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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第1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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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益澧字芗泉,所以胡雪岩之称为『芗翁』;他说,『芗翁立这样一场大功,将来更上层楼,巡抚两浙,是指日可待的事。』『不见得,我亦不敢存这个妄想。』蒋益澧说∶『曾九帅有个好哥哥;等金陵一下,走马上任,我还是要拿「手本」见他。』浙江巡抚是曾国荃,一直未曾到任;现在是由左宗棠兼署。蒋益澧倒有自知之明,不管从勋名、关系来说,要想取曾国荃而代之,是件不容易的事。

但是胡雪岩另有看法∶『曾九帅是大将,金陵攻了下来,朝廷自然另有重用之处。至于浙江巡抚一席,看亦止于目前遥领;将来不会到任的。芗翁,你不要泄气!』『噢?』蒋益澧不自觉地将身子往前俯了一下,『倒要请教,何以见得曾九帅将来不会到任?』

『这道理容易明白,第一,曾九帅跟浙江素无渊源,人地生疏,不大相宜;第二,曾大帅为人谦虚,也最肯替人设想,浙江的局面是左大人定下来的,他决不肯让他老弟来分左大人的地盘。』『啊,啊!』蒋益澧精神一振,『雪翁见得很透彻。』『照我看,将来浙江全省,特别是省城里的善后事宜,要靠芗翁一手主持。』胡雪岩停了一下,看蒋益澧是聚精会神在倾听的神态,知道进言的时机已到;便用手势加强了语气,很恳切地说∶『杭州百姓的祸福,都在芗翁手里,目前多保存一分元气,将来就省一分气力!』『说的是,说的是!』蒋益澧搓着手,微显焦灼地,『请雪翁指教;只要能保存元气,我无有不尽力的!』『芗翁有这样的话,真正是杭州百姓的救星。』胡雪岩站起来就请了个安∶『我替杭州百姓给芗翁道谢!』『真不敢当!』蒋益澧急忙回礼;同时拍着胸说∶『雪翁,你请说;保存劫后元气,应该从哪里着手?』

『请恕我直言,芗翁只怕未必知道,各营弟兄,还难免有骚扰百姓的情形。』

『这——。』

胡雪岩知道他有些为难。官军打仗,为求克敌制胜,少不得想到『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这句老古话,预先许下赏赐;但筹饷筹粮,尚且困难,哪里还筹得出一笔巨款可作犒赏之用。这就不免慷他人之慨了;或者暗示、或者默许,只要攻下一座城池,三日之内,可以不守两条军法∶抢劫与奸淫。蒋益澧可能亦曾有过这样计诺;这时候要他出告示禁止,变成主将食言,将来就难带兵了。

因此,胡雪岩抢着打断了他的话∶『芗翁,我还有下情上禀。』

『言重、言重!』蒋益澧怕他还有不中听的话说出来,搞得彼此尴尬,所以招呼打在先,『雪翁的责备,自是义正辞严。我惟有惭愧而已。』

不说整饬军纪,只道惭愧;这话表面客气,暗中却已表示不受责备。胡雪岩听他的语气,越觉得自己的打算是比较聪明的做法;而且话也不妨得率直些。

『芗翁知道的,经商人。在商言商,讲究公平交易;俗语说的礼尚往来,也无非讲究一个公平。弟兄们拼性命救杭州的百姓,劳苦功高,朝廷虽有奖赏,地方上没有点意思表示,也就太不公平,太对不起弟兄了。』蒋益澧听他这段话,颇为困惑,前面的话,说得很俗气;而后面又说得很客气,到底主旨何在?要细想一想,才好答话。他心里在想,此人很漂亮,但也很厉害;应付不得法,朋友变成冤家,其中的出入很大,不可不慎。

于是他细想了一下,终于弄明白了胡雪岩的意思;谦虚地答道∶『雪翁太夸奖了。为民除寇,份所当为,哪里有什么功劳可言?』

『芗翁这话才真是太客气了。彼此一见如故,我就直言了。』胡雪岩从从容容地说∶『敝处是出了名的所谓「杭铁头」,最知道好歹,宫军有功,理当犒劳。不过眼前十室九空,这两年也让长毛搜括净了;实在没有啥好劳军的。好在杭州士绅逃难在外的,还有些人,我也大多可以联络得到。如今我斗胆做个主,决定凑十万两银子,送到芗翁这里来,请代为谢谢弟兄们。』这话让蒋益澧很难回答,颇有却之不恭,受之不可之感。因为胡雪岩的意思是很显然的,十万两银子买个『秋毫无犯』,这就是他所说∶『公平交易』∶『礼尚往来』。只是十万两银子听上去是个巨数,几万人一分,所得有限,能不能『摆得平』,大成疑问。

