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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自伤城-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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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我的前半生,一直都是病怏怏的。
  都说我命好。生在自然灾害过后,青黄刚刚接上的时节。
  那时候人们刚刚从饥饿中缓过劲来,眼神里幽绿的光还没有褪尽。我对童年唯一的印象就是一张饭桌。是一张黄花梨木的圆盘八仙桌,油腻腻的深酒红色。我家兄弟姐妹六个人围坐桌前,一人端着一碗糙米饭,在残尽的灯油中传吃着一只鸡蛋。对,一只鸡蛋。一人只能咬手指盖大小的一块,旁边的姐妹死死地盯着你,生怕你咬多一丁点儿。
  一只鸡蛋,六个人吃,要吃一周。但即使是这样,也已经是那个年月对我的厚待了。街坊里的老人曾经给我形容过饿死的惨状,巷口的粗皮大树下睡着一个人,脸上皮肤白白亮亮的,胀起来,好像一戳就会流出一滩水来。也不残疾,就是不能走路了,腿脚像是玻璃做的,一折就碎。
  我没有挨过饿,断过顿,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那张从来没有见过的饿死人的脸,却常常像浮雕一样出现在我的眼前。
  后天虽然有余,但先天不足,我紧紧擦着饥饿贴身而过。
  后来我上了学,响应号召下乡插队,刚劳动了没几个月,高考又考到了师范院校,毕业之后分配到江南边陲一个小县城的中学里教书。
  我一直是一个幸运儿。危险扑面而来,我却刚刚好错过身去。歪草旁支地成长着,也就缺少着一种生猛的力量。
  我难以形容这种感觉。就像是明明是一块大石头当头朝你砸下,你毫无知觉,却在大石马上就要落下脑浆迸裂的时刻阴差阳错地被一掌推开。之后你眼睁睁地看着那块本应要砸到你的石头,你却毫发无伤。
  这是一种站在悬崖边的感觉。
  于是我知道的,总有一天,会有一种极为激烈的东西重重地砸住我,我再也逃不脱。它将要压得我不能动弹,毁灭掉我平庸的生活,把我从小积蓄的所有的情感一次性掠夺去,在我心脏的每一根微毛细血管中占山为营。它可以是魔鬼,是噩梦,也可以是上帝,是歌喉,它将会像吸血鬼一样,吸干我身体里的所有血液,吃掉我的骨骼、心脏、肝肾,最后拔掉我那极为微远极为细小无可触摸的意识根部。
  我终将死去,死在这种激烈所燃起的熊熊大火中。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我一直在等待它。
  我生在陕西。陕西平原上的地平线上卷起漫漫黄沙,连太阳都被揉进了一筛子的沙粒,总是像被风干过,蜡黄蜡黄的摇滚色。陕西不像家,像跋涉。这是我第一次来到涌溪的感觉。
  站在涌溪的山尖上,我远远地看见沱江的细小水流汇入阮水。阮水是一条翻着泡沫的平静无虞的江水,两岸细细白沙,如缎带,如银汤,如蚌泪。山下是江南春,南方潮湿繁葳的树林冲天生长着。
  我忽然觉得,我从陕西开始跋涉,就是为了要找到这个地方,这才是我的家。
  三十岁那一年,我结婚了,新娘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当地女子,两年之后,生下了一个女儿。按理说,我应该在这样的生活里心满意足,像每一个一天天老去的男人那样,抽烟、喝酒、打麻将,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给自己找点平淡的快乐,然后,一生就这样过去了。
  可是不,我总是惴惴不安。它还没有来,那个我一直在等待的东西,它还没有来。像潮水,像龙卷风,或者像别的什么,我还没有被一击即中。有时候我躺在床上,我的妻子在我身边安详地睡着,窗外夜色安稳,岁月静好,我却被汗濡湿后背,翻来覆去睡不着。浑浑噩噩地过了半生,结婚生子,我究竟在等待什么?

第四章 春潮淡起,月牙窸窣(2)
又是新的一轮高中开学,这一年,我担任高一(3)班的班主任。
  开学的第一天报名,入学手续,学费收取,发课本打扫卫生,都极为琐碎,我一直埋头点钱,做账,注册,盖章,不觉间,晚意已经浓浓地下来了。太阳想方设法地转了进来,光线曲曲地照亮黑板,粉笔灰的细尘如花飞舞。
  我数来数去,还是差一个人的学费,不禁十分烦躁,这意味着我要把所有的学生登记的名字再查一遍。
  等到我终于对完账的时候,轮月已经缓慢地步到天空的一处停下了,温柔地把绢缎般的光滑铺开。
  我生气地看着点着那个名字“木离离”。现在的小孩子,完全不想到因为自己疏忽大意不交学费给别人造成的麻烦!
