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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第二期-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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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说,你怎么又来了?
  我看到你爹了,原来他这么老了。孙婆婆看着母亲,她还是那么年轻,涂着鲜艳的口红,一双眼睛顾盼生辉,丝毫不像一个难产而死的女人。孙婆婆低头看看自己臃肿的身体,她已经步入了老年期了,身体里坚硬的部分被抽空,剩余一摊柔软空洞的肉。两个人的对比如此强烈,这让孙婆婆产生了幻觉,这一刻,她觉得母亲倒成了她的女儿。
  一路跋山涉水而来。作为一个医生,她见证了平凉镇太多的生老病死,但她从来不给别人接生。平凉镇的人问孙婆婆,为什么不给别人接生?
  孙婆婆听到这话,有些不悦地说道,不想就是不想。
  而事实上,她不给别人接生的原因,她从来不和别人说。
  对身体的深深恐惧始终挥之不去。终身不嫁,没有子嗣,没有享受过所谓的天伦之乐。一个人自足,安贫乐道。不是也挺好?
  但还是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辗转发侧,身体里某些隐秘的部分在搅动着思绪。回首走过的路,孙婆婆觉得她的生命已经走得够曲折了。
  *时期受了批判,三更半夜被人揪出来,在祠堂里关了一个多月。红卫兵给她冠的罪名是“勾引男人,伤风败俗”。红卫兵把孙婆婆抓出来的时候她还在熟睡中,衣服还没有喘齐整。红卫兵当晚就给孙婆婆剃了一个阴阳头。来的四个红卫兵有两个将孙婆婆绑了起来,一个按住她的头,另一个拿着剪刀,把她的头发拦腰剪断。蓄了这么久的长发应声落地。愤怒、委屈、伤心……她不明就里,不知道是谁嫁祸于她。便对着红卫兵破口大骂,你们这帮畜生!
  其中一个红卫兵说,姓孙的贱货,你说你勾引了平凉镇多少男人?
  呸! 。 想看书来

平凉·旧爱(30)
而事实上,这些都是被人栽赃的。孙婆婆并不知道,落井下石与幸灾乐祸并存与平凉镇,并存于她淡薄而凄惶的生命里。
  她又做梦了,梦见自己挂着一块写着“我是*”的牌子站在祠堂前面。受批斗的时候她没有像别人一样低着头,她怒视每一个朝她扔东西的人,孩子们在红卫兵的唆使下朝她吐口水,有的还掏出小弟弟朝她撒尿。平凉镇的女人们都沸腾了,大家呼走相告,快来看呀,孙丽芳挨批了,挨批了。
  然后所有看她不顺眼的女人都聚集在祠堂前面了。女人们七嘴八舌数落孙丽芳的每一项罪名,这个说她上次勾引她男人,那个又说在哪里看见她和男人乱搞……女人们极尽蛇蝎毒舌之能,把白的说成黑的,黑的说成白的。说了不解气,于是不知道谁从人群里大喊了一声,大家都让开,让开啊!
  那来人端了一马桶的屎尿,臭味冲天。她一站定了,端着马桶朝孙丽芳身上泼了过去。围观的人都捂着鼻子走开了,红卫兵生气了,走过来劈头就骂,你有病啊?这么臭谁还敢靠近她?
  孙丽芳浑身上下被尿淋湿,那么臭,那么脏,她差一点岔气了,不停地咳嗽,恨不得把那人的心给挖出来。
  男人们对孙丽芳的态度则因人而异。有的见她受尽凌辱,心生遗憾和同情,有的平时觉得孙丽芳可望不可即,这一次机会来了,也趁批斗的时候跑上前去朝她*揉了一把。孙丽芳在一九六九年遭受了人生里最为黑暗,比畜生还不如的年月,人的尊严被抽丝剥茧。而这一次,周青海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看不下去了便忍不住掉眼泪。在那个黑白部分人性扭曲的年代,周青海还是无法踏出那足以招致祸害的一步,我爷爷那时候和周青海在一起,他拍了拍周青海的肩膀说,别看了。
  孙丽芳觉得自己没有死在*实在是奇迹,但有时她又恨不得能在那时候死去。*后拨乱反正,她*了,平凉镇重新给了她医生的头衔。那些在*里*她、蹂躏她的人,也好似销声匿迹了一般,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视线里,又或者是,她已经忘记了那些人丑恶的嘴脸。
