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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第7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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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男人躺在草地上。他不认得克利斯朵夫,不能知道是不是他。那男子又是背对着他,
把半个头都埋在草里。苏兹绕着草地,在路上转来转去,心跳得很厉害:
    “一定是他了噢,不是的”
    他不敢叫他,可是灵机一动,把克利斯朵夫的歌里头的第一句唱起来:
    奥夫!奥夫!(起来罢!起来!)
    克利斯朵夫一跃而起,象条鱼从水里跳出来似的,直着嗓子接唱下去。他高兴之极
的回过身来:满面通红,头上尽是乱草。他们俩互相叫着姓名,向对方奔过去。苏兹跨
过土沟,克利斯朵夫跳过栅栏。两人热烈的握着手,大声说笑着一同望家里走。老人把
早上的倒楣事儿说了一遍。克利斯朵夫几分钟以前还决定搭车回家,不再去找苏兹,现
在立刻感觉到这颗心多么善良多么纯朴,开始喜欢他了。还没走到苏兹家里,他们已经
彼此说了许多心腹话。
    一进门,他们就看到耿士;他听说苏兹出去找克利斯朵夫了,便消消停停的在那儿
等着。女仆端上咖啡跟牛奶。克利斯朵夫说已经在乡村客店用过早点。老人听了大为不
安:客人到了本地,第一顿饭竟没有在他家里吃,他觉得难过极了;象他那种至诚的心
是把这些琐碎事儿看做天样大的。克利斯朵夫懂得他的心理,暗中觉得好玩,同时也更
喜欢他了。为了安慰主人,他说还有吃第二顿早点的胃口,而且他马上用事实来证明了。
    克利斯朵夫所有的烦恼一霎时都化为乌有:他觉得遇到了真正的朋友,自己又活过
来了。讲到这次的旅行和失意的时候,他把话说得那么滑稽,好比一个放假回来的小学
生。苏兹眉飞色舞,不胜怜爱的瞅着他,心花怒放的笑了。
    不久,话题就转到三个人友谊的关键上去,他们谈着克利斯朵夫的音乐。苏兹渴望
克利斯朵夫弹几阕他的作品,只是不敢说。克利斯朵夫一边谈话一边在室内来回踱着。
他走近打开着的钢琴的时候,苏兹就留神他的脚步,心里巴不得他停下来。耿士也是一
样的期望着。果然,克利斯朵夫嘴里说着话,不知不觉的在琴前坐下,眼睛望着别处,
把手指在键盘上随便抚弄;这时两老的心都跳起来。不出苏兹所料,克利斯朵夫试了两
三组琶音以后真的动了兴:一边谈着一边又按了几个和弦,接着竟是完整的乐句;于是
他不作声了,正式弹琴了。两个老人交换了一个得意的,会心的眼色。
    “你们知道这个曲子吗?〃克利斯朵夫奏着他的一阕歌问。
    “怎么不知道!〃苏兹挺高兴的回答。
    克利斯朵夫只顾弹着,侧着脸,说:“喂,你的琴不大高明了!”
    老人非常懊丧,赶紧道歉:“是的,它老了,跟我一样了。”
    克利斯朵夫转过身子,望着这个好象求人原谅他老朽的苏兹,把他两只手一起抓着,
笑起来了。他打量着老人天真的眼睛,说:“噢!你,你比我还年轻呢。”
    苏兹听了哈哈大笑,顺便说到自己衰老多病的情形。
    “得了罢!〃克利斯朵夫抢着回答,〃那有什么相干?我知道我的话是不错的。是不
是,耿士?”
