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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第2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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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诸葛亮体贴地说:“休昭一路劳顿,可暂歇一时,亮明日才拔营,今夜尚有时间可与休昭叙话。”
  董允摇摇手:“不用了,事情紧急,顾不得休息。”
  “哦?是何等要紧事?”
  董允沉了一口气,连比划带说,把刘琰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说至尾声,不免口干舌燥,呼哧呼哧地吐气,像是喷出了火。
  诸葛亮听得很认真,玉石般的脸上是冰霜似的冷,白羽扇轻轻地从胸口飘落下来。他猛地抓住案角,剧烈的疼痛攫住了他的胃,像有铁钩子在脏腑内剜肉。
  痛,是刻骨铭心的痛。
  他一声不吭,痛就让它痛吧,让灵魂去承受,让心灵去忍耐,把一切疼痛,身体的、精神的,都沉淀为冷静的思考。
  他临行前对皇帝叮咛再三,希望皇帝处事求个“度”,谨记过犹不及,可是他才走了没多久,皇帝便把他的话当耳边风。他的苦心孤诣,原来都成了对着幻影努力。
  “丞相,”董允没看出诸葛亮的异样,继续道,“如今陛下一意孤行,诸臣无人敢进言,故我千里奔汉中,望丞相上言陛下,断不可草菅人命!”
  诸葛亮死死一按案几上的卷轴,羽扇摇了一摇,掩过额头的冷汗:“休昭如何看这件事?”
  “我以为这件事刘威硕太过颟顸,他为人一向轻狂任性,有贸然之举诚属咎由自取。不过,此事是其妻秽乱在前,无论是谁都难能忍耐,但终究罪不至死,陛下处置过度了。刘威硕怎么也是刘氏宗亲,两朝老臣,哪能擅杀的!”
  董允有什么说什么,从不会因为要给谁留面子而措辞谨慎,上至皇帝,下至臣僚都对他甚为忌惮。皇帝屡次被他顶撞,他以公义为上,刚正不徇私情,任你不情愿也挑剔不出他的毛病,因此皇帝拿他毫无办法,骂他是“强项令”。
  诸葛亮静静地听着董允的严词批驳,他默然地叹了口气:“休昭,你难道不知道吗,这是陛下的脸面啊!”
  董允的刚烈暴躁像忽然被冰水激了个透凉,诸葛亮的话扎中了他的要害,道出了他内心想说而不敢说的话。
  为了皇帝的脸面就必须牺牲一个人的生命吗?董允不甘心地说:“为了陛下的面子,刘威硕就必须得死吗?”
  诸葛亮无力地摇了摇头:“休昭,我们也许救不了威硕!”
  “啊?为什么?我这次瞒着陛下赶来汉中,自己知道担了风险,只要丞相上表皇帝,我董允拼了这条命也要救回刘威硕。丞相知道,我和他一向不和,如今不为私情,而是为公义,我不能坐视靡政当道!”董允说得义正辞严。
  诸葛亮垂下羽扇,手掌抚着胃,慢慢地说:“休昭,你来的时候,有没有在驿亭歇脚?”
  “有的啊,方便换马!”
  “用你的中郎将节传吗?”
  “用了,否则驿亭的署吏如何能换马于我?”
  诸葛亮漠然地叹息了一声,低而清晰地说:“你明白了吗?”
  董允如迷在瘴气里,脑子里开锅稀粥般,一团混沌。他眨眨眼睛,一时迁思回虑,绞尽脑汁,就是想不出诸葛亮叫他明白什么。
  诸葛亮凝了语气说:“你以中郎将身份有事于驿亭,驿吏必会通报朝廷,你才出成都,陛下就已经知道了!”
  董允猛地醒过神来,他哽了一下,擦了满头的虚汗:“难道、难道陛下会提前杀了刘威硕?已定的处刑日子,擅自更改,越过有司,这不符法仪!”
  诸葛亮叹息:“亮也希望不要这样,但陛下有生杀大权,可越过有司直接下令!”
  “那怎么办?一条命啊!”董允痛心地喊了出来。
  诸葛亮沉默了一会儿,倏尔,他铺开两张素绢,援笔濡墨:“休昭不要急,亮即刻上书陛下,我们就试一试吧!”
  他右手一抬,轻轻触在素绢上,落下墨汁淋漓的工整隶书。
  董允因见诸葛亮应允了救人,焦躁的情绪稍稍缓了,斜签着坐了下去,沉闷地叹了口气,说道:“丞相,你一不在成都,陛下就昏悖了,处事荒唐,竟没个人能劝住他!”