见他踌躇的神气,胡雪岩自能猜知他的心事,若问一句∶『莫非嫌少?』未免太不客气;如果自动增加,又显得讨价还价地小气相。考虑下来,只有侧面再许他一点好处。『至于对芗翁的敬意,自然另有筹划——』『不,不!』蒋益澧打断他的话,『不要把我算在里头。等局势稍为平定了,贵省士绅写京信的时候,能够说一句我蒋某人对得起浙江,就承情不尽了。』『那何消说得?芗翁,你对得起浙江,浙江也一定对得起你!』

『好,这话痛快!』蒋益澧毅然决然地说∶『雪翁的厚爱,我就代弟兄们一并致谢了。』接着便喊一声∶『来啊!请刘大老爷!』『刘大老爷』举人出身,捐出州县班子;蒋益澧倚为智囊,也当他是文案委员。请了他来,是要商议出告示,整饬军纪,严禁骚扰。

这是蒋益澧的事,胡雪岩可以不管;他现在要动脑筋的是,如何实践自己的诺言,有十万两白花花的银子,解交藩库,供蒋益澧分赏弟兄?一想到藩库,胡雪岩心中灵光一闪,仿佛暗夜迷路而发现了灯光一样,虽然一闪即灭,但他确信不是自己看花了眼而生的错觉,一定能够找出一条路来。

果然,息心静虑想了一会,大致有了成算;便等蒋益澧与他的智囊谈得告一段落时,开口问道∶『芗翁的粮台在哪里?』

『浙江的总粮台,跟着左大帅在余杭;我有个小粮台在瓶窑。喏,』蒋益澧指着小张说,『他也是管粮台的委员。』『那末,藩库呢?』

『藩库?』蒋益澧笑道,『藩司衙门都还不知道在不在;哪里谈得到藩库?』

『藩库掌一省的收支,顶顶要紧;要尽快恢复起来。藩库的牌子一挂出去,自有解款的人上门。不然,就好象俗语说,「提着猪头,寻不着庙门。」岂不耽误库收?』

蒋益澧也不知道这时候会有什么人来解款?只觉得胡雪岩的忠告极有道理,藩库应该赶快恢复;可是该如何恢复,应派什么人管库办事?却是茫无所知。

于是胡雪岩为他讲解钱庄代理公库的例规与好处。阜康从前代理浙江藩库,如今仍愿效力;不过以前人欠欠人犹待清理,为了划清界限起见,他想另立一爿钱庄,叫做『阜丰』。

『阜丰就是阜康,不过多挂一块招牌。外面有区分,内部是一样的,叫阜丰,叫阜康都可以。芗翁!』胡雪岩说,『我这样做法,完全是为了公家;阜康收进旧欠,解交阜丰,也就是解交芗翁。至于以前藩库欠人家的,看情形该付的付,该缓的缓,急公缓私,岂非大有伸缩的余地?』

『好,好!准定委托雪翁。』蒋益澧大为欣喜,『阜丰也好,阜康也好,我只认雪翁。』『既蒙委任,我一定尽心尽力。』胡雪岩略停一下又说∶『应该解缴的十万银子,我去筹划;看目前在杭州能凑多少现银?不足之数归我垫;为了省事,我想划一笔帐;这一来粮台、藩库彼此方便。』『这,这笔帐怎么划法?』

是这样,譬如说现在能凑出一半现银,我就先解了上来;另外一半,我打一张票子交到粮台,随时可以在我上海的阜丰兑现。倘或交通不便,一时不能去提现,那也不要紧,阜丰代理藩库,一切代垫,就等于缴了现银;藩库跟粮台划一笔帐就可以了。垫多少扣多少;按月结帐。『听他说得头头是道,蒋益澧只觉得振振有词,到底这笔帐怎么算,还得要细想一想,才能明白。

想是想明白了,却有疑问∶『藩库的收入呢?是不是先还你的垫款?』

这,怎么可以?『胡雪岩的身子蓦然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不断摇头;似乎觉得他所问的这句话,太出乎常情似的。

光是这一个动作,就使得蒋益澧死心塌地了。他觉得胡雪岩不但诚实,而且心好,真能拿别人的利害当自己的祸福。不过太好了反不易使人相信;他深信是自己有所误会,还是问清楚的好。