  孙丽芳没有被打垮,失去的孤傲和尊严,要重新赢回来,而或许,就是这些支撑着她走过往后更为漫长的人生。就像角落里的青苔,只要一点光一点水,便可滋长蔓延。孙丽芳总是跟别人说,我一点都不孤独,一点都不。她这么说的时候,我爷爷就知道她准又看见死人了,整个平凉镇除了我爷爷和周青海,没有一个人相信孙婆婆可以看见死人。
  她搬着一张小板凳,痴痴地坐在诊所的门口,今天没有人来问病,倒是可以清静下来了。她抬头看了看门口的大榕树,她看到夕照落在榕树的枝桠上,接着又漏下来,夕照很柔和,并不刺眼。孙婆婆又将视线转到了清水河上。清水河上有一座桥,但这座桥后来在一个暴雨天被冲垮了,孙婆婆凝视着那座桥,她觉得自己看到的不是桥,而是一条连接生和死的通道。她眯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女人的身形,她穿着旗袍,水蛇腰,脚步轻盈地走过桥,孙婆婆又看到自己的母亲了,这一次,女人没有跟她说话,她还是三十来岁的样子,很年轻,可是孙婆婆自己已经这么老了,她突然觉得,看见的并不是母亲,而是母亲的鬼魂。她闭上眼睛,再一次睁开的时候,她看到父亲孙海涛走了过去,孙海涛佝偻着背,一边走路一边咳嗽,他咳嗽的声音很响很响,清水河的水波都被他震起来了。孙海涛的背影很快就消失在桥的尽头,接着,第三个人出现了,这个人就是周青海,周青海还是和生前一样,清癯的身体,他穿着土灰色的中山装,孙婆婆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么穿呢,周青海穿起中山装来显得很精神,他站在桥上往后看,因为背着光,孙婆婆看不到周青海的表情。她多想和周青海说说话啊,可是她就是开不了口,只能坐在板凳上这样看着。周青海朝她挥了挥手,没走进步,就消失了。眼前的世界一点一点地暗了下来,孙婆婆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又犯了,她总能够看到死人,看到死人也就意味着她和死人离得不远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平凉·旧爱(31)
孙婆婆觉得浑身发毛,骨头发出鞭炮一样的响声,她想要站起来的时候,桥上亮起了一束灯光。灯光从桥的一端朝她照射过来,一点一点照亮了清水河,又越过清水河,照在了孙婆婆的脚上。灯光好像长了眼睛,顺着孙婆婆的脚一点一点往上爬,先是她的腰,接着是她的脖子,最后,灯光落在了她的眼睛里。她受不了这样的灯光,马上闭上了眼睛。这一幕多么熟悉,孙婆婆想起来了,她用手撑着板凳站了起来,她认得这束光,这是徐方裘的手电筒发出的光。徐方裘——孙婆婆叫了一声,徐方裘你在哪里?
  可是徐方裘并没有回答他,她朝桥上看过去,却什么也看不到,再看看脚上,灯光已经消失了。
  徐方裘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又不知道消失在何方了。孙婆婆难过地捂住脸,呜呜呜地哭出声来。
  这些鲜为人知的细节,都是从爷爷口中说出的,几年之后,爷爷得了老人痴呆,大小便失禁,一日三餐都要人护理。他常常不知道自己吃饭了没有。有一次卧病在床,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他的精神处在极度的紊乱中。有时清醒了一下,便会喋喋不休地问我,孙丽芳死了没有?
  没有,爷爷,她很好。
  那就好。孙丽芳不能死啊。不能死……
  但事实是,孙婆婆已经早他一步离开了人世。孙婆婆没有看到新世纪的曙光照耀她剩余的人生。孙婆婆去世那天爷爷正在县医院接受治疗,他还握着我的手跟我说,爷爷年轻的时候是放牛娃呀……而远在平凉镇上,老人院为孙婆婆举行了简单的葬礼。石板街的人说,孙婆婆去世前几天回光返照一样,大清早抱着徐方裘的灵牌跑到老人院。新上任的院长被孙婆婆提出的要求吓呆了,孙婆婆说,我要成婚,我要和徐方裘成婚。院长看着孙婆婆手里的灵牌,目瞪口呆了许久。
  我不知道孙婆婆成亲那天是何种情景,但我想,她一定容光焕发宛若真正的新娘,她抱着徐方裘的灵牌,在祠堂的大厅里,给列祖列宗磕头,她的白发染黑了,眼泪流出,沾湿了眼角的皱纹,她一定沉浸在这场迟到四十多年婚姻里,幸福甜蜜。绕了这么远的路,孙婆婆终于将幸福的圆圈画完了,而这个过程,她花了一生的时间。