  第二天点名的时候,我刻意留意了这个叫做木离离的女孩。她穿着一条很普通的棉布裙子,身形清瘦,头发黑得像被芝麻籽油抹过,直直地披挂下来,眼睛极黑极亮,苍白安静的气息在她的周身弥散。
  看到是个纤瘦的女孩子,我倒有些不忍心责备她了。
  于是我在下课前轻轻说了句:“没交学费的同学,赶紧交到我这儿来。”
  也许她只是一时大意,看她那么容易受惊的样子,没必要吓着她。我在心里暗暗地说。
  没想到一连几天,她都没把学费主动交来。
  不仅不交学费,她还总在我的语文课上走神。
  我在语文课上讲元稹的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是我最喜欢的诗,里面有种痴绝的味道。半山腰上的中学早晨被浓雾笼着,靠窗的几个座位淹没在雾中。
  那个女孩,木离离,她正盯着窗外的榕树,明显没有在听我讲课。我心里莫名升起一阵恼怒。
  我走下讲台,在她的课桌前轻轻扣叩了叩,她一惊,收回眼神,可还没等我再站上讲台,她又开始走神了。
  “木离离。”
  “啊。”她有些慌乱地站起来,把桌上的书本碰到在地上。
  班上的同学哄堂大笑。
  看着她惊慌失措的表情,长发中其中有几缕不小心飞起来盖住鼻尖,我忽然又有些不忍心。
  我叹了口气,说:“放学来我办公室一趟。”
  办公室里早早地空了,一摞摞学生本子垒起来,挡住了我看向木离离的视线。我只看得到她一弧尖尖的下巴,上翘起的嘴唇,和青青的远山眉。
  若干年前我读《全唐诗》,读到一句“眉如远山”,我无从想象像远山一样的眉毛是什么样的,现在一见到这个女孩,我忽然知道了,就是像她的眉毛这样,颜色青黛,条缕顺滑,微微上
  扬。
  我咳嗽了一声:“木离离。”
  那头她却绞着衣角,急急地说:“老师,我知道的,学费。我爸爸妈妈正在闹离婚,他们没有时间管我。过两天我一定会把钱送过来。”她不敢抬头,加上一句,“就晚两天。两天。”她刻意在两天上加重了音。
  她垂着头,神情无辜清亮。我心底的气忽然就消了。
  半晌,我听见自己平静地说:“没关系。”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教室门后,我才发现,我捏着的钢笔在一份重要的单据上洇出大片大片的墨水,报废了。
  桌上光影明暗,空气寂如尘埃,我用钢笔咔咔一下一下地敲打桌子,不知道为什么,每一下都像是敲在了我空空的心上。
  周末早晨,我到县城东边买宣纸。我爱用翰墨宣纸来写字,一个一个的蝇头小楷密密麻麻地爬满宣纸时,我总是有一种满足感。用一些琐碎的事情来填满时间,使它不知不觉就过去,是对付时间带来的无力感的重要手段。
  我骑车穿过城。浓夏的断壁墙头上都是旺盛的茵茵碎草,间隙中长出黑泥土,清晨露珠莹亮,细细沾满荒草、废墙和爬山虎的尖尖,万物生长。
  路过一条深深的巷子时,我忽然看见了那个女孩,木离离。
  我停下车来。
  她紧紧跟在一个中年男人身后说着什么。男人不等她,大步流星地走,因此她的脚步有些踉跄,从侧面拽着男人的衣角,继续急急地说,男人却粗暴地一把推开了她,不耐烦地回头往我的方向走来。
  我仔细看了看男人。眉眼和她很相像,只是布满了不得志的潦倒神色。
  看着女孩孤苦的背影,我心里不知道为什么铺上了一层苦涩,尖利的苦涩扎得我有些疼。这就是她不交学费的原因吗?
  女孩顿了顿,然后委屈地跑开了。
  很久以后,她在巷子里奔跑的背影成为慢动作,一帧一帧地在我心里回放。
  女孩穿着薄裙,是皱皱的软棉布料,服帖地贴着她的小腿,小腿修长如青竹,她跑起来,头发左右散散地摆动,手臂光滑,不自觉地轻触腰间,有时候头低下来看路,脊背直直的,但身体里还有些羞涩的萌发的味道,阳光水灵灵地暖着后背。
  她在晨光里一路跑开,顺着巷子,阳光跟在她的脚后,太阳即将要破土而出,晨光像是荷包蛋的蛋黄,在她前面甩开。
  她虽然是背对着我跑,却像一头撞进了我心里。
  我的心里好像一枝沉闷的花当时绽开,一簇绿芽忽地冒出尖儿,好像春潮淡起,月牙  。('EX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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