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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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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早的时候,手绢都是女人们自己做的,用彩色的细线在一方方明亮华丽的绸缎四周细致地勾织出花边。有的还会在手绢一角绣上年月日等内容。曾经有个女孩子就用了一块这样的旧手绢包了几块干奶酪给我。奶酪吃完了,手绢留下了,随便撂在窗台上,脏兮兮地揉作一团,几乎谁也看不出来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只有我记得它上面那些久远时间里的美好痕迹。那些曾经执着这手绢的柔软一角的女人,害羞而无限喜悦地和另一人对舞那时她还年轻,并且心怀美梦。

我爱舞蹈,常常久久地注视着起舞的一个美丽女子。她四肢窈窕,面庞惊喜,她一定是不平凡的!她是最幸运的一个,她美梦成真了。音乐进入了她的身体,从天空无限高远的地方到地底深处的万物都在看着她,以她为中心四下展开世界。当她垫起足尖,微微仰起下巴,整个世界,又以她为中心徐徐收拢

我说着舞蹈,和这世间舞蹈着的一切。那些美的形体,若非没有美的想法,怎么会如此美得令人心生悲伤?那些睡着了的身体,那些木然行走着的身体,或是激动地说着话的身体,轻易地从高处跌落的身体——都在世界之外,创造着世界之外的事物。越积累越多,离世界越来越远。于是我们看到那些身体一日日衰老下去,到了最后也与世界无关。只有舞蹈着的身子,才是世界的谐调圆满的一部分吧?只有美,才能与万物通灵,丝丝缕缕吸吮吐纳。只有美才是最真实不过的自然。

我还是在想,我爱舞蹈,我爱的也许只是我身体里没有的东西——我总是想要有,我总是想要知道得更多一些,再多一些。我站在场外,看着他们如此欢乐而难过不已。但我也是欢乐的吧?只要在我跳舞的时候,同样也会什么都能得到。

我和比加玛丽约好,晚上一起去跳舞。因为我们没有像别人那样给主人家送贺礼,甚至连扯块布,包块方糖饼什么的都没准备。当然也就不好意思去吃人家的抓肉。每次总是等到晚宴散尽了,才挤进院子里的人群中,找个地方坐下来,等着舞曲奏响。

比加玛丽是结过婚的妇人,仍像小姑娘一样活泼得要死,也不知道一天到晚怎么就那么能闹笑话。走到这里,“哈哈哈!”走到那里,“哈哈哈!”只要是她经过的一路,准热闹非凡,不断有人在她后面嚷嚷:“这个比加玛丽呀!脑子出问题了”偏她嗓门又尖又亮,她要是突然在某个地方“啊——”地惊叫起来,半个村子的人都全知道了:“今天晚上嘛,又有拖依了”

比加玛丽结过婚的,而我是个汉族。我俩都不太好在舞会上搭理小伙子。于是我们是较为固定的舞伴。在一起的时候,总是由她领着我跳,我就跟着他瞎转。她高高地仰起下巴,骄傲地,有力地拧动着长而柔曼的双臂——这哪里是个妇人,分明也是个青春遥遥无期的小姑娘呀。我有时候跳着跳着停下来,站在一边看她跳,看她眼睛发光、面孔发光、辫梢发光、舞姿发光,整个人光芒四射。

突然又想起比加玛丽还是个做过母亲的人呢。但是她的小宝宝太倒霉了,摊到一个这么笨的妈妈——孩子都两岁多了,被妈妈一不留神烫死了,当时她失手摔了一只开水瓶后来又有了一个宝宝,却又在不满周岁时在被窝里给捂死了。

我到她家去玩,她就把她夭折的孩子的像框从墙上摘下来给我看,还很得意地说:“怎么样,漂亮得很吧?她长得白白的”一点儿也没有悲伤的意思。我想她也没必要太悲伤。她本人也是个孩子呢,她也才刚刚开始。而对她来说,似乎无论什么时候开始都不算太晚,无论开始了多少次都同第一次开始一样——嗯,后来会有的事情全都应该是快乐的事情。比如说,后来她还会再有许多漂亮平安的小宝宝的。

——可是,现在都凌晨一点了,舞曲从拖依上远远地传过来,都已经跳过三支曲子了,我还在家里坐着等那个笨女人!真是急死人这时,第四支曲子开始了,正是我最喜欢的舞步!哪还能等下去啊!便起身往她家摸黑而去。到了地方,趴在她家窗台上一看,这个家伙居然端端正正坐在炕上织毛衣!真是气坏了,我大力擂打玻璃。听到动静,比加玛丽忙扭过头来朝我摇手。

我绕到院门走进去,比加玛丽已经等在门口了。

“喂喂喂,你干吗呢,你忘掉了是不是?都几点了?”

