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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说:唉,他一棵包谷菌苗才要长成个树呀!狗尿苔说:包谷苗苗能长成树?!跟后捂着了屁股,靠在了满是牵牛花蔓的石狮上,肛门又流出血来,流在了脚脖子上。
第二天的早晨,狗尿苔提了半桶生尿要泼到自留地的麦上去,一只蛤蟆就趴在巷道,他就跺着脚,跺一下蛤蟆往前蹦一下,竟撞着了一家院墙和院墙外的榆树之间结成的蜘蛛网,那只胖胖的蜘蛛从网上掉下来,但没有掉在地上,牵着一根丝在那里晃过来晃过去。早晨碰上蜘蛛是这一天要有重要的事发生,这是古炉村人人都相信的事,但狗尿苔不知道今天会发生什么事呢?狗尿苔说:蜘蛛,蜘蛛,你知道了什么?胖蜘蛛攀着丝上到了树枝上,狗尿苔还生气着蜘蛛不告诉他,树枝上却掉下了另一个蜘蛛,掉在地上就死了。
牛铃曾经说过,雄蜘蛛都瘦小而雌蜘蛛却肥胖,雄蜘蛛一生都在谋算着把它的那个东西插到雌蜘蛛的身体去,但一旦它把那个东西插进了雌蜘蛛的身体里,它很快就死了。狗尿苔看着死在地上的蜘蛛,蜘蛛是瘦小的,想着是不是它刚才和那个胖蜘蛛那个了?这是真的吗,他想问问别人,而巷道里没有人,在巷口的一个碌碡上坐着老顺,老顺拿着一个碗,碗里是和好的炒面,没有吃,却用手捏着炒面团搓着,搓成细条了,就在碌碡上摆起来,摆的像个小塔,像个馍馍。
狗尿苔说:叔,老顺叔,雄蜘蛛和雌蜘蛛一那个,雄蜘蛛就死了,真是吗?
老顺好像听不着,专注地做他的事,在碌碡上摆了一疙瘩,又去另一个树根上摆了一疙瘩。
狗尿苔说:嗨!你弄啥呢?
老顺说:弄屎哩!
摆出的炒面疙瘩不是像塔,也不是像馍,和屎一模一样。
狗尿苔说:屎?
老顺说:你吃呀不?吃屎!
狗尿苔认定老顺是疯了。他不再理睬疯子老顺,想着疯病是不是传染的,就像疥一样,来回疯了又疯了老顺。狗尿苔到了自留地,地里的露水立即打湿了裤腿,他一勺一勺把尿水泼了,一股小风就走近了,在地砸头卷了一个细细的风柱子。这时候远处的公路上突然地涌现了一大群人,就都在小木屋那儿。小木屋还在,却没有了门也没有窗子了,门前还堆着县联指人设哨卡的石头,那横着的榆树还一直没抬走,被掀滚在路旁的地头上,许多人就站在石头和榆树上。从屹岬岭转弯处的公路上还有人一溜带串地下来,而烽火梁那儿公路上也黑压压地有了人群。狗尿苔说了句:真要有重要的事发生了?!提了尿桶就跑。在村道里,摆子在敲锣,摆子的腰总算好了,摆子又活成了另外一个人,他在喊:全体社员都听着,吃过饭都到河滩去!没吃过饭的赶快吃饭到河滩去!今日召开公审大会啦!狗尿苔才要问个究竟,摆子已转过三岔巷去,而留在这条巷道里的声从东墙撞到西墙,从西墙又撞到东墙,狗尿苔也只是听清了:全体社员都听着
村道里有人从院门出来了,这一家的问斜对门的,那一户的又问隔壁的,他们似乎没有看到狗尿苔,好像过来的是一只狗一头猪,或者是一股风,狗尿苔有些生气,也后悔出来没有带火绳。但是,即便他们要问他,他又知道什么呢,能回答什么呢,他就一边从巷道里走,一边乍着耳朵听。听到的是:下河湾西川村东山洼的人都来了,镇河塔那儿的人都挤疙瘩啦!——呀,他们咋到咱这儿?——要公审的都是咱古炉人么。——公审谁?——还有谁?——要枪毙天布和霸槽吗?——可能吧。——爷呀,古炉村要死多少人呀!还有谁,还有谁,会不会要还逮捕些红大刀和榔头队的人?——这说不来么。——爷呀爷,咱古炉村完了,西山垭村五十二年闹暴乱,从此一沟成了暴乱村,咱要成文革村了。——暴乱和文革咋能扯到一起,文革好,文革万岁!——万岁,万岁!可古炉村死这么多人,死一人了他后人是几代都翻不了身的呀,完了,完了,古炉村啥都没有了!——还有瓷货么。——是有窑哩,准又再会烧窑?就摆子吗?——还有狗尿苔,让狗尿苔烧!
