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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红床的故事-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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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初下乡时,一度住在堂兄家里,那是两间半被烟薰黑了的暗蒙蒙的旧瓦房。半间里还隔养着猪。整个房子里都充溢着猪屎味。我和堂侄睡一张床,很快我带去的一床被子上,就混有房是的气味与堂侄身上的体味。
  味道还不是主要的感受。我整天觉得饿。另外我深感寄人篱下。总是稀粥。几天中一顿胡萝卜饭,我满上一海碗后,不好意思再添。堂兄对我说,一不有半斤多米。第一年我有定量每月四十斤米。堂兄的话使我感到那总是不够的。
  我越发忍着不敢多吃。
  我穿得简单。我想成为一个乡下人。我还是被当作城里人。我被小看,也受注目。那一刻我觉得什么也不是。我无法再是城里人。城里人有工资,使乡下人仰着头看。我又无法是乡下人。他们都会干活。他们看我干活的样子便笑。我有所倚的是我有城里家中寄钱,我用这个支撑着我的生活。比我大两岁的堂侄深有远见地对我说:你手不能提篮,肩不能挑担,你不能靠小爷爷一辈子,
  你将来是要靠我们的。
  说十七岁的少年,说十七岁的少年到一个陌生的从没到过的乡村,说举目无亲,说生活不惯,说干活累乏,说严炎冰寒,连同说存在的痛苦,说人生的悲凉。无法是抽象的,还是具体的,我都觉得意义不大,那不只属于我。自然有比我在城里更舒适,比我更年幼更柔弱的知青,走入这类处境中。那是一个社会的潮。那样的事,我们都已经听得多了。
  有时我怀疑,我所遇到红娣的情节,也不只属于我。我有时会觉得,我,这个我是凭空浮来的。以前一切流动着的生活,都不只属于我。我只存在我意识到的这一瞬间。连这一瞬间的我,也是浮着的。
  红娣叫我名字的那一瞬间,我确实是有浮着的感觉。
  我从没和女孩子打过交道。学校班上的经历成了我性格的一部分。对女性,我内心压抑,有时自尊,有时又自卑。
  红娣就站在斜对角她家的后门口。她站在青石门槛上。她斜着脸,朝向我,露着笑。在我以后记忆的印象中,她的笑便有一种女性自来熟的意味。自来熟的女性往往是不自重的。但她当时根本只能算是一个女孩。她才十四岁。她站在那里,梳着两条长辫子。她朝我笑。那笑是一种含有好玩的神情。纯粹是好玩。十四岁乡村女孩子的笑,很少有其他的意味。她的那一声叫,叫得很短促,很清脆。有一段时间,我曾经把她那一瞬间的形象重新梳理了一遍,我认为那是一个幼稚的女孩幼稚的举动。我尽量诋毁其中的情调,我尽量诋毁其中的美。然而我诋毁完了,依然还感受到其中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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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轮(5)
十四岁的红娣,长着细高个子。她比英少女小一岁,个子要比英少女高。而在我的印象中,英是个少女,她却是个女孩。
  对英少女的形象,我能描绘出个轮廓,对红娣的形象,我记忆模糊了。似乎她的眼也是细长的,下巴有点尖。多少年后,在我的梦里,总会出现她的模样,几乎从来没见过英少女。而醒着的我,却总是跳过红娣的那一段记忆,去凝定英少女的形象。
  描写少年初恋的作品,往往都是少男少女,一见钟情,瞬间印象美如图画。那时我不懂美,后来我的心境改变,又不觉得那其间的美。当时的红娣还在读农中,她的皮肤不白,但走进城里,和城里姑娘的肤色没多少区别。这也只是我的想象,她从没和我一起进过城。