她连忙拉着我,用汉话说:“小声点嘛,老公回来了!!”

真是让人想不通,这个笨女人,怎么就像怕爸爸一样地怕老公。这有什么好怕的嘛。我牵了她的手,把她拽进房子,一直走到她丈夫面前,大声说:“你看你都把你媳妇吓成这样了!大家都是年轻人,出去玩一玩嘛,有什么不愿意的?”

她丈夫连忙说:“胡说,我又没打她,又没骂她的,又没拿绳子拴她,她要去就去嘛。”他是个回回,会说汉话的。

虽然这样说了,比加玛丽还是一副心甘情愿的受气样,垂着头,有一针没一针地戳着毛衣。真是急死人了。

我又冲她丈夫嚷嚷:“你看,你平时肯定厉害得很吧?要不然人家怎么怕成这样!”

“谁说的,我又没打她,又没骂她”

“谁知道你们俩的事情,你打了她,骂了她,还会和我说吗?”

“哪有什么事情,我又没打她,又没骂她”

“那她为什么怕你?”

“她怕我吗?我看她才不怕呢。”

比加玛丽连忙说:“好了好了,我不去了,不去了”

那怎么能行,真是没道理!我说:“玛丽,你别理他,今天有我在呢,你就别怕了!”

又扭过头去:“你看,这回还有什么可说的!真是太坏了你!就知道欺负老婆。人家明明想去嘛,干吗要吓唬人?!真是太过分了你!不就是跳个舞嘛!什么意思嘛你?不服你也去跳呀?哼,平时我还觉得你挺好的,想不到你原来是这样的人”

当我说到“每次你在我们家商店买鸡蛋,我们给得那么便宜”时,他终于被我烦死了:“好吧好吧,去吧去吧赶快去!给我早点回来!”

比加玛丽大喜,但还是试探似地,小心翼翼地说:“真的?”

“我保证!就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就把人给你带回来!”我连忙推着比加玛丽往外走:“唉呀走吧!没事,有事你来找我,我帮你收拾他”

“我还没换衣服!”

等比加玛丽仔仔细细换了衣服,梳了头发,足足半个小时过去了。路过另一个回族小媳妇霞霞家时,她又要求把霞霞也叫上。可恨的是,这个霞霞也是个怕老公的角色。于是等霞霞也被成功营救出来时,就凌晨两点多了。我心急如焚。

我们在村子里黑暗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往拖依上赶,远远地听到电子琴声了,心中忍不住一下子膨胀开来,身体一下子轻盈了。我紧走几步,来到举办拖依的那家院墙边,垫足趴在墙上往院子里看,一眼看到麦西拉正站在房子台阶旁支着的电子琴边,微笑着弹琴,所有的光都照在他的面孔上。乡村女歌手尖锐明亮的嗓音一路传向上面黑暗的夜空里。我抬头眩目地看着。身边的比加玛丽和霞霞已经闪进舞池,活泼矫健地展开了双臂。有人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来,我不得不接受。我迈出第一步。这一步一迈出去,才知道今夜还早着呢,一切都没有开始。

好了,又是一个快乐的夜晚。一个小时怎么能够呢?回去的事情我才不管呢,呵呵,比加玛丽两口子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吧。

秋天最后几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哪儿也不想去。深深地坐在缝纫机后面,一针一线地干活。但是抬头望向窗外的时候,那一汪蓝天蓝得令人心碎。忍不住放下衣料,把针别在衣襟上,锁上店门出去了。

我在村子里的小路上慢慢地走。虽然这个季节是喀吾图人最多的时候,羊群也全下山了,但此时看来,喀吾图白天里的情景与往日似乎没什么不同。路上空空荡荡,路两边家家户户院落紧锁,院墙低矮。有时候会看到有小小的孩子在院墙里“伊伊吾吾”地爬着玩。我知道,秋天里的喀吾图,欢乐全在夜晚绕过阿訇坟,渐渐地快要走到村头的水渠边了。这一带,院落零乱了起来,高高低低地随着小坡的走势而起伏。更远的地方是零零碎碎的一些空地,没有树。有一个男孩正在那里和泥巴翻土块坯子。那块空地上都快给敦敦厚厚的土块铺满了。这些土块晒干后,就可以盖房子了。但是,谁家会在这种时候盖房子呢?秋天都快过去了。

这个男孩发现我在注视他后,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本来很利索地干着的,这会儿磨蹭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铁锹搅着和好的泥巴,等着我赶快走开。

我认识他,他是胖医生巴定的小儿子哈布德哈兰,还在上初中呢。他打着赤臂,脊背又黑又亮。估计正在打零工赚钱。

我偏不走。我站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和他没话找话说。

“干吗呢?盖房子啦?娶媳妇啦?”

