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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炉-贾平凹-第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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捞出来后,村里人说过他也是从河里捞出来的,那么,是捞出来的婆怎么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生的呢,是把捞出来的日子定为生日吗?但狗尿苔疑惑,这个时候州河里不可能涨水啦!他说:啊婆,那一年河里涨水早?婆一下子怔住,说:胡说啥哩,生日就是生日,啥涨水不涨水的?!狗尿苔知道婆不愿提说往事,他也就不说了,端了粥,却端到巷道里去吃。婆说:端了稠饭你出去啊?!狗尿苔说:那怕啥,谁过生日不吃稠的?他在巷道里走,隔着房子与房子的空隙往州河看去,心想河水把他送到了古炉村的,婆收留了他,这村巷道里的每一棵树每一个石头都收留了他。来回同他一样来到了古炉村,但她疯后又离开了,一定是这每一棵树每一个石头不再收留她了。于是,狗尿苔走过每一棵树每一个石头,就夹一口粥放在树权上和石头上,说:你吃,你吃!树都给他摇叶子,石头没动,石头缝里钻出个灰蛾子,忽地飞了。走了一条巷道,碗里的粥被夹出去了一半,狗尿苔又心疼了,他想起清明节村人在祖先坟上献凉面,献过了就都坐在坟头把凉面又吃了,就连死了人供在灵堂上的饭,供过后人也都吃了,狗尿苔就往回返的时候,又把放在树权上和石头上的粥捏着塞到了嘴里。然后拿着眼睛瞅人,拿着耳朵听动静,奇怪的是巷道里竟然没有人,雷还在响着,虽然再没有嘎喇喇天裂了缝子一样地响,但云厚厚的,雷在云里滚动,像是推着空石磨。人呢,都干啥了呢,他之所以端了粥出来,是估摸着村子里要发生大事,榔头队和红大刀都要开会的,灶火就要倒霉了,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狗尿苔毕竟有一点失望,端着碗回到家里,又吃了一碗,他说:婆,这雨咋不下呢?婆说:你操老天的心!他就觉得困,想睡呀,便爬上炕去睡了。

  狗尿苔睡觉了.天下了雨。婆没有叫醒狗尿苔,因为吃了稠米粥,不担心他能尿炕,但狗尿苔做了一个梦,梦见葫芦的媳妇叫他一块去中山上挖野小蒜,他说中山上野小蒜少得很,跑半天挖不了一把,划不来。葫芦的媳妇说她婆婆想吃野小蒜的,划不来也要去挖。他就跟着葫芦的媳妇去了中山,寻呀挖呀,寻呀挖呀,突然发现崖头上长了一棵很大的野小蒜,他刚要跑去挖,一只鹰直戳戳地飞过来,他一侧身,脚没站好,就从崖头跌下去。那崖谷深得很,他往下跌,往下跌,就失声大叫。一叫,醒来了。醒来了,才知道是做了梦,睁眼看着满房里灯光亮着,婆还没有睡,他说:婆,啥时候了?婆没做声。他又说:啊婆,做梦跳崖哩,是不是在长个子呀?婆还是没做声。狗尿苔翻身坐起,婆却屁股撅着,头钻在炕洞里。狗尿苔说:婆,婆!婆的头出来了,手里拿着柜台上的那个毛主席语录本。狗尿苔急了,说:婆,你把毛主席往炕洞里塞呀?!婆一下子扑过来捂住了狗尿苔的嘴。

  婆告诉了狗尿苔,语录让水泡了,是中午就让水泡的。中午,婆端了一瓦盆水擦柜盖,面鱼儿老婆来还两碗红豆,这红豆还是春上面鱼儿老婆借的,她拿着升子来还,说她借的时候是平平两碗,须要婆再拿碗来量。婆就到厨房取了簸箕和一只碗,量出一平碗了倒在簸箕里,再量出一平碗了倒在簸箕里。面鱼儿老婆一走,婆在簸箕里捡红豆中的石子儿,鸡就谋着过来吃,婆一赶,鸡跳到了柜盖上,婆嘬了嘴吆,失,失,鸡就是不失。婆顺手拿了剪纸花儿的剪刀装着要掷过去的样子来吓鸡,没想那剪刀真的从手里飞了出去。飞出去也就罢了,谁又能想到会打中了盛水的瓦盆,哐,就把瓦盆打破了,水流得泡了毛主席语录本,完整还完整,但厚起来了一倍,发皱得再也压不平。

  婆说:我怕让人看见了说咱是故意的,我藏到炕洞去。

  狗尿苔说:谁看见呀,谁到咱家来呀?

  婆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来了人呢?灶火买了个毛主席石膏像,不就让铁栓看见啦。

  狗尿苔说:他看见就看见了么。

  婆说:他说灶火是在勒毛主席哩,要毛主席上吊哩!

