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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大唐狄公桉 (又名狄仁杰探桉 )+作者:高罗佩-第2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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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4…23柳园图
  

  第一章
  死尸抬到了花厅楼梯下。楼梯由青花细纹石砌成,又高又陡。两边扶手每隔四五阶便竖起一支雕琢得尖利挺直的菡萏花蕾。
  “这架老骨头兀的沉重,来,再向扶手边上挪近些。”
  她望着头颅被砸得血肉模糊的死尸,气喘微微地说道:“这样一来分明便象是从楼梯上摔下的。偌大一把年纪,闲常又是头晕眼花的,多喝了酒便容易失足,或许是突然惊风一左右是自己不慎跌下了楼梯,头撞破在尖利的荷花扶手上。那里清楚粘着有一块血迹。嗯,此刻你再上楼去书斋取一支蜡烛,将它摔倒在楼梯口端。”
  说话的女子穿着杏红色蝉翼轻绢内衫,闪动间透露出白玉凝脂一般的丰润身子。她拭着鬓边的汗仰头焦急地望着楼上。楼上一片漆黑,半响才摇闪出一缕烛火,见那人将烛火横倒在楼梯口的地上,袅袅几下闪烁便熄灭了火焰。楼上依旧一片漆黑。
  “快下来!”她轻轻叫喊了一声,忽又转念,说道,“且慢!”
  她飞快上前从死尸脚上摘下一只毡鞋,向上扔给那人,“接住,将这鞋放在楼梯中间一阶上。画龙再点睛一下,这真乃天衣无缝了。”
  第二章
  狄仁杰忧郁地凝视着漆黑的天空,重云叠叠,星月匿采。刚入夜府院外就阒寂旷寥,不闻人声。殿堂内只亮着一盏角灯,重楼叠檐的黑影沉沉地压在头顶,令人气憋得慌。
  两个月来,由于疠疫凶急,京师士民十停死了三停,人心惶恐,百业萧条。圣上移驾凤翔,朝廷暂时迁出长安。狄公受命任京都留守领大理寺正卿,总摄京畿政务,频诛杀黜陟,巡理京营,放赈抚化,以待时疫缓息。署衙便设在京兆尹府第。
  狄公紫蟒袍、金玉带、蝶钩皂靴,头上端正一顶盘龙含珠金线嵌绣太师冠。他身旁站着跟随了他多年的亲随干办乔泰,如今已当了京师十六卫衙府的左果毅都尉。乔泰头顶兜鍪,甲胄戎装,腰下接着一柄宝刀,铠甲正中佩戴着一枚双龙金徽。
  狄公喟叹一声,自言道:“圣上和朝廷已迁出长安半个月了,好一个人烟辐辏、百业著盛的繁华京都如今竟成了鬼魂游尸的世界。白日只见那些身穿黑袍头戴黑帽兜的收尸队拉着尸牟东奔西走,通衢大街寡见人影,十里城市不闻歌声。人夜则几乎是一座死城,周围二万四千步的长安城如同包裹了一层尸布一般。早两日还有抬着龙主的牌位鸣锣放炮求雨的人群,今天竟连一个小贩的人影都不见了。”狄公摇了摇头又继续说:“凶恶的疠疫如何发生、蔓延我所知甚少。临危授命半个月来,疠疫未能抑制,死人有增无减。眼见着尸骸遍地,人怨鬼哭,我于心何忍?中午闻报广成仓放赈又出了乱子,梅亮的意外身亡断了官府的一条胳膊。一时哪有合适的官员能独个营运放赈事宜?”
  乔泰闻言道:“老爷,梅长官在官仓放赈这一宗事上费尽了心机,安定了京师士民的浮动人心,真难为他了。他不顾年事已高。忠心赤胆周旋公务,他还从关中、渭南等地调拨许多猪羊果蔬来京师。他这一死丢下许多事旁人一时无法措手,听说梅长官是从自己家里的楼梯上摔下来死的。究竟年龄太大,自日辛苦了,夜间竟出了意外,添了我们许多不便。”
  狄公说:“我恩量来多分是他刚要下楼时心病猝发,不然便是劳累败耗了心血,头晕目眩摔下了楼梯。这不幸的意外使我们失去了一位忠心耿耿的朋友,偏又是在如此要紧的时刻。听说事故发生时有个姓卢的大夫正在场,他经常去梅府为梅亮夫妇看病。打听到他的宅址请他来衙署里一次,我有话问他。”
  “梅亮的去世意味着长安三大世家之一绝了后嗣。”这时陶甘走进了内衙,便插上了话。
  陶甘也是狄公的心腹亲随,现为京都留守衙署长史、专掌刑律讼诉、文书案犊。
  他说道:“梅亮前妻所生的两个儿子早夭,梅夫人没有生育,这梅家嫡宗便断绝了。
  其家产将由关外的一房族兄承继。“
  狄公惊问:“陶甘,你已读完了梅亮的全部案卷,他的死讯是今天中午才知道的啊!”