    (他已经省去〃先生〃二字了。)
    耿士一叠连声的表示同意。
    苏兹看到人家恭维他的年轻,也想让他的钢琴沾点儿光。“还有几个音很好听呢,
〃他胆怯的说。
    他随手按了四五个相当明亮的音,在琴的中段,大概有半个音阶。克利斯朵夫懂得
这架琴对他是个老朋友,便一边想着苏兹的眼睛一边很亲热的回答:
    “不错,它还有很美的眼睛。”
    苏兹脸上登时有了光采,对旧钢琴说了些不清不楚的赞美的话,可是看到克利斯朵
夫重新弹琴了,就马上住嘴。歌一支又一支的奏下去,克利斯朵夫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唱
着。苏兹眼睛水汪汪的,对他每一个动作都留着神。耿士交叉着手按在肚子上,闭着眼
睛细细的吟味。克利斯朵夫不时得意扬扬的转过头来,对着两个听得出神的老头儿说:
    “嘿!多美啊!还有这个,你们觉得怎么样?还有这个那是顶美的一
个——现在我再给你们奏一个曲子,让你们快乐得象登天一样〃尽管他说话这么
天真,两个老人决不会笑话他。
    他才奏完一个如梦如幻的曲子,挂钟里的鹧鸪叫起来了。克利斯朵夫听了怒气冲冲
的直跳直嚷。耿士被他惊醒了,睁大着眼睛骨碌碌的乱转。苏兹先是莫名片妙,直看到
克利斯朵夫一边对着摇头摆尾的鹧鸪摩拳擦掌,一边嚷着要人把这混账的鬼东西拿开的
时候,苏兹才破题儿第一遭觉得这声音的确难受,端过一张椅子,想上去把煞风景的东
西亲自摘下来。他差点儿摔交,被耿士拦住了不让再爬。于是他叫莎乐美。莎乐美照例
慢腾腾的走来,而不耐烦的克利斯朵夫已经把挂钟卸下,放在她的怀里了。她抱着钟愣
在那里:
    “你们要我把它怎么办呢?〃她问。
    “随你怎办。拿去就是了,只要从此不看见它!〃苏兹说着,和克利斯朵夫一样的不
耐烦。
    他不懂自己对于这厌物怎么会忍耐了那么些年的。
    莎乐美以为他们都疯了。
    音乐重新开始,时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莎乐美来报告说中饭已经开出来了。苏
兹可教她住嘴。过了十分钟,她又来了;再过十分钟,她又来了:这一回她可气冲冲的,
勉强装着镇静的神气,站在屋子中间,不管苏兹怎么样绝望的对她做着暗号,径自大声
的说:
    “诸位先生喜欢吃冷菜也好,喜欢吃热菜也好,对我都没关系;只要吩咐就是了。”
    苏兹对于这种没有规矩的事很惭愧,想把女仆训斥一顿:可是克利斯朵夫大声笑了
出来。耿士也笑了,终于苏兹也跟着笑了。莎乐美看到自己的话有了作用很得意,转过
身来走了,神气活象一个皇后赦免了她的臣下。
    “她真痛快!〃克利斯朵夫离开了钢琴,站起来说。〃她也没错。音乐会中间闯进个
把人有什么大不了呢?”
    他们开始吃饭了。饭菜挺丰富挺有味道。苏兹激起了莎乐美的好胜心,而她也巴不
得找个机会来显显本领,决不辜负这种机会。两位老朋友非常好吃。耿士上了饭桌子简
直变了一个人,眉开眼笑,象太阳一般,那模样大可以给饭店做个招牌。苏兹对好酒好
菜的欣赏也不下于耿士,可惜为了病病歪歪的身子不能尽量。但他不大肯顾虑到这一点,
因之常常要付代价。那他可绝对不抱怨;要是他病了,至少肚里明白是怎么回事。和耿
士一样,他也有家传的食品。所以莎乐美是服侍惯一般内行的。可是这一次,她把所有
的杰作都拿来排在一个节目上,仿佛是莱茵菜的展览大会,那是一种本色的,保存原味
的烹调,用着各式各种草本的香料,浓酽酽的沙司,作料丰富的汤,标准的清燉砂锅,
庞大无论的鲤鱼,①酸咸菜烧腌肉,全鹅,家常饼,茴香面包。克利斯朵夫嘴巴塞得满
满的,狼吞虎咽的得意极了。他跟他的父亲祖父胃口一样大,一次可以吞下整只的鹅。
平时他能整星期的光吃面包和乳饼,而有机会的时候可以吃得胀破肚子。苏兹又诚恳又
殷勤,眼睛挺温柔的瞧着他,把他灌了许多莱茵名酒。满面通红的耿士认为这一下才遇
到了对手。莎乐美嘻开着大脸盘乐死了。——克利斯朵夫刚到的时候,她有点儿失望。
苏兹事先对她把客人说得天花乱坠,所以她理想中的克利斯朵夫是个大官儿一样的人物,
浑身都是头衔。见到了客人的面,她不由得肚里想着:    
  ①沙司为西菜中浇在鱼或肉类上面的酱汁,大概可分黑白两种,以牛肉汤或鸡汤为
底,将牛油与面粉调和后,另加作料,做法各有巧妙不同。欧洲人对沙司之重视不下于
正菜本身。
 
    “原来也没什么大不了!”
    在饭桌上,克利斯朵夫可得到了她的好感;象他那样大为赏识她的本领的人,她还
是第一次碰到。所以她竟不回到厨房去而站在饭厅门口,看着克利斯朵夫一边说着傻话,
一边东西照旧吃个不停;她把拳头插在腰里,哈哈大笑。大家都兴高采烈。美中不足的
就是没有卜德班希米脱在座。他们几次三番的说:
    “嘿!要是他在这儿,他才会吃,会喝,会唱呢!”