  狗尿苔说:榔头队真的去揪灶火啦?

  婆说:可不就去揪了!哎,你说真的去揪灶火啦,好像你知道?

  狗尿苔说:啊,啊,我哪里知道,我睡了么。

  婆说:多亏你睡了。

  狗尿苔却说:那是怎么一回事,你去看了没吗?

  婆说:我像你一样就跑去看呀?巷道里一起了吵闹声,我就去关院门,护院的媳妇正跑过门口,我问出啥事啦,她说了榔头队去揪灶火哩,灶火买了毛主席石膏像用绳子吊着拿回来的,是让毛主席上吊哩,是现行反革命。灶火不承认,说他不是水皮,他没喊反动口号,怎么就现行啦就反革命啦,他是买了毛主席石膏像,他哪是吊了毛主席,他是双手抱回来的。灶火死不承认。

  狗尿苔说:啊好,就要不承认哩,不承认不就完事啦!

  婆说:能完事?护院媳妇给我说,当时场面乱得很,灶火不承认,铁栓就说是他亲眼看见的,灶火说你看见的,我没看见你,你就看见我了?以前为自留地畔子咱打过架,你现在就陷害我?铁栓说,如果我没看见而说看见,那就让我爷死!灶火说,我要是让毛主席上吊也让我爷死!铁栓说,你爷早死啦!灶火说,你爷在炕上瘫了几年了,你盼不得你爷死哩。

  狗尿苔咯咯笑起来,说:后来呢?

  婆说:护院媳妇说,两个人争吵不下,红大刀的人也都跑了去,差一点打起来。

  狗尿苔:打起来啦?

  婆说:你盼打呀?!

  狗尿苔说:那就没事啦?

  婆说:我没敢多问护院媳妇,就回来藏咱家的毛主席书了,再没听见村里有啥闹腾,可能是没事了。

  狗尿苔一仰脖子,倒在炕上,两只脚乍起来像手一样拍,说:这多亏了我哩!

  婆说:你说啥?

  狗尿苔赶紧说:我说多亏我早早睡了,哎婆,你把毛主席书藏在炕洞里,万一让人看见了那不是更说不清了吗?

  婆愣住了,说:噢,噢,那咋办?

  狗尿苔说:烧了,烧了就没人知道了。

  狗尿苔就跳下炕要点火烧毛主席语录本,婆赶紧去关院门,院门其实她早关了,又关了上房门,两人就点着了书,一页一页撕下来点。书最后是烧成了一堆灰,可书烧的灰还是纸灰,又从炕洞里掏出些草木灰搅在一起,再铲了倒回炕洞去。还没盖上炕洞板,院门就有了敲响声。婆忙盖好炕洞板,又扫了炕脚底,才出去在院子里,问:谁?院门外咳嗽了一下。婆说:是灶火吗?院门外又一声咳嗽。婆说:啊你真没事了?我给你开门。但院门外没有回应,却从院门底下塞进来一个南瓜。这南瓜扁扁的,大得像个小蒲团,上面一层灰气。婆觉得奇怪,把南瓜捡了抱着,开门看时,院子外却没了人影。

  狗尿苔从上房出来,问:谁个?

  婆说:听着是灶火,开了门却没了人,塞进来一个南瓜。

  狗尿苔说:灶火?

  婆说:是灶火。

  狗尿苔说:噢。

  婆说:他咋给咱塞个南瓜呢,咱怎么能吃人家的南瓜?

  狗尿苔突然得意地说:吃吧吃吧,给咱的咱咋不吃,吃。

  狗尿苔从婆怀里取了南瓜,在厨房的案板上一刀切开了,瓜子掏出了一碗

  59

  灶火差点要出大事,但灶火终究没出大事,或许是那天夜里的雨了,雨虽不大,却浇湿了一堆要燃烧的柴禾,只冒着黑烟。榔头队的人心里明白,红大刀的人心里也明白,柴禾堆冒黑烟并不是柴禾堆是灭的,那烟是火在憋着,总要憋出焰来。好的是又下了一场雨,雨一驻,庄稼就熟了,庄稼熟的也真是时候,十几天里人像狼撵一样,歇不下,尿尿都来不及尿净,裤裆里总是湿的。待到收割了屹岬岭根的那十八亩稻子,秋收就彻底了。自留地里的包谷不等成熟却早已吃完,生产队的新包谷一分下来就家家剥颗,该晒干了上磨子的上了磨子,不上磨子的便装柜入瓮,有的人家又碾下了新米,用布袋提着,往南山里去换包谷了。地还有一部分没犁完,地里的包谷根茬子和稻子根茬子,却在夜里被人挖了回去当柴晒。古炉村人习惯着出了门回来手不能空的,比如担一担垫猪圈的土,拾了半笼子人粪牛屎,实在没啥能拿的了,就提一块半截子砖。只有狗尿苔和婆稀罕着柴禾,他们没钱去西川村煤矿上买煤,也没力气去南山脑的沟岔里砍柴,迟早进门不是胳膊下夹一把干蒿呀,谷子秆呀,就是笼子里捡着树枝草叶。所以,一连几个晚上,婆孙俩都是在地里挖稻根茬。