  “老爷,一个月之前我便读完了梅氏一族的全部宗卷材料。这两三个月来我陆续在念关中最著名望的几个世族大家的宗卷,我对他们的世系渊源、食邑隶籍、爵秩予夺、婚媾状况、人丁宗脉一应资料甚感兴趣,每一宗族都有厚厚十几札,秉烛一夜也未必能读完一札。我读它们正可作为消磨长夜的最佳乐事。”
  狄公以赞赏的目光看着陶甘,叹息一声说道:“梅家这一消亡,京师阀阅世族便只剩下叶和何两家了。”
  陶甘点了点头:“一百年前梅、叶、何三家统治着这关中京畿一带,三家势力消长,轩轾低昂,互为牵制。及至国朝承运立祚,这三家虽都削了爵位,夺了食邑却依旧钟鸣鼎食,保留着古旧的传统和家法,仿佛仍是缙绅簪缨一般。”
  狄公点头,慢慢捋着颔下一把美髯。说:“他们生活在回忆里,处处以自己的姓氏世家为荣耀,傲视庶族新贵。他们甚至将我们的圣上都视为寒族客家,唯有他们有数几宗巨族乃所谓是天帝贵胄。他们彼此间还顽固地使用已被褫夺的官秩爵衔,他们编纂世族谱碟,严格限制族外婚媾,俨然自以为高人一等罕笆油蛭铩!?
  陶甘说:“他们有意无视目前,妄自尊大,把自己隔绝在一个陈腐的小天地里。他们的宅第又多在长安旧城。不过梅长官却是个例外。他脱颖出拔,与旧世家的人物多有龈龉不合,且急公好义,慎言敏行,端的是个大学之道的新民。只是叶、何两家依旧故我,与当今时尚判若水火。”
  乔泰道:“旧城里的人将梅亮之死看作不祥之兆,一首广为流传、家喻户晓的童谣预示了梅、叶、何三家的气运已到尽头,仿佛是天意如此。”
  狄公说:“从古时候起,一些童谣便含有神秘的力量。人们说是天上荧惑星化为小儿口预言祸福,而到头来又往往应验,真是谶纬扶鸾一般。来无影踪,势如野火,不可止遏。乔泰,那童谣是如何说的?”
  乔泰答言:“我听得是如此几句:梅、叶、何,关中侯。
  失其床,失其目,失其头,白日悠悠不得寿。
  ——梅长官从楼上摔下楼梯,头破身亡,正应在‘失其头’上。“
  狄公道:“目下时疫流行,圣驾西幸,人心惶恐,国步维艰。歹徒贼盗必然蠢蠢欲动,好恶之徒又乘火打劫。他们也会编造些流言、童谣之类的来蛊惑视听,挑动衅端。
  你们须得十分小心,处处留意,昼夜巡值,不可怠忽,以防意外。“
  “老爷,我与马荣已作了万无一失的准备,即使发生意外事端,亦可及时消饵于初发之际。尽管我们不得已分找出许多兵士用于火化尸体和守卫京师各衙门、王府、官商人家的空宅。我们还”
  狄公打断了乔泰的话头:“听!外面还有街头卖唱的?”
  一个女子颤抖的、凄凉的歌音从街头飘来,还伴有乐器的弹奏,隐约听得唱词是:月儿弯弯挂天上,姐儿不眠倚绣幌,手把帘钧心不忍,如何拂了一地霜?
  做个梦儿到远方。
  心儿缠绵意谤徨。
  秋凤忽起动房栊,突然一声恐怖的尖叫,歌声停止了。
  狄公一挥手,乔泰急忙奔出内衙。
  第三章
  两个穿黑袍褂戴黑帽兜的收尸人正截住那卖唱的年轻女子胡缠。幽暗的街上突然出现一个身穿天蓝长褂的体面大官人,两个歹徒赶紧拔腿便跑。
  卖唱的女子走到那大官人前深深道个万福,说道:“多谢贵相公措救,小女子施礼了。”
  那大官人身子瘦小,干瘪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下颚一撮山羊胡子乌黑发亮。
  “小娘子,莫惊惶。我姓卢,是一个大夫。那两个歹徒都已逃走。我见到其中一个已经染上时疫,一张可怕的脸上尽是泡疹,”
  女子穿一件宽领敞口的绯红色绣花绸衫,下著玄色百裥长裙,手上擎一柄月琴。
  “卢大夫,这里是官府衙门的墙外,竟还有如此大胆的好邪之徒!”
  “不敢动问小娘子青春多少,猜来正是二八妙龄吧?长得恁的标致。”卢大夫将身子挨近了那女子,嬉笑着说道:“让我陪送你回去吧!宅上在城里哪厢?小娘子不嫌弃莫若去舍下稍事休歇。”说着去那衣袖里取出一块银子,又用胳膊过来搂定了那女子的纤腰。
  女子急忙用力将卢大夫推开:“别碰我!我不是妓女!”
