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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蒂如斯-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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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琴娘萝一笑,却是眼不理手,边说边利索地将豆腐进水,一滚即起。提岚第一厨接了豆腐,移到一旁点葱装盘。那边另个厨子也落菜清炒,哗啦一声整个膳房都热闹起来了。
  学做面是首要,学雕工只是一时兴起,月析柝点了汤装浮萍面,瞪大眼仔细听琴娘萝讲解。
  两个厨子都笑著看他手忙脚乱地捡菜揉面,不过一会他们就笑不出了。月析柝不是水滚了面还没!好,就是滴油後火星四溅……膳房被弄个鸡飞狗跳,大师傅害怕月析柝把豆腐弄坏,急急忙忙端了菜出去,说这豆腐是掌门特地给容先生点的,可不能出岔子。剩下个厨子慌慌张张做了几个小炒就往大堂去了,走得好像火烧屁股。
  琴娘萝躲在灶台後指挥,探了半个身子,时不时要担心月析柝把脸给烧著。一个汤装浮萍面做下来,面是做了个马马虎虎,琴娘萝急出一身汗,月析柝搞了个灰头土脸。
  “我怎麽觉得它长得跟我平时吃的面没什麽区别?”月析柝瞪著那碗汤面有些疑惑。
  琴娘萝道:“师兄方才上手,已经很好了。我初次尝试之时,比师兄还差劲许多。”
  月析柝不好意思地挠头:“师兄平时不怎麽吃面,不知道他吃不吃得下这麽一碗……”这麽一碗惨不忍睹的面?
  “依我看,离冷师兄只要知道这面是析柝师兄亲自下厨为他下的,一定会很高兴。心意比什麽都重要嘛!”
  “是这样吗?”
  月析柝越想越没底气,干脆撇撇嘴,一挥手把汤装浮萍面的事抛到脑後:“你教我雕东西吧,我想雕个自己出来!”
  琴娘萝闻言扑哧一笑,道:“析柝师兄真有趣。”
  说罢,她往凳上一座,从箩筐里掏出好几只胡萝卜到桌上,递一把刻刀给月析柝,自己先雕了起来。
  “这雕工其实没什麽新奇,我是自己一点一点琢磨出来。以前闲著没事就拿个萝卜刻,雕著雕著也就像了。萝卜雕得好看了就再换别的雕,这是後话。析柝师兄今次就用萝卜试手吧。”琴娘萝说话这当儿,手上胡萝卜已经成了朵山茶模样。
  月析柝心中一阵惊叹,像模像样地也拿了刻刀雕,他满心想著雕个自己的小人出来,却笨手笨脚一连割坏了好几个胡萝卜,一下切了自己脑袋,一下卸了自己胳膊,一下又断了自己腿脚……他一面哎哟喂哟叫唤,一面手中刻刀乱划,直把琴娘萝逗得笑个不停。
  月析柝愈刻愈不像样,琴娘萝忍著笑教他最基本的握刀姿势,该怎样施力最轻松,心中想著要雕什麽就一笔一划地照所想的来。
  又一连雕坏了好几只胡萝卜,月析柝手下的萝卜才总算有了点样子。琴娘萝感叹月析柝的雕工很有天赋,月析柝心想果然师妹觉得我的厨艺一无是处吗……
  月析柝满心伤怀,东想西想,怎麽都集中不了精神,手上雕著,心中却想著毫不相干的事。
  “哎?析柝师兄,你雕的是……?”琴娘萝一声打断他胡思乱想。
  月析柝定睛一看,吓得目瞪口呆。他心上想的雕个威风凛凛的月析柝,手上刻的全完全不是这麽回事,这麽一副冷冷清清的面孔,怎麽看怎麽像那谁……
  门口一阵响动,月析柝一抬头,又惊得魂飞魄散,只听琴娘萝道:“离冷师兄好。”
  门边那一修长人影正是胡萝卜本尊,逆光站著,月析柝看不清他,不过想来也是没什麽表情的漠然。他结结巴巴地念:“师师师、兄──”匆忙将那萝卜一股脑塞进嘴里,!噶!噶咬碎了吞下肚,却不想太过紧张,那萝卜也著实太大,胡萝卜脑袋掉下桌来。
  月析柝瞪圆了眼,眼见离冷缓步而来将那枚可怜巴巴的胡萝卜脑袋捡起,端详一阵,面无表情道:“不过两日未见,你怎气得想将我生吞活剥?”
  他在这语气中听出一丝讶异,慌得直挥手,一把抢过半截胡萝卜,藏到身後,神色古怪地应:“没有这回事!师兄你看花眼了!”
  离冷奇怪地瞥他一眼,旁边那小师妹笑得腰都弯了,擦著眼角说:“析柝师兄,面!面!”
