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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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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跟着新朋友走原来她已经把义父给忘了,对新妈妈表示非常亲热。这种情形照理
是教人不大放心的。奚尔曼太太自私的爱有没有看到这一层呢?也许看到罢。可是
有什么相干?她非爱不可。爱才是幸福
    华德莱先生下葬了几星期以后,奚尔曼太太带着孩子离开巴黎,到乡下去了。走的
时候,克利斯朵夫和奥里维都在场。她那个衷心欢悦的表情,他们俩从来没见过。她完
全没注意到他们,临走才发觉了克利斯朵夫,过来握着他的手说:“你救了我。”
    克利斯朵夫听了很奇怪,他和奥里维回上楼去,说:“她是什么意思呢,这疯疯癫
癫的女人?”
    过了几天,他接到一张照片,是个陌生的女孩子,坐在一张圆凳上,很乖的把两只
小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眼神清明而忧郁。照片下面写着一行字:“我的亡女感谢你。”
    一缕新生的气息就是这样的在那些人中间吹过。一座热情的炉灶在六层楼上燃烧,
它的光芒慢慢的透入整幢屋子。
    克利斯朵夫可不觉得,他只嫌功效太慢。
    “啊!〃他叹道,〃要那些不愿意相识的,信仰不同的,阶级不同的好人携手,难道
竟不可能吗?”
    “急什么!〃奥里维说,〃那需要互相的容忍和同情,而这些又得从内心的欢乐产生
的。——所谓内心的欢乐,是一个人过着健全的,正常的,和谐的生活所感到的喜悦,
——觉得自己作着有益的活动,参与着伟大的事业所感到的喜悦。要达到这种境界,必
须国家处在一个伟大的时代,或者更好是正在走向'伟大'的时代。同时也需要——(这
两点是同时来的)——有一个超党派的、聪明的、强有力的政权,能运用大家所有的精
力的政权。这超党派的政权的力量一定是靠自己本身而非靠什么群众的,一定是不依赖
那些混乱的'多数',而是以它所完成的事业使大众心悦诚服的,例如战胜的将军,匡救
国难的独裁政府,'智慧高于一切'的政权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上来。那是我们作不
了主的。要有机会,还要有懂得抓住机会的人;要幸运与天才两者俱备。等着罢,希望
罢!力量已经有在这里了:信仰的力量,科学的力量,古法兰西、新法兰西、大法兰西
的工作的力量如果有什么神咒能把这些联合的力量发动起来,那将是多么伟大的气
势!可是这神咒,既不是你,也不是我念得出来的。谁能够呢?胜利吗?光荣吗?
耐着性子吧!主要的是,整个民族所有坚强的分子都得养精蓄锐的等着,不能消耗自己
的力量,不能在时间没来到以前灰心。唯有能够用几世纪的耐性,劳苦,信仰,去换取
幸运与天才的民族,才有获得幸运与天才的希望。”
    “谁知道?〃克利斯朵夫说。〃幸运与天才往往来得出人意外的早,——就在大家并
不期待的时候。你们计算的时候太看重'世纪'了。准备起来罢!把行装收拾起来罢!得
永远穿着鞋子,拿着手杖,谁敢说主不就在今晚走过你的门口呢?”