『雪翁,』他很谨慎地措词,『你的意思是,在你开给粮台的银票数目之内,你替藩库代垫;就算是你陆续兑现。至于藩库的收入,你还是照缴。是不是这话?』

『是!就是这话。』胡雪岩紧接着说,『哪怕划帐已经清楚了,阜丰既然代理浙江藩库,当然要顾浙江藩司的面子,还是照垫不误。』这一下,蒋益澧不但倾倒,简直有些感激了,拱拱手说∶『一切仰仗雪翁,就请宝号代理藩库;要不要备公事给老兄?』『芗翁是朝廷的监司大员,说出一句话,自然算数;有没有公事,在我都是无所谓的。不过为了取信于人,阜丰代理藩库,要请一张告示。』『那方便得很!我马上叫他们办。』

『我也马上叫他们连夜预备;明天就拿告示贴出去。不过,』胡雪岩略略放低了声音,『什么款该付,什么款不该付,实在不该付,阜丰听命而行。请芗翁给个暗号,以便遵循。』『给个暗号?』蒋益澧搔搔头,显得很为难似的。这倒是小张比他内行了,『大人!』

他是『做此官,行此礼』,将『大人』二字叫得非常自然;等蒋益澧转脸相看时,他才又往下说∶『做当家人很难,有时候要粮与饷,明知道不能给,却又不便驳,只好批示照发;粮台上也当然遵办。但实在无银无饷,就只好婉言情商。胡观察的意思,就是怕大人为难,先约定暗号,知道了大人的意思,就好想办法敷衍了。』『啊,啊!』蒋益澧恍然大悟,『我懂了。我一直就为这件事伤脑筋。都是出生入死的老弟兄,何况是欠了他们的饷;你说,拿了「印领」来叫我批,我好不批照发吗?批归批,粮台上受得了、受不了,又是另外一回事。结果呢,往往该给的没有给;不该给的,倒领了去了。粮台不知有多少回跟我诉苦,甚至跳脚。我亦无可奈何。现在有这样一个「好人」我做,「坏人」别人去做的办法,那是太好了。该用什么暗号,请雪翁吩咐。』『不敢当!』胡雪岩答道,『暗号要常常变换,才不会让人识透。现在我先定个简单的办法,芗翁具衔只批一个「澧」字,阜丰全数照付;写台甫「益澧」二字,付一半;若是尊姓大名一起写在上头,就是「不准」的意思,阜丰自会想办法塘塞。』『那太好了!』蒋益澧拍着手说∶『「听君一席话,胜做十年官。」』

宾主相视大笑,真有莫逆于心之感。文情到此,胡雪岩觉得有些事,大可不必保留了;因而向小张使个眼色,只轻轻说了一个字∶『米!』然后微一努嘴。

小张也是玲珑剔透的一颗心,察言辨色,完全领会,斜欠着身子,当即开口向蒋益澧说道∶『有件事要跟大人回禀,那几百石米,已经请张千总跟胡观察的令亲在起卸了。暂时存仓,听候支用。这几百石米,我先前未说来源;如今应该说明了,就是胡观察运来的。数目远不止这些。』『喔,有多少?』蒋益澧异常关切地说。

『总有上万石。』胡雪岩说道∶『这批米,我是专为接济官军与杭州百姓的。照道理说,应该解缴芗翁,才是正办。不过,我也有些苦衷;好不好请芗翁赏我一个面子,这批米算是暂时责成我保管;等我见了左制军,横竖还是要交给芗翁来作主公派的。只不过日子晚一两天而已。』蒋益澧大出意外。军兴以外,特别是浙江,饿死人不足为奇;如今忽有一万石米出现,真如从天而降,怎不令人惊喜交集。

『雪翁你这一万石米,岂止雪中送炭?简直是大旱甘霖!这样,我一面派兵保护,就请张委员从中联络襄助;一面我派妥当的人,送老兄到余杭去见左大帅。不过,我希望老兄速去速回,这里还有多少大事,要请老兄帮忙。』『是!我尽快赶回来。』『那末,老兄预备什么时候动身?今天晚上总来不及了吧?』

『是的!明天一早动身。』

蒋益澧点点头,随即又找中军,又找文案;将该为胡雪岩做的事,——分派停当。护送他到余杭的军官,派的是一名都司,姓何,是蒋益澧的表侄;也是他的心腹。

于是胡雪岩殷殷向何都司道谢,很敷衍了一番,约定第二天一早在小张家相会,陪同出发。

到了张家;张秀才对胡雪岩自然有一番尽释前嫌、推心置腹的话说。只是奉如上宾,只有在礼貌上尽心,没有什么酒食款待。而胡雪岩亦根本无心饮食,草草果腹以后,趁这一夜功夫,还有许多大事要交待;苦恨人手不足,只好拿小张也当作心腹了。

胡雪岩没有功夫跟他们从容研商;只是直截了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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