    这一类赞扬的话简直说不完。
    “要克利斯朵夫能听到他的唱才好呢!大概是听得到的。今晚卜德班希米脱可
以回来了,至迟也不会过今天夜里”
    “噢!今天夜里我早已不在这儿了,〃克利斯朵夫说。
    苏兹喜孜孜的脸立刻沉了下来。
    “怎么不在这儿?〃他声音发抖了。〃你今天不会走吧?”
    “要走的,〃克利斯朵夫嘻嘻哈哈的回答,〃搭夜车走。”
    这一下苏兹可伤心了。他是预算克利斯朵夫在他家里住几天的,便嘟嘟囔囔的说:
“那怎么行呢?”
    耿士也接着说.〃还有卜德班希米脱怎办呢?”
    克利斯朵夫把他们俩都瞧了瞧,两人友好的脸上那种失望的表情使他感动了,就说
.〃唉!你们多好!那末我明天早上走,行吗?”
    苏兹马上握着他的手:“啊!好极了!谢谢你!谢谢你!”
    他跟小孩子一样把明天看得那么远,远得用不着去想。他只知道克利斯朵夫今天不
走,今天一天,今天晚上,他们都可以在一起,他要睡在他的家里:除此以外,苏兹不
愿意想得更远了。
    大家又恢复了兴致。苏兹忽然神色庄严的站起来,预备为远来的贵客干杯,他用着
感动而浮夸的措辞,说客人肯光临小城,枉顾寒斋,对他是极大的光荣和愉快;他祝颂
他归途平安,祝颂他前程远大,祝颂他成功,祝颂他荣名盖世,也祝颂他享尽人世的幸
福。接着他又为〃高贵的音乐〃干杯,——为他的老朋友耿士干杯,——为春天干杯,—
—最后也没忘了为卜德班希米脱干杯。耿士也起来为苏兹和另外几个朋友干杯;克利斯
朵夫为结束这些干杯起见,便起来为莎乐美干杯,把她羞得涨红了脸。然后,他不等两
位演说家致答辞,马上唱起一支著名的歌,两个老人也跟着唱起来。一曲完了又是一曲,
末了是一支三部合唱的歌,大意是称颂友谊,音乐,和美酒的:笑声与碰杯声,和歌声
闹成一片。
    离开饭桌的时候已经三点半,他们头脑都有点重甸甸的。耿士倒在一张沙发里,很
想睡个中觉。苏兹经过了早上那种紧张的情绪,再加那些干杯,也支持不住了。两人都
希望克利斯朵夫坐下来给他们弹上几小时的琴。可是那怪脾气的年轻人精神百倍,兴致
好得很:他按了两三个和弦,突然把琴关上了,望望窗外,提议出去遛个半天。他觉得
田野美极了。耿士表示不大热心,但苏兹立刻认为这主意妙极了,他本应当带客人去瞧
瞧本地的公园。耿士皱了皱眉头,可也不表异议:因为他和苏兹一样愿意让克利斯朵夫
欣赏一下他们的本地风光。
    于是他们出去了。克利斯朵夫搀着苏兹的手臂走得很快,超过了老人的体力。耿士
跟在后面抹着汗。他们很兴奋的谈着话。人家站在屋门口看见他们走过,都觉得苏兹教
授今天的神气活象个年轻人。一出城,他们就望草原上走。耿士抱怨天气太热。一点不
体恤人的克利斯朵夫可认为气候好极了。还算是两老运气,因为他们常常停下来讨论问
题,而继续不断的谈话也令人忘了路程的遥远。他们进了树林。苏兹背着歌德和莫里克
的诗句。克利斯朵夫很喜欢诗歌,可一首都记不得,他一边听一边恍恍惚惚的幻想起来,
终于音乐代替了字句,把诗完全给忘了。他佩服苏兹的记忆力。把他和哈斯莱比较之下,
差别真是太大了!一个是又老又病,一年倒有一大半关在卧房里,差不多在这个内地小
城中过了一辈子,可是他精神多么活跃!一个是又年轻又出名,住着艺术中心的大都市,
举行音乐会的时候跑遍了欧洲,可是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什么都不愿意知道!克利斯
朵夫所知道的现代艺术的潮流,苏兹不但全部熟悉,而且还知道无数关于古代与外国音
乐家的事,为克利斯朵夫闻所未闻的。他的记忆仿佛是一口深不可测的蓄水池,凡是天
上降下的甘霖都给它保存在那里。克利斯朵夫聚精会神的汲取它的宝藏;苏兹看见克利
斯朵夫兴致这样浓厚也觉得不胜快慰。他有时碰到过一些殷勤的听众或温良恭顺的学生,
可始终缺少一颗年轻而热烈的心来分享他多么丰富的热情。
    直到老人冒冒失失的说出他对勃拉姆斯的钦慕为止,他们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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