  卢大夫正待大胆轻薄,街上传来马靴的嘎嘎声。这里一松手,那女子便挣脱了身子,她面对乔泰瞥了一眼,整理了一下衣裙,提着月琴不吭一声走了。
  卢大夫尴尬地望了乔泰一眼,骂了一声:“该死的娼妓!”
  乔泰打量了卢大夫一眼,问道:“相公尊姓?”
  “在下姓卢,是个大夫。”
  “噢,原来是卢大夫。狄老爷正要见你,此刻便跟随我去京兆尹衙署走一遭。”
  “在下还要去一个大官人家看病,他已染上了时疫。”
  “休得罗唣!跟随我来!”乔泰不耐烦地命令道。
  第四章
  狄公坐在大书案前披阅一卷公文、陶甘站在他身后,两人正在商议着什么。
  乔泰禀报道:“老爷,适才叫喊的是街上一个卖唱的女子。这位正是老爷吩咐要请来的卢大夫。卢大夫说那卖唱女子是个妓女,我赶到时那女子正纠缠卢大夫兜揽着生意。”
  狄公朝跪在地上的卢大夫看了一眼,问乔泰道:“那女子此刻在哪里?”
  乔泰答道:“回老爷,那女子逃去了。
  狄公叫卢大夫站起,问道:“适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回狄老爷问话,小民正去东城一个大官人府上看病,那大官人见是染了时疫,命在垂危。刚行到衙门墙外拐角处,见两个收尸人正纠缠着那女子。我喝退了那两个歹徒,那女子便来勾搭我,我方明白原是一个烟花妓女。她抓住我的衣袖,死乞白赖要勒索我几个钱,幸亏这位军爷赶到,她见势不妙便抽身逃去了。”
  狄公注视了乔泰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卢大夫,温和他说道:“卢大夫,本衙想问问你昨夜梅先生死时的情景,当时你正好在场。”
  “不,狄老爷,昨夜我虽在梅府,但并未目睹那不幸意外。我当时在西院厢房,而梅先生是从花厅的楼梯上摔下来的。”
  狄公道:“就说说你去梅府前后之事,见闻多少叙来便是。”
  “是。狄老爷。昨天傍晚,梅先生派人来请我去为他的老管家看病,并留了我共进夜膳,由于家仆大多遣放。由梅夫人亲自备炊。老管家发高烧,我息了脉,开了几昧药。
  夜膳约吃了一个时辰。饭后,梅先生说他去花厅楼上的书斋读书,然后便在那里歇夜,吩咐梅夫人早回卧房休息,因为老管家一病倒,她也累了一天了。我便转去西院看老管家病情。记得当时偌大一个梅府幽寂虚旷,不见一个人影,连声大吠都没听见。我心中自是寒噤阵阵。突然我听见东边花厅传来一声尖叫,我忙拔步赶去,只见梅夫人正奔来西院唤我。她惊恐万状,形容可怖,她“
  “可记得那是什么时候了?”狄公打断了他的话。
  “回老爷,那约是深夜亥牌时分。梅夫人满脸是泪,抽泣地告诉我说梅先生不慎从楼梯上滚下到花厅,撞破了头,血肉模糊,脉息都没有了。”
  “你检查了尸体没有?”狄公问。
  “我只是粗略地检查了一下,梅先生头颅破裂,脑浆外溢。扶手的荷花尖蕾上都溅着血迹,我思量他是正待下楼梯时突然惊风才摔了下来,一支熄灭的蜡烛倒在楼梯口。
  我还见到一只软底毡鞋掉落在楼梯中间。梅先生近来一直闹头疼风痹,毕竟年近七旬,哪有那么硬朗?还天天支撑着个病躯在广成仓核算盘点,负责放赈。从早到夜难得一刻休息。这样一个好人竟不得善终。“
  “梅先生确是个长者君子,有古贤人之遗凤。那么卢大夫,后来你又做了什么呢?”
  “我给梅夫人服了点药,让她稍稍平静下来,吩咐她不要去搬动梅先生的尸身,等我京兆衙门报信叫来仵作验尸。不料仵作这一阵天天在火化厂监督,难得回衙门。我今天一早来衙门偏巧碰上了仵作,便一把将他拉到了梅府,并向衙门值房报了梅先生死讯。
  好在老管家服了药后己退了烧,能够走动了,在家侍候。仵作验罢尸身、也认为系不慎摔跌下楼致死,致命在颅脑迸裂,“
  “仵作的验尸格目我已看了。卢大夫,你可以走了,我将委派番役去梅府帮助料理梅先生后事。”
  卢大夫长揖施礼,唯唯退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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