  她提醒好几遍,月析柝才想起那碗汤装浮萍面,赶忙转身跑到灶边端过来:“师兄!你这两天辛苦了。我给你下了碗面,娘萝师妹教我的,汤装浮萍面,你快尝尝!”可惜月析柝只顾了雕萝卜,这面凉在灶上,早连热气都腾得没了,像潭死水漂著些菜叶。
  月析柝看到这副残像,抽了抽嘴角,本想端走重做一碗,离冷已就著碗沿喝了口汤,道:“滋味尚可。”
  听了表扬,月析柝心中立时美翻了,搬把凳子乐滋滋地坐到离冷对面,看他一口一口将面吃光,一滴不留。
  吃完面条,月析柝高高兴兴地将碗收了去洗。离冷不怎麽爱吃面,平时至多也就是把面吃了,绝不喝汤,这会把他兑的汤喝得一滴不剩,他的厨艺也不是那麽差嘛!
  “掌门令你明日再做今日菜色,容先生喜食。”
  “娘萝知道了,劳烦师兄带话。”
  月析柝转身,就见离冷冲他微一点头,便冲琴娘萝告辞:“今日打扰师妹多时,我和师兄这就回去了。”
  琴娘萝笑眯眯地扬了扬手中胡萝卜,也礼貌地向两人道别。
  晚上回去时候,那沈闷的雷声又打了过来,不过歇停半日,打得更响,滚滚从天边传来,似乎脚下的提岚山都在震颤。
  月析柝这才想起他原意是要找到那只妖助它渡劫,今日却光顾著在膳房耗了一天。
  “我明日与掌门、容先生议事,寻妖一事暂且只留你一人。”走了一会,离冷开口道。
  “无妨。师兄你忙你的,不用担心,找那只妖的事就包我身上了。”月析柝拍拍胸膛,足下轻巧地跃到前头去了。

  第十二章下

  往後几日,月析柝没头没脑地满山乱找,愣是没有这妖任何消息。但那天雷却是越来越紧迫了,天幕渐染翠墨,一点一点从天边浸蚀而上。
  月析柝本想干脆问问掌门那妖究竟身在何处,却得知掌门与师兄同那容本有要事下山,并不在派内。长老师伯并不知此事,其他师兄弟更是知之甚少。
  毫无线索,眼看九日之期将至,月析柝急急忙忙在林中穿梭,企盼在这最後一刻找到那只妖。
  这日天穹异象,林中风声蹿涌,野兽嘶吼不止,膳房後头饲养的家禽瑟瑟发抖,地面微微震颤。最为惊异的便是那渐变猩红的天色,墨染的天际升腾出暗红苔藓似的云,有如交缠的藤蔓,缓慢攀爬著直到覆盖整个天空。
  月析柝紧张地在林中找寻,脚下窸窣之声此起彼伏,蛰伏根须的蛇虫都徐徐爬出,躲避这隐隐潜藏的深重压迫之感。
  光线渐若,周围明暗不定,月析柝眯著眼望去,被绿障覆盖的山石下盘根错节的巨大树根,一抹月白身影。
  “是谁!”月析柝大喝一声上前,这种山雨欲来的天气还在外面。
  那人回头,怀中一捧圆头白蘑菇,正是一脸惊异的琴娘萝。她脚下树根潮湿处长著一丛茂密菇类,青蔓缠绕。
  “析柝师兄?”
  “马上就下雨了,你怎麽还在这。”月析柝边说边探手去接她。
  琴娘萝在他指上搭了一把,借力跳上来,抬了抬胳膊,笑嘻嘻说:“我采蘑菇呀,这时候的蘑菇采下来熬汤最香了。”
  见月析柝不相信,她又笑眯眯道:“析柝师兄帮了我,到时候熬好蘑菇汤,给你和离冷师兄每人两碗,这可是连大师傅都没有的待遇呢。”
  月析柝对做菜这等事著实一窍不通,胡乱应了一声,正要嘱咐琴娘落快些回去,抬头忽见黑云翻涌,猩红苔藓倾翻一样地压了过来。他忙抓了琴娘萝衣袖,急道:“快走!雨来了……”
  没等月析柝把话说完,身上传来一股大力,他整个人被推得飞出去,趴在老树根的坑洞中。月析柝摔得头昏眼花,冷不防被琴娘萝用力一推摔得手脚都擦破了,额头也磕破流了血,眼前阵阵发黑。
  “轰隆──”滚滚惊雷就像在耳边爆炸,震耳欲聋,月析柝的头疼得要裂开。
  有妖入人世千百载,天将以雷降之。云澈天清,响雷九日,即落天雷,是为天劫。
  ……莫非……琴娘萝是妖?