  我站在堂兄家的房檐下,房檐矮矮的。她站在门槛前的青石台阶上。青石台阶有三、四级。她家的房檐高高的,在那个年月,她家的房子是村上最高的瓦房。
  她穿着一件深红的春秋衫,是灯芯绒布料。下面是蓝布大裤腿裤子。这多少已经掺入了我的虚构。当时我不可能注意她的穿着。她的两条辨子很长,一直挂到腰上。我是被她吸引了。我说过,当时我并不懂得女性的美。但她绝对是不难看的。对我紊乱的内心来说,红娣形象的出现,显现着一种单纯的色彩。
  另一方面,我立刻深切地感到,乡村女孩子全新的异性表现,完全没有城里学校女同学的假模假式。在这里,我在女性面前局促不安的形象可以改变,我受女同学鄙视的历史可以改写。我有一种解放式的喜悦。我本来就是一个喜欢很快接受女性主动表示的。我总是投之于桃,报之于梨的。
  从她第一声叫我开始,我就想着要接近她。对接近女性,我常常暗下里生出一套想象的计划,梦一般的计划。待见到真切的人时,我才觉得我的计划是如何地不合实际,是如何的不现实。我便失去了勇气。几番谋蓄计划,几番丧失勇气,于是我把自己弄得痛苦不堪。
  红娣使我想象的计划第一次得以实现。几乎是出乎意料的顺当。在一个春雨歇工的牌桌上,我轻易地以赢牌赢彩,用手指刮了她的鼻子。牌局便是一种计划。我顺着心意设局,不但让自己赢,还让她一个人输,以便我一次次地触及到她的肌肤。牌桌上的几个人都不是对手,要不是有惩罚的剌激,我简直可以不费任何神思。刮她第三次鼻子时,我得寸进尺,嘻笑地变换了刮的手法,把鼻子那一段距离拉长到额上,把那一段时间放慢延长。随后我变刮为勾,从上嘴唇处滑上去。再下面我把手指悬在了她的眼前鼻前,慢镜头似地不往下去,于是受惩罚带有了受辱。她开始逃避,笑着晃着头,伸手去掩脸。惩罚也就变出情趣来。我有了进一走动作的正当理由。我得到同牌桌人的怂恿,那两根长辫便捏到了手中。不给不给,她笑着扭着身子。她的头到了我的怀中。我的手掌从下面抚过她整个的脸。我的手插在了她的手脸之间。不给不给,她依然晃着头。我的手指在她的鼻子上一松一紧地用力,口中数着数。刮鼻子变化成揿鼻头。女性的整个头和脸都在我的感觉中。坐回到桌前,我的心剧烈地在跳,我为我的算计的成功而笑。她伸手抓着牌,依然叫着:不给不给,我就是不给。
  二十年以后,我走入中年的那个时代。大城市的学校里,初中生偷偷恋爱的,已经在学生之间成风。所谓偷偷的,也就是瞒着保守派的教师。许多开明的老师就是发现了,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西方的宣传自由连同性爱自由的带点色情的影视片,已经不可遏止。那些频频出现的男女肉体暴露并接触的镜头,已是寻常意味。一曾严肃正经的社会正无可奈何地听任把风气腐蚀掉。年轻的男女,只要有可能,便迫不及待地不加选择地接吻、抚摸、脱衣服、上床。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的性爱史,值得对五十来岁的人夸耀。他们看到为刮两下鼻子而设陷阱的情节,会觉得不值一谈,会觉得可怜可笑。那种循序渐进的肉体接触,是多么令人不耐烦,令人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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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轮(6)
其实,就是在当时的年代,我也不止一地听说过:那些群体插队的知青,特别是在偏僻村子里落户的知青点里,说说谈谈,搞搞玩玩,是平常的。男青年动不动便说“开”说“支”,开她,支她。一间土坯垒的大茅棚里,七、八张床,挂着布满黑灰的帐子。帐子放下来,里面一对男女开啊支的,弄得支天雾地。其他床上单个儿的人照睡。忍受地听着那边床棚滋滋的动静声。而在城市的学生们,已感到将要插队的阴影,他们开始预###些后来的乐趣。有一次我回城,借用一个朋友家,写我所谓的作品时,正听到朋友读高中的妹妹和她的几个女同学,就在板壁那边的床上,嘻嘻哈哈的。只听朋友的妹妹笑着叫着:
  我又不是他的屁股,你摸什么摸!
