克利斯朵夫看来,——象别
人看来一样,——高兰德是个典型的法国少女。
    她才十八岁,丝绒般的黑眼睛对年轻的男人特别显得温柔,象西班牙姑娘的瞳子,
水汪汪的光采把眼眶填满了,说话的时候,那个古怪而细长的小鼻子老是在翕动,乱蓬
蓬的头发,一张怪可爱的脸,皮肤很平常,搽着粉,粗糙的线条,有点儿虚肿,神气象
头瞌睡的小猫。
    她个子非常小,衣服很讲究,又迷人,又淘气,举止态度都带几分撒娇,做作,痴
癔;她装着小女孩子的神气,几个钟点的坐在摇椅里晃来晃去;在饭桌上看到什么心爱
的菜,便拍着手小声小气的叫着:“噢!多开心啊!〃在客厅里,她燃着纸烟,在男
人面前故意做得跟女友们亲热得不得了,勾着她们的脖子,摩着她们的手,咬着她们的
耳朵,说些傻话,或是娇滴滴的说些凶狠的话,说得很巧妙,偶然也会若无其事的说些
挺放肆的话,——而更会逗人家说这种话,——一忽儿她又扮起天真的憨态,眼睛挺亮,
眼皮厚厚的,又肉感,又狡猾,从眼梢里看人,留神听着人家的闲话,很快的把粗野的
部分听在耳里,想法吊几个男人上钩。
    这些做作,象小狗般在人前卖弄的玩艺,假装天真的傻话,对克利斯朵夫全不是味
儿。他没有闲功夫来注意一个放荡的小姑娘耍手段,也不屑用好玩的心情瞧那些手段。
他得挣他的面包,把他的生命与思想从死亡中救出来。他的关心这些客厅里的鹦鹉,只
在于她们能够帮助他达到目的。拿了她们的钱,他教她们弹琴,非常认真,紧蹙着眉头,
全副精神贯注着工作,免得被这种工作的可厌分心,也免得被象高兰德?史丹芬一类轻
佻的女学生的淘气分心。所以他对于高兰德,并不比对高兰德的十二岁的表妹更关切;
那是个幽静而胆怯的孩子,住在史丹芬家和高兰德一起学琴的。
    高兰德那么机灵,决不会不发觉她所有的风情对他都是白费,而且她那么圆滑,很
容易随机应变的迎合克利斯朵夫的作风。那根本不用她费什么心,而是她天赋的本能。
她是女人,好比一道没有定形的水波。她所遇到的各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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