  他边说边看诸葛亮,这时,诸葛亮已经写完了一张素绢,正落笔在第二张素绢上,董允一阵疑惑,这个奏表写得好长,竟不肖诸葛亮一向简洁干脆的风格。
  他左右是等,想着想着又说:“丞相,你一日不在,国家便纰漏连连,若是你有个什么差池,我真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突地,他意识到自己失言了,第一次因为说直话闹了个红脸。
  诸葛亮搦管书完最后一个字,对窘迫不安的董允温和地一笑:“休昭有话便说,亮很赞赏你的直率性子,没事的,生死有命,诸葛亮也自然有那一天!”
  安慰的话反而触发了董允的伤感,他猛一抬眼,刚好看见诸葛亮鬓角的白发,像乘胜追锋的大军,将溃败的黑发扫荡得片甲不留。是呵,这个曾经风仪美好的男人原来老了。
  诸葛亮已经老了,这个心酸的想法让董允难受得想哭,他慌忙掩过脸,把哀伤的情绪匆匆地藏了起来。
  诸葛亮把两张素绢分别放入了两个黄布袋,缚了丝绦,戳了封印,唤了董允道:“休昭,这里有两份奏表,你赶回成都之时,若威硕尚在,就呈上左边的,若是威硕有难,则呈上右边的!”
  他依次把奏表放入董允的左右手:“辛苦你了!”
  董允看看右手,又看看左手,他困惑地说:“怎么有两份呢?”
  诸葛亮沉静地说:“事情有两种可能,奏表自然有两份!”
  董允恍然,他也不再多做耽搁,把奏表拢入左右袍袖中,匆匆一揖,片刻都不停留,大步流星走出了中军帐。
  他走出营寨之时,汉中已是傍晚,夕阳软绵绵地垂靠天边,残红的晚霞涂抹了半边天,像是天在滴血。他回头一望,依稀能看见中军帐内清瘦倦怠的身影,忍不住落了泪。
  五天后,董允回到成都,然而,一切都如诸葛亮预料的一样,在他离开成都的第三天,皇帝特旨下令提前处决刘琰。
  来不及了,不是他走得太晚,而是死亡来得太快,钢刀上的血似乎还没有干。成都的春风里荡漾出一抹血腥味,郫江的水依然清澈如明镜,照出的,是冤魂的惨白脸孔,像被泡涨的萝卜,那么可怕,那么惨烈。
  他失神地在刑场站了一早上,下午的时候把诸葛亮的第二份奏表呈给皇帝。
  刘禅从中宫尚书令的手中接过奏章,他用了很大的勇气才解开绢袋的丝绦,细细的带子在指间飘浮,像女人的头发。
  女人,刘禅现在一想起这两个字就不寒而栗,似乎是一个恐惧极致的咒语,稍微碰一下就死无葬身之地。
  奏表展开了,诸葛亮的字干净得像清水里的石子,明亮又美丽,刘禅看了两行就松了口气,奏表并不是谴责他滥杀大臣。可是,神经刚刚松弛了一刹,看到最后又收紧了心。
  诸葛亮提议,自即日起停止大臣妻母朝庆之制。
  刘禅死死地咬住了下唇,咬得嘴唇破裂,起了个大血泡。原来诸葛亮还是在劝讽,只不过用的是另一种方式,他只字不提皇帝的丑事,仿佛从不知晓,而字里行间透出的意味却明白无误。诸葛亮要从根子上断绝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刘禅觉着奏表上的每个字都像一根刺,扎得他欲哭无泪。
  他终究还是个孩子,永远都处在诸葛亮的监护下,一点儿的风吹草动便能引来诸葛亮的密切关注,刘禅很无奈,又没有力量去反对。
  刘禅提起笔,软软地写下“可”,歪扭不齐的大字像被砍烂的脑袋,让人心底生寒。
  他无精打采地卷了白绢,却意外地发现绢袋里还藏着一张小纸片,像一片躲在浓荫下的叶子,被一株大树的阴影遮挡。
  刘禅觉得特别好奇,他把那小纸片抽出来,纤细的麻纸之外封了一圈黑色封泥,上面烙着三个白色的字“臣密上”,原来是密表。
  莫由来地,刘禅的心疯狂跳动着,紧张得一双手不住地颤抖。他吞了一口苦涩的唾沫,一点点抠掉封泥,整张纸全部展现出来,淡黄的纸上是一行黑字,只有十个字:〖臣若不幸,后事宜付蒋琬。〗刘禅被震得弹了起来,御笔飞出了手腕,一滴浓重的墨掉在密表上,盛开了一朵可怖的罂粟花。
  ※※※
  诸葛亮最后一次北伐,选择了褒斜道。
  褒斜道为两水所连,南为褒水,北为斜水,两水夹在耸峙如云的山峰间。山峰对峙如勇士脊梁,漫长蜿蜒的栈道嵌在山腰上,仿佛烈士胸口不能愈合的伤口。千百年来,这里迎来了秦帝国的镳镳锐士,迎来了心怀壮志的大汉开国君臣,亦送走了无数经略天下的不世英俊。
  褒斜栈道并不宽,最宽处只能行一车,很多地方太过艰险,不得已要下马步行。若遇着雨雪天,道路往往湿滑难行,非得提溜起十二分的小心,不然一个不留神,便会坠入崖下。蜀汉的北伐军队便从这逼仄栈道上缓缓推进,仿佛压在软管里的、已干了的膏油,非得用尽浑身力气,方能艰难地挤出汉中。
  诸葛亮扶着马背停了下来,回头望了一眼,一排旗帜扑向身后白蒙蒙的薄雾里,仿佛伸长的手,将视线逐次拉开了。只看见蜿蜒的队伍如长蛇盘桓,一径里向远方匍匐抛去,却又在山麓的拐弯处迷失了方向。风拍着巴掌迎面扫荡,士兵杂沓的脚步声此起彼伏,敲得整个山谷微微颤抖。
  大军已行进了五日,却仍然没有走出褒斜道,谷底的褒水在轻轻地叹息,仿佛在为远征的人们吟唱送别曲。
  “先生,”修远从背后扶住了诸葛亮,他只觉诸葛亮的身上很凉,不禁担忧地说,“要不要歇歇?”
