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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人拿着有毛主席画像的簸箕在前边走,狗尿苔就跟在后边,脑袋像装了轴一样,惊慌着四处张望,他觉得到处都有眼睛,随时都可能有人从院门里,山墙角,树后,厕所冲出来,就准备着如果一有动静,他就变成一块石头伏在地上,变成一棵树立在路边,或者是一只鸡一只猫一只狗顺着墙根溜了。这种情景使他想起了梦境,恍惚里竟不知道了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还在梦里?善人说:走快呀,跟上我。狗尿苔紧跑了两步,说:我护着你哩!善人好像在前边笑了一下,说:你护着我?!狗尿苔又突然觉得,是善人在护着他,不,是毛主席在护着他和善人,那个有着毛主席画像的簸箕其实就是以前他想象着的隐身衣!他看着善人一会儿把簸箕放在身前,一会儿又顶在头上,后来提在手中前后晃荡,像是簸箕都闪动着光芒。于是,狗尿苔不惊慌了,腰挺着往前走,他从来没有过这么挺了腰走,眼睛睁大,只朝前看,细长脖子上的大脑袋落着雪,雪下落上就化了。他的腿短,两条胳膊甩得生欢,但仍是赶不上善人,当善人再次催他走快,他就只能小跑开来。他听见了好几处有人在哭,却有一种哭是咯呆停一下,哭,再咯呆停一下,哭。狗尿苔站住了,说:是牛铃。善人说:哪儿有牛铃?狗尿苔却坚持说是牛铃在哭,就不顾转道走了,要进另一条巷子,果然就看见牛铃捂着耳朵在一棵树底下哭,哭得咯咯呆呆的。两人忙过去看了,牛铃的那只好耳朵也缺了一块,还流着血,狗尿苔说:我给你寻鸡毛粘。却远近没见一只鸡。善人说:伤口这么大,鸡毛粘不了,你寻些棉花套子,烧了灰敷上去。狗尿苔和善人都套着两三件夹袄,没穿棉袄,哪儿有棉花套子?就去敲旁边一户人家院门,敲了半天不开,隔了三家是跟后家,跟后家也关了院门,跟后的媳妇从门缝里看见了是狗尿苔,开了门说:有人撵你了?狗尿苔二话不说,就往上房的屋间钻,从炕上拉了被子,一边往外跑,一边掏被子里的棉花套子。跟后媳妇说:谁被砍着了要被子裹?狗尿苔掏出一把棉花套子,被子就不要了,说句:不敢让娃出来!便出了院门。刚拉闭上门,一伙红大刀的就过来,喊:狗尿苔,跟我们打去,榔头队的人老欺负你,你不去?狗尿苔说:我一会儿来,我上个厕所就来!一个说:他能去打榔头队?以前是霸槽的跟屁虫,跟后的娃又认了他是干大。一个说:跟后?提起跟后我就来气,这狗腿子现在给霸槽掮锨哩,过去支书上厕所,他就提着擦勾子的石头在厕所门口等着哩。我借过他二元钱,催命一样十回八回要!另有人说:你欠人家钱了人家不要?!那人说:我又不赖他,要钱也不是这么个要法,有人没人他就嚷嚷我借他钱!让我看看狗日的在家没,看他现在还说要钱呀不要!就往跟后家走来,边喊:跟后你出来!狗尿苔忙说:跟后没在家,我刚去他家,家里狗大个人都没有。那人说:他听见我声藏啦?跟后你出来!狗尿苔说:他真的不在,三婶说她看见跟后拿了榔头在前巷和天布他们打架哩。那伙人说:天布在前巷里?就一窝蜂往前巷去。人一走,狗尿苔就对院里说:把锁子扔出来,让我把门从外边给你锁了。跟后的媳妇把锁子从院墙上扔出来,狗尿苔锁了门,就跑去烧了棉花套子灰要给牛铃敷耳朵。
牛铃的耳朵没有狗尿苔的耳朵大,狗尿苔在给敷棉花套子灰时,说:这么小的耳朵,又长得小,他铁栓咋抓得住呀?!牛铃说:我这是福耳朵,你没见耳垂子大吗?狗尿苔说:哦,有福,老鼠也看得上咬哩。牛铃说:我也知道了,你之所以长得黑,因为你是黑五类么。两人还不忘斗嘴,狗尿苔就故意在敷灰时用力重了些,牛铃疼得又吱哇开来。三个人要赶快离开,善人就又拿了簸箕,像盾牌一样,后边紧跟着狗尿苔和牛铃。走了两条巷子,没想跟着他们的竞还有了狗,有了猫,有了鸡,长长的一大溜。差不多到了村子的北边塄畔上,准备着要从秃子金家门前拐个斜坡到泉里,然后从泉边绕过塄底,再从大石碾盘那儿上去到山坡路口,狗尿苔对狗猫鸡的说:好了,现在没事了,你们都回去吧。