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枝白路17号地下室的梦想家-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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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么,“闾门之望”这个词突然浮现在方靖心里,一时眼里有些酸酸的。 

他领了行李走出去,父亲看到他,高兴地一时说不出话来,走上去仿佛拥抱似的揽过他的肩,轻轻拍他的背。一瞬间那股熟悉的来苏水味充斥鼻端,淡淡的。方靖和父亲夺着行李,说:“我来提就好。” 

父亲夺不过他,并排和他走着,说:“飞机晚点了?” 

“嗯。”方靖见父亲的脚步有些跛,皱了皱眉头说,“你又犯风湿了?我妈呢?” 

“我这老毛病了,你妈才麻烦呢,前几天打扫卫生累着了,在床上躺了两天。” 

“要紧吗?” 

“没事,就是年纪到了,她又不肯歇。”父亲带他来到停车场,打开家里那辆别克旅行车的后门,方靖一把把行李提上去,父亲笑着说:“力气不小啊。” 

两人坐到车里,父亲打了一把火,没打着,又打了一把,还是没着。方靖忍着笑说:“我来开吧,我考的是手动车牌照。”方忠民尴尬地笑着,和方靖换了位置。 

方靖开车的时候父亲问他饿不饿,他说饿了,父亲笑了,说:“昨天我就包了包子,胡萝卜羊肉馅,你最爱吃的。你妈在家还熬了红豆稀饭。” 

“我妈还会熬稀饭了?”方靖诧异。 

“怎么熬我都写在纸上给她了——你别老这么说你妈。”父亲有些溺爱地责备他一句。 

方靖的母亲冯爱武是个记者,年轻时抢新闻是一把好手,家事完全无能,煮牛奶都会沸锅。等回了家,就看见她有些不安地凑上来,像做错事的小孩一样说:“稀饭……” 

父亲慢条斯理地换了鞋,走到厨房一看,苦笑道:“红豆放多了点……这都快变干饭了。” 

方靖连忙说:“干饭也好吃。” 

父亲在锅里加了些热水搅了搅,又往锅里撒了一把糖。小时候方靖爱吃红豆稀饭加糖,怕他坏牙,父亲从来不让。 

家里包的包子果然好吃。父亲手艺了得,一个包子两寸来长,馅大皮薄,羊肉完全没有腥膻,又鲜又香,胡萝卜丝有微微的甜味,脆脆的,方靖忍不住一口气连吞两个。 

吃饭间父亲又开始奚落母亲,说:“你妈这人就是不服老,前一阵子腰酸背疼,还去打了封闭。干活不行,又爱动弹,前几天我出去买年货,回来一看家里窗帘都叫她给洗了,半夜起来就嚷嚷胳膊疼。” 

母亲不服气,又有点惭色,夹了一块酱腌鬼子姜在方靖碗里,辩解似的说:“我还不是疼你爸。你看这人,我干点活还捞不着好。” 

方忠民笑起来:“你妈前两天换厕所的日光灯管,把咱家洗手台踩裂了。” 

方靖也凑热闹笑道:“妈,有个好活给你干。” 

“什么?” 

“家里床不平,你压一压吧。” 

父亲愣了愣,大笑起来。 

母亲也笑起来,埋怨方靖道:“就会跟你爸一块儿欺负我。” 

吃完饭,方靖收拾箱子,母亲搬了个小马扎在旁边看他一样一样往外拿礼物。 

“这是给我爸的护膝,兔毛的,暖着呢。” 

母亲大声叫起来:“方忠民,进来进来!” 

父亲慢吞吞从外面踱进来,母亲献宝似的把护膝给他看:“方靖买给你的。” 

父亲眯着眼打量半天,又坐在方靖的床上套了试试,说:“多少钱?” 

“二百四吧?” 

“哎呀,买贵了。你说你何必在外面买,咱老家也有,我上次看见了,才一百多。” 

母亲忍不住打岔:“孩子个心意嘛。” 

方靖一笑,又从箱子里找出一个胸针:“妈,给你的。” 

母亲接了端详半天,眉开眼笑,说:“真好看,和你上次给我买的围巾正好一对儿。” 


箱子清完,父亲要出去办点事,母亲像赶羊一样赶他去歇中觉。方靖说:“我不困。” 

“不困也去睡一会儿,坐那么长时间飞机肯定累了。” 

方靖只好关门,躺在床上。家里墙壁不太隔音,即便音量很低,还是能断断续续听到母亲在客厅看午间新闻的声音。 

他睡不着。走得太匆忙,没带书,他走到书柜旁边,想找本书来看。方靖家里两室一厅,他的卧室也是一家人公用的书房,落地大书架,占了满满一面墙,从中间为界,父亲和母亲的书泾渭分明各占一边。他自己的书缩在书架的一角,倒是一本都没扔,连他高中时候的练习册都好好保存了下来。 