  十五的月亮一圆,就圆到头了,接下来的夜里月亮便越来越小,以至于再不露面,整个天是个黑门扇,几颗星星像门扇上的钉泡在亮着。婆孙俩挖到半夜,背了稻根茬篓子往回走,地是黑的,地堰上的石头是黑的,狗尿苔和婆也黑得只是个人形。婆说:走慢些,别崴了脚。狗尿苔说:啊婆,前边亮亮的。婆说:不要往亮处走。狗尿苔说:为啥?婆说:那是莲菜池了。今年的莲菜池里莲莱没长好,因为都去捞浮萍草,踩得多半的莲菜都坏了,只有池中间还长些荷叶,莲菜池倒成了一个涝池。狗尿苔以为这夜里一切都黑了,莲菜池在白天里水就不清澈,应该在夜里更黑的,没想到它却是亮的。

  狗尿苔说:噢,它不就是一池水吗?

  婆说:是水。

  狗尿苔说:水在夜里不黑?

  婆说:它越黑越亮的。

  狗尿苔从此记着了这句话.他说:莲菜池子跟人的眼睛一样呀,它在看夜哩?

  婆说:你这娃!

  晚上挖稻根茬的只有狗尿苔和婆,而白天挖稻根茬的人就多了,都是些妇女,有榔头队家的,也有红大刀家的。往日里男人们闹革命哩,话说不到一块,而婆娘们还是相互问候着,家长里短,唆是弄非,虽时不时就撅嘴变脸,却也狗皮袜子没反正,一会儿恼了,过会儿又好。但是,现在却突然地拙了口,谁见谁都不说话,各挖各的稻根茬,吭哧,吭哧,挣得放出个响屁,也没人笑。狗尿苔挖出的稻根茬在地头积了一堆,装进篓要背回家,却背不起来,让得称的媳妇帮他揪一揪,得称的媳妇帮着把篓揪上背,他说:我得称哥咋没来?得称的媳妇不说话。他说:你咋不说话呢?得称媳妇说:我憋得很了,可我不敢说么,我一句话说错了就有人报告哩。狗尿苔心里咯噔一下,以为得称的媳妇知道了他给天布通风报信过,当下脸也红了,背了篓就走。得称的媳妇却说:让我看看你的鼻子!狗尿苔说:我塌塌鼻不好看。得称媳妇说:是不好看,但听说你鼻子能闻出一种气味,一旦闻出气味了村里十有八九不死人就出事,是这样吗?狗尿苔立即说:你听谁说的?得称的媳妇说:牛铃说的。狗尿苔说:牛铃我日你妈!得称的媳妇说:你真的能闻出?狗尿苔赶紧就走。得称的媳妇说:瞎人还长个能行鼻子,狗尿苔,嫂子给你说,再闻见那气味了,谁都先不说就给嫂子说,不敢让我和你得称哥有个啥事!狗尿苔说:谁有事,你们也不会有事的。走出地畔了,想着得称是老实言短的,可得称的媳妇却是舌头压不住话的人,就悄声说:哼,我啥话敢对你说?!

  走到村巷里了,狗尿苔又想起得称媳妇的话,得称媳妇说能行的鼻子,哦,他一直恨自己的鼻子,却还有人说他鼻子能行呀!狗尿苔当然用手要摸一下鼻子了,就觉得自己对不住了自己鼻子,他使劲擤着鼻,要让鼻子干净,还伸出舌头来,舔了一下鼻尖,向巷道拐弯处那棵香椿树走去,把鼻子贴到树身子,说:给你闻些香气!

  看星担了一担垫圈土经过,看见狗尿苔在香椿树上蹭鼻子,叫了一句:哎!狗尿苔回头看他了,他却又没再说话,立在那里换肩。看星戴了个围肩,围肩是用獐子毛装成的,那是他最显派的东西,古炉村也就他一人有,进山砍柴或用米换包谷土豆时戴着,连担水挑粪他也戴着。他没有放下担子,就站在那里换肩,换得特别轻巧,身子只拧了一下,扁担就从右肩换到了左肩。巷道拐弯处的对面是个尿窖池子,池子边长着一棵枸树,那是跟后家的枸树,跟后就一边整理着割下来的枸树皮,一边拿眼睛瞅着看星。看星在换肩的时候已经看到了跟后在看他,但他没有理,偏扬了头往旁边的屋檐上看,屋檐上站着一对扑鸽,一只白扑鸽,一只黑扑鸽。跟后说:看星,看星。看星没吭声。跟后说:看星,我给你说话哩。看星这才回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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