狗尿苔终于听到有人说到他了,但他们又是戏谑他,拿他取笑,狗尿苔说了一句:我明年就上学呀,你以为我将来就烧不了窑?!朝地上呸了一口,提着尿桶往家里走去。但牛铃在叫他,大声地叫,只有牛铃永远是热乎他的。
牛铃是和两个背枪的人在杜仲树下说什么,喊着他的名字跑过来时还回头说:往左边巷里走,在堆着照壁砌下来砖的那个院门就是。狗尿苔看着背枪的人走进左边巷了,问牛铃:那是谁背的枪?牛铃说:我不知道,是公审来的人吧。狗尿苔说:他们问你啥呢?牛铃说:问天布家在哪儿?狗尿苔说:是来抓天布的媳妇呀?牛铃说:他们说要去天布家让缴子弹费呀。狗尿苔说:缴子弹费?枪毙天布还要让他家缴子弹费?!牛铃说:这你不知道了吧,凡是被枪毙的人都要缴子弹费哩。狗尿苔心里一紧,浑身一阵发麻,他说:哦,哦。转身又走,连尿桶也忘了提。牛铃却说:你不去河滩呀?狗尿苔说:能不能去?牛铃说:现在没榔头队也没红大刀了咋不能去?你哪儿没能去过?!狗尿苔说:没有榔头队和红大刀了,那我才不能到处跑了,我又是四类分子的狗崽子了么。牛铃说:这倒也是,可你不去看看天布和霸槽了,就再也没有天布和霸槽了。狗尿苔又站住,最后还是被牛铃又拉着走了。
公路上正好又开来了十几辆卡车,每个卡车上都贴着“实行无产阶级专政”的大幅标语,车上背枪的人就押着五花大绑的犯人,狗尿苔压根儿没有想到前边的车上押着的天布和霸槽,后一辆车上押着的是马部长和胖子,再后边的车上押着的却是守灯和麻子黑。
怎么还有麻子黑和守灯?牛铃说:听说他们也成立了造反兵团,借过三个信用社的钱,在借黄柏岔信用社钱时,营业员不借,他们就当场把营业员打死了。狗尿苔说:麻子黑手里有几条人命了,他杀多少人我都信的,守灯也会杀人?牛铃说:四类分子本来贼心就不死么。狗尿苔不言语了。牛铃说:哦哦,我不是说你,我说守灯哩。狗尿苔不上牛铃的怪,他要从人群里挤过去看守灯,但卡车厢后边的挡板打开了,犯人被推了下去,狗尿苔看不见了犯人,他听到有惨叫声,立即也听到有骂声:还知道疼呀?站起来,配合好,配合好了一会儿一枪打在脑袋上你就不疼的,要不配合,多打几枪,你才知道啥叫疼了!人群就呼地往后退,退过来的人踩着了狗尿苔和牛铃的鞋,他们就倒了,人群还在往后退,有人就也倒在了他们身上。狗尿苔喊:踏人啦,踏人啦!人群却又向前涌去。等他们爬起来,公审会已经开始了。他们看不到公审台在哪儿,犯人又如何站着,看到的只是人群的屁股和后背。要从腿缝间钻进去,钻进去不到一米就钻不进去了,狗尿苔给一个大个子说:让我爬到你肩上。那人说:你来上我头上来?!牛铃就拉着狗尿苔往小木屋那儿去,小木屋没了窗扇的窗台上都站着人,牛铃便从后墙爬上了屋顶,狗尿苔怎么也爬不上去,牛铃说:我看见啥了给你说。
于是,牛铃在说:他们就站在塔底下,天布脸像是土布袋摔了一样,守灯脸是红的,猪肝一样红,他扑沓下去了,又被拉了起来。狗尿苔说:霸槽呢?牛铃说:霸槽他扬着脸,脸咋恁寡白的。狗尿苔说:他本来脸白么,还扬着脸?牛铃说:眼睛闭着。狗尿苔说:还着军大衣吗?牛铃说:穿了红毛衣,还是那件红毛衣。狗尿苔说:他只有那件红毛衣么。牛铃说:啊狗日的麻子黑还笑哩,你笑你妈的×哩!狗尿苔想:麻子黑这时候了还能笑?就听到了有喇叭在讲话,但谁在拿着喇叭讲话,又讲了什么话,牛铃不在意,他狗尿苔也不在意。狗尿苔还在问:那马部长呢,胖子呢?牛铃说:屁部长!喇叭突然停了,接着是人群又潮水一样退了过来,又潮水一样漫了过去。狗尿苔问:咋啦,又咋啦?牛铃在说:要枪毙呀,往河滩里拉哩!狗尿苔急得往屋顶上爬,他后退了十几步向小木屋后墙根跑,希望能猛地跳起来登着墙抓住后檐再翻上屋顶,但他差不多手都要触到屋檐了,又重重地摔下来,爬起来就不用想着再次上屋顶,拧身跟着了往河滩涌去的人群。人群涌到河堤上了,堤上有背枪的人在警戒,谁也不得过去,狗尿苔就又往河堤下边的芦苇园边跑,那里人还少,能看到河滩上已挖好了的六个沙坑。