  月析柝头昏脑胀地挣扎起身,正见离冷一剑挡开雷电,长剑骤亮,银白剑光四逸。琴娘萝趴伏在地,已是满面血污,月白袍子上也满是血迹,怀中蘑菇散洒一地。
  “……师兄,”琴娘萝踹著气,断续著说,“凡人之躯承受不住天雷……你们快走吧……”
  离冷不应,只以剑比出阵法图案,脚下迅速踩了好几阵位。然那天雷倏然劈下,直砸离冷天灵,剑光与雷电两相抗衡,撞出火星四溅,只听!啷一声,剑身向内一虚折了一折,离冷手腕一抖,脚步也是一滞。
  月析柝慌忙跳出,拔了剑就要冲上踩阵位。又是一道惊天雷电落下,比方才都要剧烈,生生在月析柝身前划出一道三尺沟壑。接连又降下无数天火,火光四起,林中霎时一片火海。
  离冷手上虚软,全力施出的结界被闪电蚕食过半,那雷又转了方向,沿著结界向内凝聚,刺目天火也降过来落在其上,终是支持不住,阵法口诀念到一半便单膝跪地,嘴角溢血。
  月析柝一惊,再看那正在消散的结界和缠绕到离冷剑尖的闪电,灵蛇一般冲破结界整个向离冷覆了过去:“不!”
  这一声吼得声嘶力竭,离冷被雷电裹了周身。与此同时,又落数道惊雷,砰砰砰砸落在地,尽是焦黑坑洞。
  月析柝一剑挥开离冷手中长剑,继而宽剑飞脱出手,按住离冷扑在身下,他只觉背上一阵剧痛,眼前只余一阵慑人白光。
  耳边尽是惊雷炸响,直轰得头脑也要爆裂开来,月析柝扑在离冷身上,背後狂风大作,只见离冷陡然变了脸色,抱紧了他。
  身後传来低低的笑,就像狡黠地眨巴著眼,轻声细语:“谢谢师兄……谢谢……”
  毁天灭地的惊雷火光霹雳坠下,月析柝被离冷抱著翻了个身,便见琴娘萝笑吟吟地飘浮空穹,长长青丝倏然散开,刹那之间,天崩地裂。万千黑红光影袭向白影,白光如昼,光亮堂堂犹如佛光普照,将整座山头都笼於其内。
  月析柝觉得面上有丝丝清风,手心好像捧了一把飞灰,但确是抓不住的。
  那细碎的飞灰被清风一吹就抓不住了,渐渐流失掉,被风带走,什麽也抓不住,什麽也留不下了。
  他想到狡黠地笑著扑闪扑闪眼睛的小师妹再也回不来了,再也见不到了,再也吃不到她做的好吃的东西了。
  无论在多久以後的此生、再久远以後的无数次轮回,都不会再有琴娘萝此妖……不,此人了。
  她原是生在水边的一株萝蒿,叶像针,开的黄绿色小花。又叫莪蒿。
  书载:莪抱丛而生,俗谓之抱娘蒿。
  故,她为自己起了名:娘萝。
  但她只是长在浮戏之川边的一株草,待了多少年,她不记得了。见过很多人行色匆匆地来来往往,很多富丽堂皇的船只扬帆行驶而过,很多展翅高飞的鹏鸟!翔天际……这些,在她漫长的年岁中,统共都只剩下了一些模糊的影子。
  她唯一记著的事物只有一件,第一次雨夜中出现的那个女子。
  见到那个女子时,常年波平如镜的水面潮起潮涌,雨丝密得她几乎睁不开眼。
  那个女子不知从哪冒出来,狂奔至水边,灰白袍子湿透,光著脚丫,朝水中浪涛大吼大叫,叫得声嘶力竭,她甚至可以看清她颈上暴起的根根青筋。她喊哑了嗓子,弯下腰撑著膝盖,明明该是一种凄楚落魄的感觉,她却觉得淋漓尽致,没有比这更痛快的事了。
  她叫完以後,将肩上背著的厚重匣子扔下,打开取出一张瑶琴,席地而坐,并不理会泥泞水渍,从从容容弹起琴来,悠扬琴声穿破雨夜。
  她不懂音律,可也觉得这琴声好听,知道这世上不会再有比它更好听的旋律了。
  那时她就决定,若有一日修成人形,定要在她面前听她弹奏一曲。如若不然,那麽为她开一次花也很好了。
  那个女子断续来了好几次,每每发泄心中郁卒,坐在水岸弹琴。七弦奏响,每一回都是不一样的曲调。
  有一次看到水边长的一群萝蒿,她头一回听闻她开口说话,像是谣曲的小乐府。她这才知道,她生的模样,很像黄口小儿黏连父母的情状。
  “抱娘蒿,结根牢,解不散,如漆胶。君不见昨朝儿卖客船上,儿抱娘哭不肯放。”
  远方的燕子飞来时说,它的家乡是个穷地方,连年灾荒。那里的人生活疾苦,家破人亡,卖儿卖女是常有的事。
  她想,或许她也目睹过这般悲惨?
  後来,她就不再来了。
  一直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她修成人形,终於能坐在她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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