  再推溯到上面一个时代。我在乡村的时候,常有隔着几里地或十几里地的老人,相见一处了,聊着陈年烂谷子的事,说到一个个熟人的名字,往往都在后面加注一句:努,和某某人姘着的喂。于是印象深刻地记忆起来。脸色深红带黑满是皱纹晒成硬皮的老头老太,坐在小竹椅上,说早年的风流事,是那么自然。那时我便想,男男女女之间,本也是互相吸引着的。女人同样充满着情欲。无所谓陷阱与猎人,无所谓被动与主动,无所谓需要与奉献。运气不好的是我与我以上十多年的那一辈人。被压抑了情欲的男人,和同样被压抑的情欲并显着假模假式假正经的女人,以致压抑成了习惯,成了天经地义。
  社会的面目是正经的,社会舆论的惩罚形成了一种禁忌,使男女之间的事儿变得污秽可憎。然而那性爱自由的空气,依然偷偷的流动,暗暗地腐蚀着。根本的是我,是我自己,是我的性格和我的心理。我老实而胆小,我怯弱而无用。也就以一种小陷阱的得手而沾沾自喜。
  如此叙述一番,我也就省略了许多后来同样设置陷阱的小情节。我有一度认为,只有在那种小情小态的表现中,文学才显出柔和的美来。然而我清楚,在我落笔的时代中,人们对些已显得很不耐烦了。他们需要快的节奏,需要快地知道结果。不是因为他们没有而需要,而是他们有的才需要。文学变成了一种认同的需要。我无可奈何。这使我常常在想,我整个作品的情节是应需要而虚构出来的。我的主体性变淡,同时,完全失去了对于自我记忆的价值。
  我的父亲到乡下来。他刚获准能离开故城的住所。我记得我是和红娣一起去十里外的镇上去接父亲的。我和她有十里路单独相处的机会,但我记不得我说什么做什么了。也许我什么也没有做。她领着我,穿着田埂。她身形轻盈,笑语快步。天空一片湛蓝,田野一望无边。我充满着喜悦。虽然我还没有真正接近她,但我心里有这种感受:她是我的。
  唯一使我不安的,是她和我同宗。她姓我同样的姓。她的祖辈和我的祖辈过去曾在一个祠堂祭祖。我心中有兄妹乱伦的禁忌。也许我和她已隔了五服。没有人在乎这一点。堂嫂已不止一次拿我和她开玩笑。她并不顾忌地笑着抗议,她根本不懂得假模假式,而我则显得一本正经。
  父亲立刻有所察觉。父亲老了。那时父亲就老了。使我每一次离开城里,都怀有一种永别的恐惧。一路上父亲默默地让我和红娣有靠近的机会。父亲年轻的时候是风流的。这是我落身到乡村以后,落到他年轻时生活的乡村里,才确定的。关于父亲,我可以写一本书的。但我不会去写。古人写到父母的姓氏,往往会略去一、两笔。我心中深爱我的父亲,我也就略去了父亲的态度。那一路上,我对与红娣同姓的顾忌,多少是消除了。
  父亲的到来,使我有了一间自己的住所。父亲说,堂兄家现住的两间半瓦房,有一间半是祖上留给他的。这明白无误。村上年长的叔伯一辈的人,都能做证明。堂兄自然也清楚。堂兄说,他根本没想到。堂兄说,父亲离开这么多年,要没有他家来居住,房子早坍了。堂兄说,难怪村上的人笑他,说他为我插队起那么大的劲,最后是自搬石头砸自己的脚。在乡村里,我才真正地懂得,世上的道理是各种各样的,听上去都是对的,确凿无异义的。父亲要回了一间房。他给了堂兄一笔钱,让他另搭了一间属于他自己的草屋。父亲找了一个瓦木匠来,把朝南的一面墙拆开,立了一扇门。并把那间窄窄的小屋隔成了两半。里间正好放一张床一个木柜一张凳子。外间放着饭桌又支起两眼的灶来。比起城里的家来,要亮堂宽敞得多。我感到满足和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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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之轮(7)
下乡来的父亲出门便和人打招呼,到处有迎着他的笑脸。许多曾有宿怨的乡里人,也都和他笑嘻嘻地说着话。也许是几十年相隔的岁月,使那些宿怨都淡化了,另一方面,在城里不久还被批判的父亲,到了乡里,多少显出是衣锦荣归。虽然在堂兄嘴里,我多次听过说父亲在村里口碑不好的传闻。
  我有了自己的房子。红娣和我单独相处的机会多了。许多细小的陷阱不再需要设置。父亲在的一段时间,红娣的到来不受拘束。只要有空,她就进门来,坐在灶前烧着火,用当地的土语和父亲说着话,同时带着调皮地用眼瞟瞟我。
  没有多长时间,那个傍晚就到来了。父亲和镇街上的一个熟人下棋,两人对坐在前半间的桌前。隔着那堵半截墙,我和红娣坐在里间的床沿上。象棋子落在盘上的声音清晰可辨。他们沉在棋局中,一盘接着一盘地下。我记得那间房子是装了电灯的,然而我又清楚地记得,前后间的隔墙上,留着一个长方型的洞,那是放美孚煤油灯的。一盏灯可以照亮前后屋子。那时应该还没有装电灯,有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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