狗猫鸡就都散了。牛铃说:你咋走到哪儿都能招些六畜?狗尿苔才要说话.一伙人从秃子金家的隔壁巷子里跑出来,他们在拖着马勺,像拖着半麻袋糠,马勺的半个身子磨在地上,一双鞋已经掉了。马勺求饶,先是叫叔,再是叫爷,拖他的人说:这阵叫爷哩,你不是很凶吗,不是坚决要给我少记三分工吗?马勺说:我啥时给你少记了三分工?那人说:在后塬坡上挖红薯的头一天,你不记得了,我却记得!马勺说:哦哦,那不是我要给你少记三分工,满盆说你上工迟,他要扣你工分,我能不执行队长指示?那人说:你执行呀,满盆已经死了,那你也就去死!拉着马勺还往前走,马勺的两只脚就勾住了一棵小树,身子被拉直了。马勺说:不敢再拉了,右肩上被打过一棍,已经脱臼了,再拉就断了。那人说:也行。换了拉他左胳膊,猛一拉,马勺的双脚还勾着树,树都被拉弯了。善人就站住,说:牛路牛珞,你让他起来走么。牛路说:他耍死狗不走么。善人说:他胳膊已经断了,你还要把他身子拉断呀?牛路说:好,我不拉他,我把树折断!牛路就使劲扳树,树成了一张弓,还在扳,树就咔嚓折了,树茬上就往外流水,马勺的脚没办法勾了,还是趴在地上。牛路说:起来走,走!善人说:牛路你放了他,他成这样了,打不了架了,还让他往哪儿去?牛路说:把捉住的红大刀骨干都押到朱大柜院子去!马勺说:我不是骨干,我不是骨干!牛路踢了马勺一脚。善人说:牛路你咋是这人呢?牛路说:我是啥人?!狗尿苔在扶那棵小树,他想把折下来的树扶正企图用绳子扎绑直,或许树还可以长好,但扶起来树又倒下去,树叶子就扑在他身子,他觉得树叶子也在滴水。狗尿苔说:你就这样把树折了?牛路一转身说:我就把树折了!狗尿苔虽然不喜欢着马勺,但牛路是老实人,牛路竟然也这么凶狠的,他就顶嘴道:你咋?你要打我们呀?他猛地跳过去取了善人手中的簸箕举着,说:你打呀,你往毛主席像上打呀!牛路提了拳头,但拳头往左边来,狗尿苔把簸箕挡在左边,牛路拳头往右边去,狗尿苔把簸箕挡在右边,牛路不敢打簸箕,牛路就喊:黄同志,黄同志!人群后边就跑过来了黄生生,黄生生见是善人狗尿苔牛铃挡住了路,说:咦,办法稠啊!善人说:黄同志,黄。黄生生说:我不是你的同志!你们挡住路想干啥,要抢马勺呀?善人说:我们哪一派都不是,回山上屋里去呀。黄生生说:哪一派都不是,牛铃也不是?!牛铃一听,拧身要跑,狗尿苔把牛铃拉住,低声说:这阵往哪儿跑,你能跑脱?善人说:牛铃那是孩子,他知道什么呀。黄生生说:你是大人吧,霸槽革命觉悟高是高,但他疏忽了一件事,就是没有把你挖出来!你这给我拌嘴哩,好么,你也到朱大柜院里去,去了给我好好拌!我告诉你,朱大柜也在武斗中兴风作浪哩,他现在被吊在他家树上。善人说:朱大柜是走资派,我们是一般群众呀,黄同志。黄生生说:一般群众?你是封建社会残渣余孽,狗尿苔是黑五类,牛铃是叛徒,是红大刀,算什么群众?!挥了棍往善人头来打。狗尿苔忙把簸箕给了善人,善人就用簸箕盖头去挡,但黄生生的棍去打头是假,却猛地收了棍,再往善人的脚上扫来,善人跳了一下,棍没打着,两人就在那里兜了圈子转,别的人就来拉狗尿苔和牛铃,善人忽地把簸箕扔给了狗尿苔,说:快把簸箕拿上!就在他扔簸箕的当儿,黄生生的棍往前戳了一下,善人踉跄了几步,在塄畔上要站稳,到底没站稳,咵啦咵啦掉下去了。
善人从塄畔掉下去了,这边一片喊叫,灶火就领着一群人打了过来,跟着黄生生的那一伙人见红大刀的人多势众,立即跑散,黄生生就被围住。黄生生也急了,往秃子金家钻,半香也正在屋里,猛地见黄生生进了院,忙把上房门关了,窗子也掩了,灶火他们就堵住了院门。黄生生从厨房里拿了两把菜刀,又从院子里往外打,那两把刀舞着花子,堵院门的人就不敢近身,又闪了开来。灶火喊:让他出来,左右路口堵往,让他狗日的也往泉里跳!而半香见黄生生出了院,忙过来再把院门也关了,还顶了一根棍。灶火他们堵住了左右路口,黄生生往那一边冲,那一边就刀棒一起挥,他的刀短,冲不出去,就站在了皂角树下,双方都一时僵着,有人才关心起了善人,往塄畔下看善人的死活。