父亲的书不能乱碰,小时候他看了一本带彩照的画册,这之后一个多星期见着肉就干呕。方靖小心翼翼地在解剖学之间翻过去,目光接触到一本《性心理学》。 

他好奇地从书架中抽出来,一翻,第二百九十六页折了个角。 

——第五章 同性恋 

这六个字几乎灼伤他的眼。 

这一章里时而有红墨水笔划出来的句子:“凡是逆转的人不大肯请教医师,确乎是个事实。就一般的例子而言,他是很安于自己的境遇的,他有他的故我,并不愿意把它改变,因此没有寻医问卜的必要;他的智力也相当高,大都不在一般水平以下,甚至于在一般水平以上,因此,他总有法子可以把自己的特点掩饰过去,不致招惹是非,更不至于引起法律的干涉。……” 

翻遍整本书,似乎只有这一章有红笔划出来的痕迹,也只有这一章,书的边角有破损和手垢的痕迹,仿佛被翻过很多次。 

他颤抖地把书塞回去,躺在床上用杯子捂住脸。 

不一会儿,猛然从床上坐起来,打开门,靠在门边。 

母亲坐在客厅的沙发里剥着一只桃子,见他开门出来,问道:“睡不着?睡不着就算了,过来吃个桃吧。” 

方靖坐到母亲身边。她从来都不是那么细心的女人,一只桃子被剥得坑坑洼洼。方靖接过来咬了一口,粘腻的桃肉在口腔里一片绵软,噎得他有点想吐。 

母亲也拿了一只咬了一口,皱着眉头说:“大棚里捂出来的就是不甜。”说着,又去剥干桂圆。 

方靖三口两口吃完那个桃,把桂圆拿过来,剥好了一只,塞进母亲嘴里。 

母亲含着那只桂圆,微笑着说:“好甜。” 

方靖终于忍不住,把脸埋进母亲的膝盖里,小声抽泣起来。 

母亲什么也没问,只是婆娑着他的头发,轻声说:“傻孩子,哭什么,都到家了。” 


是啊,到家了。 

方靖昏昏沉沉地想。 


那天下午他居然就在母亲的膝盖上睡着了。等到睁眼一看,天色微微有些暗了,自己躺在沙发上,身上盖着棉被。父亲在厨房里咚咚地剁排骨。 


晚饭的时候母亲看了他的成绩单,有点不满,问:“你出勤率怎么这么低?” 

方靖小口喝排骨汤,低着头说:“打工……” 

母亲焦躁起来,说:“我早就说了,你打什么工?家里又不是供不起你上学。你还是学生,学好文化课是最重要的。像你以前在美术系,成绩那么好,有奖学金不比什么都强?” 

方靖不说话,唏哩呼噜喝汤。 

父亲细嚼慢咽地啃完一块排骨,把一根肉丝都不剩的骨头往盘子里一放,缓和气氛道:“我知道你是觉得给我们增加负担了,爸跟你说,你那点学费不算什么,就像这次坐飞机回来一样,明明能舒服一点的事情,不就多花点钱吗?” 

他给方靖添了一勺汤,又说:“你赚的那点钱也没多少,倒把自己累着了,得不偿失。再说你现在无论打什么工,能赚多少?不如现在好好学习,以后找个好工作,那时候赚钱给我们花,也是孝顺。” 

母亲又说:“当演员?唉……” 

方靖心里一紧。 

父亲瞪了她一眼,慢慢说:“这个,演艺界,我和你妈都不懂。你要是不好找工作,不如考个研?” 

“我不想考研。”方靖闷声说。 

“那,想不想出去留学?” 

“我也不想出去留学……” 

母亲不安地在座椅上挪动了一下身子,说:“这、这样行不行啊?我就觉得这一行不保险,你考个学位至少还能在大学里当个老师什么的……” 

方靖强撑起一个笑脸来说:“没事儿,我好多同学毕业以后都找着好工作了,总不能你们儿子比别人差吧?我们毕业排演要是搞好了,说不定一毕业就有演艺公司看上呢。” 