每个沙坑前都站着一个端枪的人,不一会儿,从河堤那个石摆前,犯人被拉过来了,是每个犯人被两个人拉着,那不是拉,是架着跑,他们三个一组三个一组十分快地跑了过来,竟然经过了芦苇园边的沙渠,再往河滩跑去。狗尿苔看见了霸槽是第一个被架了过来,他的红毛衣是那么红,胳膊在后边绑着,看不到了那红毛衣没有了后襟,还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黄军裤,裤管被绳子扎了,他的双脚几乎没有着地,被架着奔跑,脚尖就划着地,沙滩上深深地划出了两道渠儿,像犁犁过的犁沟。狗尿苔听见身后有人在说:咋扎着裤管?又有人说:不扎着裤管屎尿不是流出来了?这人的话可能是对的,犯人在这时候一定早吓得屎尿都下来了吧。狗尿苔回过头来,这才看见就在他的后边站着三个人,一个拿了个蒸馍,是红薯面蒸馍,另外两个人在叮咛:枪一响你就往前边跑,边跑边掰馍,跑到跟前了就把脑浆掬在馍里,要趁热吃,记住了没?拿馍的人说:我吃不下去了咋办?一个说:必须吃!听话,吃了你病就好了。记住,往第一个沙坑那儿跑,第一个是榔头队的队长夜霸槽,他脑子聪明。一个说:不说了,人家看哩。三个人头就往左后边看,狗尿苔也往左后边看了,那边却是秃子金,天布的妻弟,还有八成,他们都拿着席和绳子。那拿蒸馍的人说:为啥不说?那些人是干啥呀?狗尿苔当然明白秃子金、天布的妻弟和八成是干啥呀,收尸呀,他们一定也要先朝沙坑那儿跑的,要跑到拿馍人的前面把死尸保护起来。狗尿苔就说:那是收尸的。拿馍的人说:叔,叔,人家要收尸,我弄不到脑浆咋办?旁边那个人就问狗尿苔:你是古炉村的?狗尿苔说:嗯。那人说:来了几个收尸的?狗尿苔说:三家。收霸槽尸的来了,收天布尸的来了,收守灯尸的来了。那人说:收夜霸槽尸的?狗尿苔说:收尸的那几个人厉害得很,要弄脑浆你弄四号坑的那个女的,五号坑的那个叫麻子黑,他们没人收尸。拿蒸馍的人说:我弄那女的。话还未落点,枪响了,同时有六支枪一直在对着六个犯人,只听见了一声枪响,六个犯人却同时头上蹿了一股东西就都倒进了沙坑,那蹿上去的一股东西蹿得并不高,但几乎六股平行。狗尿苔还未搞清这是怎么回事,身后拿蒸馍的人已经跑出去了,而拿着席和绳子的秃子金、天布的妻弟和八成也跑出去了,他们跑得更快,很快撵上了拿蒸馍的人,好像秃子金还用身子抗了一下,拿蒸馍的人手里的蒸馍就掉在地上,他大声地喊:我的馍!我的馍!而大量的人都涌了过去,都往沙滩上跑,狗尿苔又被挡住了,跌坐在沙窝里,他看不见了拿蒸馍的人,也看不见了秃子金、天布的妻弟和八成。
狗尿苔还是爬起来跟着人群往河滩跑去,他想最后看一眼霸槽,他已经想好了,他看见了霸槽他不哭也不恨他,但他一定要对麻子黑唾上一口。他在沙滩上跑着,就被人抱住了,抱住他的是婆。婆也来了,婆和支书在一块,还有杏开,杏开的头上缠着头巾,头巾把整个头和脸都包住了,只露出一双大眼,她的眼眶是那么青黑,让狗尿苔想起当初霸槽戴的墨镜。杏开的怀里还抱着孩子,孩子在使劲地哭。婆说:回,你回,有娃哩,你回。也吓唬着狗尿苔回。
狗尿苔这次不听婆的话,和婆顶嘴,他说:我不去沙坑那儿了,我就在这儿行吧。婆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婆恨恨地瞪他,说:你去干啥,你看了想不吃饭不睡觉呀?!人家都不来,你去?婆硬拉着狗尿苔,狗尿苔哄了婆说:我系系鞋带。他猫下腰,突然又跑掉了,还在顶嘴:谁没来?村里人都来了!
其实,老顺没有来,老顺还在村道里摆着他的炒面,枪响的时候,他无动于衷,在六七个碌碡上和树根上都摆好了炒面屎,他走回到了碾盘旁的院里去,院门口狗在卧着,那条狗被打断脊梁,不能跑动了,终日就卧在那里。
狗尿苔和牛铃会合后,他们一直等着公路上河滩上的人都走完了,才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