  诸葛亮摇摇头:“不用。”
  修远仍不放心:“可是道路崎岖,师旅远征,我担心先生的身体吃不消。”
  诸葛亮沉定地说:“三军尚未疲,况我何?”他安慰地笑了一下,拍了拍修远的肩膀,“走吧。”
  他仰起头,山巅上有一线阳光闪了一下,倏尔,那光芒仿佛一线泉水,竟沿着山脊流淌而下,堪堪落在栈道上,把那颤抖的木板斩断了一个口子。便在那缺口之巅,一行飞鸟振翅飞去,像石头缝里喷出的一股泉水,直飞向天际尽头。清越又哀婉的鸟鸣被风吹落谷底,一一落在出征战士的甲衣上,褒斜道在前方伸长了它的身躯,那躯壳上填满了世人来来回回的足迹,有的中道而没,有的却持之以往。
  他怔怔地盯着那数行高飞的鸟儿出神,却听见修远在身旁喋喋:“这路也忒难走了,堂堂丞相也要步行!”
  诸葛亮微笑:“只你话多,三军将士都无怨言,你却怨天尤人。”
  修远哼了一声:“我哪儿是为自己抱怨,我是担心你!”
  诸葛亮仍是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比这还艰辛的路也走过的!今日所行之道,乃昔日高祖出汉中之途,高祖若不行险道,如何能开创大汉四百年基业?”
  修远嘟囔着:“又是大道理……”他挽住了诸葛亮的手臂,“待这一仗毕了,先生便歇些日子吧,总这么累死累活,让人好不忧心!”
  “已歇了三年了,还歇?”
  “才三年而已,何况休兵三年以来,先生真正歇过么?满朝上下,只你最忙。大小事一体交给你处置,比在军中还忙,忙忙忙,甚时是个头!”修远埋怨道。
  修远的嗔怪让诸葛亮笑了一下,他没有和修远争论,却像是被某个心事裹住了,陷入了沉思中。
  修远因见诸葛亮长久不言声,好奇地问道:“先生你想什么?”
  诸葛亮默然,若有若无地缓缓道:“我想起去年冬天的一件奇事,说是江阳至江州有鸟从江南飞渡江北,因不能达,堕水死者以千数。”
  “呃?”修远有些惊异,“有这事?”
  诸葛亮的目光幽幽如雾,答非所问地说:“纵不能达成夙愿,便当慷慨赴死,亦为烈士之美,不是么?”
  修远起初懵懂,忽然像被敲破了头,一刹的疼痛后是剧烈的震撼。他呆呆地看着诸葛亮,一瞬间被那突如其来的沉重宿命感击倒了,他竟想要那么没出息地哭一场。
  又一行飞鸟从山背后急遽飞出,宛如轻烟掠过,在天幕上留下清晰的痕迹。它们能跨过褒斜道的险峻峡谷么,它们能飞到最终的目的地么?
  诸葛亮没有再继续那个话题,却忡忡道:“出了斜谷,该给陛下去信报平安。”提起皇帝,不放心的感觉在心底泛滥成灾,一颗血淋淋的头颅晃了一晃,那让他难受起来。
  他转过头,却看见姜维走了过来,他向姜维举起了手。
  姜维越过两个士兵,走到他身边:“丞相,不过三个时辰,褒斜道即将行完,我军是否当在斜谷口扎营?”
  诸葛亮琢磨道:“斜谷口不当驻军,可稍作休整,立即行军北上。”
  姜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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