父母对看一眼,没说话。 


周末的时候,免不了又要去祖母家拜年。 

方靖的祖父是当年草地雪山一路过来的老军医,去世也有十来年了,仍然住着部队独门独户的的一套房子。一进门,就看见客厅里祖父在世时手书的对联:囊封赤箭,曾记车前驭龙骨;炉养丹砂,闲看枳壳换蝉衣。这对联自从方靖记事起就在那里挂着了,祖父去世太早,脑海中最清晰的记忆,是祖父把自己抱在膝头,捉着他幼嫩的小手临帖。他是个安静而慈祥的老人,至于父母叔伯们口中那个半生戎马、一世悬壶的老军医,却只有这对联上虬劲而古朴的字体,才留下了逝者当年的影子。 

祖母也是医生,搞了一辈子中医,七十五岁的老人,满头银丝,精神矍铄得很,老太君一样被一家人簇拥着,靠在沙发上跟着电视里的《杜鹃山》哼哼调子,一看方靖来了,拉着他的手让他坐在自己身边。 

方靖在外地上学,不常回家,家里人围着他嘘寒问暖,又被祖母搂在怀里半天才放开:“上里屋看看你姐姐他们去吧。” 

他应了一声往里屋走,刚到门口就听见堂妹和表弟在屋里咭咭呱呱笑成一团。一推门,两个小孩正坐在床上,吐了一地瓜子皮儿。 

“哎哟,表哥,快给我们签个名!”还在上高中的表弟徐如麟见他进来,大笑道。 

“表哥上电视了!”堂妹方飒跳起来道,“哦,不对,是电影!我和同学去看了,真棒!” 

方靖有些尴尬,在她脑门上凿了个爆栗:“瞎说什么呢,你哥还是个龙套。” 

“备不住那天就变大明星了,快快快,给我们一人签上十张八张的。等你一红就值钱啦!” 

“小鬼头,”方靖把外套脱下来挂到衣架上,问:“大姐呢?” 

“在医院值班,七点半才能过来,三哥上他姥姥家去了。”方飒围着他端详,转头对徐如麟说,“你别说,凑近这么一看,咱二哥还真帅!” 

“那当然了!你不知道,看了他的片儿以后,我们班的女生看我眼神都不一样。” 

方靖笑道:“姑姑可就在外头,你不怕她听见?” 

徐如麟伸伸舌头,讨好似的把瓜子递给他:“嘿嘿,二哥吃瓜子。” 


祖母一共四个孩子,三男一女,方靖的父亲排第二。他姑父的双亲已经去世,过年也是上他们家来,一共十三个人,虽说祖母家房子大,可屋里也热热闹闹挤了不少人。《苦夏》和《晚春福顺祥》上映,家里人个个都拿这件事打趣他,方靖笑得脸都有点僵。 

一家人陆续到齐,两个小的挨在祖母身边,挤挤擦擦坐下,一张大圆桌围得满满当当。吃吃喝喝间三叔和姑妈不停拿对方打趣,引得一家人时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客厅里的电视上播着春节晚会,尽是大锣大鼓喧闹欢腾的声音,外面稀稀疏疏的鞭炮声也开始响了起来。 

这样的家庭聚会,方靖其实并不喜欢,他知道母亲也不太喜欢。原因其实很简单:如今围桌而坐的,除了还在上高中的弟弟妹妹、他和母亲,全都和医院沾边。一桌子人算起来,差不多能涵盖一个医院的全部科室了,言谈间要不然就是江湖切口一般只有自己人才能听懂的术语,要不然就是医疗系统内的熟人。方靖老家最有名的四个医院里都有他家的亲戚,谈论起各个医院的人事变动、勾心斗角简直像自家后院一样门儿清。这样的场合他和母亲就默默吃菜,一句话都插不上,同时努力不去细想那些医学术语。 

方靖夹了一只鸡腿放进母亲碗里,小声在她耳边说:“这鸡是大伯剔的,你看这骨头,多专业。” 

他大伯是骨科的,母亲看着卸得干净利落的鸡腿关节,噗哧笑了一声,低头喝汤。 

方靖的祖母当了一辈子医生,又曾是军医院长太太,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威严,平时在家,也没人敢当面顶撞她,桌子中心照例是一只大火锅,祖母不动筷子,没人先吃。 

吃了一会儿,祖母清清嗓子,桌上静下来,等着祖母说话。 

“咱家小三收到日本一个医科大学的邀请函了,今年下半年就去日本留学。我从报纸上看着,日本挺花钱。按理说他都二十一二了,不能再给压岁钱。我今年破了例,包了三千块钱的红包。”说完,便不做声。 

一桌人愣了一下,大伯父首先笑起来,说:“妈都给这么多,咱也不能落后。” 

姑姑也附和道:“对,家里出个留学生也是个光荣事儿,小姑给你四千块的奖学金。” 

一家人纷纷在夸奖中说了个数,加起来超过一万。祖母带着满足的微笑,让徐如麟给她剔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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