  我不敢告诉爷爷,孙婆婆已经去世了。我听着爷爷胡乱地说着他的人生,爷爷活了一大把年纪,没有轰轰烈烈的经历,平淡地过了一辈子,唯一赖以向人炫耀的,就是平凉镇的故事。我一边听着他语无伦次,一边默默流泪。
  长这么大,始终不明白缘何孙婆婆的人生会如此牵动着爷爷。爷爷垂垂老矣,生命宛若残烛,被风轻轻一吹就会熄灭。可是残余在记忆了里的碎片,顽强如角落里的青苔,只要一点水,一点阳光,便能滋长蔓延。
  爷爷靠记忆存活。但假若可以,我宁愿爷爷什么都不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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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童木的春天(1)
文/吕伟
  窗外的桃花都开了,火红火红的,几乎熔融了落草镇的半边天空。
  男孩阿童木倚在靠窗的麻将桌上建造一座城堡。花花绿绿的麻将子颤颤巍巍地码到第四层,绵延的城墙就宣告竣工了,然后他开始搭建雄伟的城楼,但是显然他的建筑材料不够用,为了节省材料,他决定将城墙做成镂空,于是他回过头来开始小心翼翼地抽出那些可有可无的“城砖”。正在这时,一片桃花瓣像一只美丽的红蝴蝶,翩然飞进了窗户,落在他暂时停工的城楼上。他的手紧张地一抖,哗啦哗啦。城堡像被炮火侵袭一般,在顷刻间轰然倒塌,只留给男孩一片摧枯拉朽之后的废墟。
  阿童木摇摇头,他弯着身子不动声色地将散落在地上的麻将子一粒粒拾起来,然后将罪魁祸首——那片桃花瓣夹到他的语文课本里。合上书页的一刹那他看见眼前划过一道灼目的光芒,灿烂耀眼,咄咄逼人,晃得他一阵眩晕,差点一头栽倒在地上。
  等他回过神来,他吃惊地发现,他所见到的一切,都是红的:书桌是红的,书包是红的,床单是红的,衣柜是红的,仙人掌是红的,天空是红的……就连他贴在墙上的漫画英雄奥特曼,脸膛也是鲜红鲜红的,仿佛三国故事里手持青龙偃月刀的关羽。
  红。红。红。
  像是有一尾金鱼住进了他的眼睛里,所有的物象都在他眼前不停地摇曳着泛滥开来的红。膨胀,发酵,蔓延,他觉得它们快要支撑不住,一个个都要滴出血来了。
  阿童木是瘸子。
  阿童木是个十一岁的小瘸子。
  阿童木是个患过小儿麻痹症最后落下严重腿疾的走路一拐一拐笑死人的小瘸子。
  小瘸子阿童木在落草镇小学念四年级。班主任把他安排在教室最左边的角落里,那里常年居住着一把扫帚、一个撮箕、满地的废纸团和果皮果核,还有众多不明飞行物“嗖”一声从阿童木的头上投奔过来隐居,轨道偏一点就“啪”一声迫降在阿童木的头上。这种状况一直维持到他母亲在雨天来给他送伞,她看到自己的儿子像个乞丐一样窝在一堆臭烘烘的垃圾里,突然就发了狂,尖叫着冲进教室指着老师的鼻子骂道:“你们这些为人师表就这么对待我儿子啊,你们看他瘸了好欺负是不是,你们要再敢这样我砸了你们的讲台让你们回家种田去,幸亏你们还只是民办教师,要是公办不是要杀人了啊,哎呀我可怜的阿童木我们娘俩真是命苦。”说着说着就搂着阿童木痛哭起来。
  那天给阿童木他们上课的是刚刚从外地调来不久的年轻女教师,她看到一个农村妇女在她的课堂上又哭又骂,行为粗鄙不堪,这种场面她还是第一次碰到,所以觉得既无辜又不知所措,甚至有些哭笑不得。不过最后她还是自作主张将阿童木从最后一排调到了第一排——不过是这一组所有的人都向后挪了一排。可是第二天她进教室看到阿童木又搬回了原来的位置,问阿童木,他垂着脑袋半天不说话,像极了村头那个整天阴沉着脸给别人剪头的小哑巴。最后女老师对他的回答渐渐失去了耐心,一直到下课之后,她才勉强从班主任那里知道缘由。班主任学习阿童木的支吾有些阴阳怪气,他说:“这孩子说在一个地方住惯了换个地方不习惯就不由分说地又回到旮旯里去了。”
  女教师就想这真是一个怪僻阴鸷的孩子。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阿童木的春天(2)
阿童木的怪异不仅如此,据同学们反映,阿童木可以一整天呆在座位上不出去。他不玩游戏,不做广播体操,不到走廊上晒太阳,甚至连男厕所都很少见他去。只有当晚霞一点点在天空涣散开来,将迅猛生长的银杏树照得红彤彤一片的时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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