    今晚他已经来得很近。他的翅膀的影子已经映在门上了。
    德法两国之间出了些表面上无关紧要的事,接着邦交突然紧张起来。三天之内,大
家从平时好乡邻的关系一变而为战争前奏的挑衅口吻。对于这种情形,谁也不会惊奇,
除非是那般以为理性业已统制世界的梦想家。而这等人在法国是很多的;他们看到莱茵
彼岸的舆论界忽然一夜之间变了态度,声势汹汹的高唱排法论调的时候,不由得大吃一
惊。两国之内都有些报纸素来自命为享有爱国的专利权,以民族的代表自居,(有时是
暗中受着政府的指使),要求政府采取某种政策。德国的舆论便是这样的对法国用了蛮
横无理的,最后通牒式的口吻。原来德国跟英国有纠纷,而德国不答应法国置身事外。
它那些傲慢的报纸强迫法国作拥护德国的声明,否则就要法国支付战争的第一批代价;
它们想用恫吓手段来获取同盟国,不经战争而先把对方当作战败的、心悦诚服的属国看
待,——总而言之,把法国看作跟奥国一样。这儿我们可以看出德意志帝国主义被胜利
冲昏了头脑;也可以看出德国一般政治家完全不了解别的民族,把他们行之于国内的金
科玉律,强权就是公理的那一套,应用到别人身上。对于一个古老的民族,在欧洲享有
德国从来未有的几百年的光荣和威望的国家,这种强暴的压迫自然要引起跟德国的期望
完全相反的后果。法兰西那股沉沉酣睡的傲气惊醒了,举国上下都沸腾起来,连最麻木
的人也气得直嚷。
    德国的民众跟这些挑衅行为完全不相干:每个国家的老百姓只要求和和气气的过日
子;德国的百姓尤其来得和气,亲热,愿意跟大家安居乐业,并不想打倒别人而很乐于
赞美他们,摹仿他们。可是当局并不征求老实人的意见;他们也没有胆量发表意见。凡
是没有勇气参与公共行动的人,势必成为公共行动的玩具,成为响亮而荒唐的回声,反
射出舆论界的呐喊和领袖们的挑战;《马赛曲》或《保卫莱茵》便是这样产生的。
    这件事对克利斯朵夫与奥里维真是一个可怕的打击。他们朴素相亲相爱的程度,使
他们没法想象为什么他们的国家不采取跟他们同样的办法。这股突然觉醒的深仇宿恨,
两个人都看不出其中的理由,尤其是克利斯朵夫;他以德国人的身分,觉得对一个被自
己的民族打败的民族没有憎恨的理由。他一部分同胞的骄傲狂悖使他非常痛心;在某个
限度之内,他对于这种弃令投降的举动和法国人同样愤慨;可是他不大明白为什么法国
不肯做德国的盟友。他认为德法两国有多少深刻的理由应当携手,有多少共同的思想,
同时又有多么重大的使命应当协力完成,所以它们俩一味仇视的情形使他看了大为气恼。
和所有的德国人一样,他觉得法国在这件误会中是主要的罪人;因为即使他承认战败的
回忆对法国很痛苦,也认为只是自尊心的问题,而为了更重大的利益——为了文明,为
了法兰西,——就不应当再想到自尊心。他从来没费心把阿尔萨斯—洛林问题思索一下。
他在小学里已经学会了把并吞阿尔萨斯—洛林的行为看作天公地道的行为,那不过是在
几百年的异族统制之后,把德国的土地归还给德国罢了。所以一发觉他的朋友认为那是
件罪行的时候,他简直搅糊涂了。他从来没跟他谈起这些事,满以为他们的意见是一致
的;不料他素来相信为诚实的,胸襟宽大的奥里维,竟没有冲动,没有愤怒,而只是不
胜悲苦的和他说,一个民族可能放弃对于这样一件罪行的报复,但要他同意这件罪行究
竟对他是奇耻大辱。
    他们俩极不容易彼此了解。奥里维举出许多历史上的理由,证明阿尔萨斯为拉丁土
地而应当由法国收回,但对克利斯朵夫一点没作用;可以支持相反的主张的同样充分的
论据多得很:不论哪一种政见,都可以在历史上找到它所需要的理由。——克利斯朵夫
的重视这个问题,并不仅仅是为了牵涉到法国,而主要是为了人情问题。关键不在于阿
尔萨斯人是否德国人。事实是他们不愿意做德国人;成为问题的只有这一点。谁有权利
说:“这个民族是属于我的,因为他是我的兄弟。〃倘使对方不认他是兄弟的话?即使这
种否认是不应该的,那末错也错在不能讨兄弟喜欢的那一方面,因为他没有权利硬要对
方跟着他走。四十年来,德国人用着武力和种种的威胁利诱,甚至也由贤明正直的德国
当局行了许多德政以后,阿尔萨斯人始终不愿意做德国人。即使他们因意志消沉而不得
不让步的时候,那般被迫离乡别井,逃亡异地的人的痛苦,——或者更惨的,那些没法
离开而忍受着深恶痛绝的枷锁,眼看乡土被侵占,同胞被屈服的人的痛苦,是永远消灭
不了的。