善人掉下来幸好是掉到了水池里。如果偏里一点,掉在泉沿石板上,那就没命了,但他是掉下来在半塄上被撞了一下,摔出去远,正好落在水池里。人在水池里昏了,喝了十几口水,等狗尿苔和牛铃跑下来把他拉出来,查看伤,竟然没有伤,只是脚在池沿上磕得发青,捶着后背吐出了一些水来。
灶火在塄畔上问:有事没?狗尿苔说:没事。灶火说:快把人扶回山上去。狗尿苔和牛铃把善人往起扶,扶起来,善人说:我头晕。又坐下来慢慢清醒。狗尿苔抬头往塄畔上看,黄生生还站在皂角树下,挥着刀,叫道:来呀,上来一个就砍一个,砍一个扔到泉里去!两边路上的红大刀往树下挪动,但终没有一个能扑近去。就有人扔石头瓦块去打,石头瓦块是打着了黄生生,黄生生仍没有倒,石头瓦块却落在泉里,狗尿苔就喊:打着我们了!石头瓦块不再打了。狗尿苔问牛铃:你带火了没?牛铃说:你出门老带火绳哩,我哪有火?狗尿苔后悔今天没带火绳,又问:也没带弹弓?牛铃说:弹弓带着,对了,我用弹弓打黄生生。狗尿苔说:那还不打着别的人?就对塄畔上喊:谁带火了,谁带火了?塄畔上就有人说:要火干啥?狗尿苔说:你给我么,善人要用。塄畔上就扔下一盒火柴,说:善人摔暮了,让他吃锅烟顺顺气。狗尿苔拿了火柴,问牛铃还剩没剩棉花套子?牛铃说:还有一疙瘩,干啥?狗尿苔爬在牛铃耳边叽咕,牛铃立即把棉花套子包了个小石子,点着了,就用弹弓将火疙瘩打到了塄畔的皂角树根上。皂角树根上放着一大堆干枯的野枣刺和狼牙刺,是秃子金不让别人上树摘皂角而绑在树根的,火疙瘩一落进去,先是冒烟,慢慢竟就起了焰,火焰就烤着黄生生。黄生生被火烤着,脱了夹袄扑火,两边红大刀的人就往跟前打来,黄生生便不扑火了,又挥着菜刀,红大刀又停住,火就把黄生生的裤腿烧着了,他又扑身上火,红大刀又往跟前来,他再次挥刀。就这么,黄生生扑火,挥刀,红大刀一进一退,火越烧越大,直烧到整个树干,火苗子又舔着了树枝,那些干枯的叶子和树干就吧吧地响,往下掉着火疙瘩,黄生生头发烧着了,他背对着火,狗尿苔在泉上能看到黄生生脱了衣服的后背上有了火泡儿。红大刀人在一声喊:烧死他!烧死他!就有人抱了麦草豆秆包谷秆往树下扔,黄生生破了嗓子叫:来人啊!来人啊!
善人缓过气来,说:不要让烧了,再烧就出人命啦。牛铃说:他把你差点没摔死哩,你还管他?善人说:我不是没死吗?狗尿苔就朝塄畔上喊:不烧了,善人不让烧了!灶火说:这阵给谁发善呀?!但红大刀却突然乱起来,有人急促跑走,灶火还在疑惑,说:跑啥哩,跑啥哩?一回头,霸槽、秃子金、铁栓、迷糊举着榔头涌了过来,这下,榔头队的人又比灶火他们多了几倍,灶火把一捆豆秆扔到皂角树下,急和秃子金对打了一阵,支持不住,也跑走了。榔头队有人就背了黄生生,而更多的人从塄畔上跑去撵打灶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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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布一伙在村南头打散了金箍棒的人,待榔头队又从山上冲下来,他们又去和榔头队打,打着打着,他们也分散到了各个巷道,完全是一场混战,不是在这一个巷道里撵人打,就是在另一条巷道里被人撵了打,巷口与巷尾呼应,这一巷与那一巷叫喊,天布、灶火、冬生、明堂,还有老顺,一会儿谁也找不到了谁,一会儿就碰着了,聚合在一起。天布一再提醒:都照应着,集中兵力。但后来灶火和锁子又不见了,老顺也不见了,幸好金斗、冬生,还有立山、葫芦、百忍和他始终在一起?他们打趴了多少金箍棒、镇联指和榔头队的人,不知道,倒是捉住了五个金箍棒的人。这五个人被他们撵在村口,另一伙红大玎的人又挡住了去路,竟然就跳进莲菜池,要从塞菜池踏过去跑掉。跳莲菜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