他汉话不太利索:“没有没有,娶媳妇不是的。垒围墙嘛,你看,墙垮了”

他飞快地指了一下前面,我还没看清楚,他就缩回手去了。继续心慌意乱地搅他的泥巴。

他脸上全是泥巴粒,裤子上都结了一层发白的泥壳子。

我笑嘻嘻地走了,越想越好笑。这小子上次在我家店里赊了一包五毛钱的虾条,都两个月了。算了,不让他还了。

我走到路尽头的高地,拐了个弯儿,准备从另一条路上绕回去。前面再走下去,就是戈壁滩和旱地了。水渠在身边哗啦啦流淌着,水清流澈而急湍。我沿水渠走了一会儿,上了一架独木桥。然而一抬头,就看到了麦西拉。

他也在翻土块。他正在水渠对面不远处的空地上,弯着腰端起沉重的装满泥浆的木模子,然后紧走几步,猛地翻过来,端正地扣在平地上,再稳稳揭开,扣出来的泥坯整整齐齐。他的侧面还是那么漂亮,头发有些乱了,衣服很脏很破。

我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总不能像和哈布德哈兰开玩笑一样也来一句“干吗呢?盖房子啦?娶媳妇啦?”吧?幸好他干得很认真,没有注意到我来了。

我怔了一下,赶紧转个身,顺原路快快地走掉了。

我为什么总是那么的骄傲呢?我不愿意如此悠悠闲闲、衣着整洁地见到浑身泥浆的麦西拉,正如那晚我不愿意邋里邋遢地面对他一样。我连自己都不能明白,就更不能明白别人了麦西拉就像个国王一样。他高大、漂亮,有一颗柔和清静的心,还有一双艺术的手——这双手此时正有力地握着铁锹把子。但是我知道,它拨动过的琴弦,曾如何一声一声进入世界隐蔽的角落,进入另一个年轻人的心中我真庆幸,一些话,自己到底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以后,我会爱上别的人的,年轻岁月如此漫长想到这个才稍微高兴了一点。要不然又能怎么办呢?当我已经知道了梦想的不可能之处时——不仅仅因为我是汉人,不仅仅因为我和麦西拉完全不一样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明白。幸好,从头到尾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过,什么也不曾让他知道

我又想,麦西拉的新娘子,应该是一个又高又美的哈族女子。当她生过三个孩子之后,体重就会超过两百斤,无论是站是坐都稳稳当当。她目光平静,穿着长裙,披着羊毛大方巾。她弯腰走出毡房,走到碧绿辽远的夏牧场上,拎着挤奶的小桶和板凳,走向毡房不远处用木头栏杆围起来的牛圈所有看到这一幕情景的人,都会如同受到恩惠一般,满心又是欢喜又是感激。想起世世代代流传下的那些事情,到了今天仍没有结束我也没有结束。甚至我还没有开始呢!

回去的路空荡又安静。路上我又碰到了小库兰——对了,库兰原来是个女孩子呢!她的头发慢慢长出来了(我们这里的小孩子到了夏天都剃光头的),只有一寸多长,又细又软,淡淡的金色和浅栗色掺杂着。在夏牧场上晒黑的脸现在捂白了一些。她一看到我就站住了,站在马路中央,捂着嘴冲我笑。我远远地看着这个浑身灿烂的美丽小孩,又抬头看天,看鲜艳的金色落叶从蓝天上旋转着飘落这美丽的秋天,这跳舞的季节。又想到今夜的拖依,哎,怎能没有希望?

和库兰分别后的一路上就再没有人了,我真想跳着舞回去。

我仍在自己的生活中生活,干必需的活,赚必需的钱。生活平静繁忙。但是我知道这平静和这繁忙之中深深忍抑着什么。每当我平静地穿针引线时,我会想到,我这样的身体里面有舞蹈;每当我不厌其烦地和顾客讨价还价,为一毛钱和对方争吵半天时,会有那么一下子也会惊觉,我这样的身体里是有舞蹈的;每当我熬到深夜,活还远远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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