    克利斯朵夫天真的承认自己从来没看到问题的这一方面,接着心里就不好过了。一
个老实的德国人讨论问题往往非常坦白,那是看重自尊心的拉丁人——不管他多么真诚
——不大办得到的。固然,历史上所有的民族都犯过这一类的罪恶:克利斯朵夫可并不
援引那些例子做德国的口实。他太高傲了,不能去找那种可耻的借口;他知道人类越进
步,人的罪恶越显得可怕,因为四周有着更多的光明。但他也知道,倘若法国打了胜仗,
也不见得比德国更有节制,一定也会在罪恶的连锁中加上一环。这样,悲惨的冲突可以
永远继续下去,使欧罗巴文明的精华受到危险。
    克里斯朵夫固然为了这个问题很难受,但奥里维更痛苦。可悲的还不止在于两个最
配携手的民族自相残杀。便是在法国内部,也有一部分人准备跟另一部分的人厮杀。和
平运动与反军国主义运动,多少年来同时由国内最高尚的跟最下贱的分子在那里宣传。
政府让他们干去;只要是不妨碍政客们眼前的利益的,政府对一切都采着旁观的态度;
它没想到最危险的并不在于公开支持一种最危险的主义,而是在于听让这种主义潜伏在
民族的血管中,等政府预备作战的时候来破坏战争。这主义一方面迎合自由思想的人,
因为他们梦想建立一个友好的欧罗巴,由它把所有的努力结合起来,缔造一个更公平更
有人性的世界;同时它也迎合无耻小人的自私自利,因为这般人是不论为什么人什么事
都不肯把自己的皮肉去冒险的。——这些反战思想把奥里维和他的许多朋友都感染了。
有一二次,克利斯朵夫在自己家里听到一些谈话,不禁为之骇然。那位好心的莫克,脑
子里装满了人道主义的幻想,精神奕奕的睁着眼睛,语气非常柔和的说,应当阻止战争,
而最好的方法是煽动士兵反抗,教他们向长官开枪。他保证那一定会成功。工程师哀里
?哀斯白闲冷冷的回答说,倘若发生战事,他和朋友们先要跟国内的敌人算清了账,再
上前线。安特莱?哀斯白闲却站在莫克一边。克利斯朵夫有一天看见弟兄俩争执得很凶,
甚至互相以枪毙来威吓。虽然这些杀气腾腾的话还带着说笑的口吻,可是听的人很能感
到他们说的话有朝一日的确句句会实行的。克利斯朵夫好不诧异的估量着这个荒唐的民
族,永远预备为了思想而自杀真是疯子。专讲逻辑的疯子。各人只看见自己的思想,
不走到终点,决不肯有一点儿让步。而且他们当然是以互相消灭为快的。人道主义者对
爱国主义者开火。爱国主义者对人道主义者开火。而这时候敌人来了,把国家和人类一
起压得粉碎。
    “可是告诉我,〃克利斯朵夫问安特莱?哀斯白闲,〃你们和别的民族的无产阶级有
没有联系好呢?”
    “反正要有个人首先发难。那就由我们来了。我们素来是打先锋的。让我们来发信
号罢!”
    “要是别人不响应怎办呢?”
    “不会的。”
    “你们有没有协定,有没有预先定下一个计划?”
    “用不着协定!我们的力量比什么外交手段都强。”
    “这不是一个观念的问题,而是战术的问题。倘使你们要消灭战争,就得用战争的
方法。在两国之间先把你们的作战计划定下来,把你们在德法两国的行动和日期商量妥
当。倘若你们只存着碰运气的心,那末结果怎么样?一方面是毫无计划的碰运气,另一
方面是有组织的强大的力量,——你们不被他们压倒才怪!”
    安特莱?哀斯白闲不听这些。他耸耸肩,只空空洞洞的说些威吓的话:他说拿一把
砂子放在要害,放在齿轮里,就能把机器破坏。
    可是从容不迫的谈理论是一件事,把思想付诸实行——尤其在需要当机立断的时候,
——又是一件事。狂风巨浪在心坎里尝过的时间的确是难过的。一个人自以为是自由的,
是自己思想的主宰;不料你忽然觉得不由自主的被什么东西拖着。你心中有个暧昧的意
志要违反你的意志。你这才发见有个陌生的主宰,有一种无形的力统制着人类。
    一般头脑最坚定,信仰最稳固的人,发觉自己的信仰溶解了;他们徬徨无措,不知
道怎么决定,而结果往往会走上跟他们预定的完全不同的路,教自己大吃一惊。反对战
争最激烈的人中,有些会觉得国家的骄傲与热情突然在胸中觉醒起来。克利斯朵夫看到
一般社会主义者,甚至工团主义者,对着这些相反的热情与责任依违两可,无所适从。
在两国冲突的初期,克利斯朵夫还没把事情看得严重,他用着德国人那种冒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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