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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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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沈哲子实在看不出这份法帖精妙在何处,在家时自己试着双钩描摹,自觉也能得几分形似,莫非自己还颇有几分法的天分此前不曾发现?

    不过眼下他倒没心情沾沾自喜,只是耐心等待,并不心急,对方欣赏的越久,他才会越安心。

    又过了好一会儿,纪况才徐徐收回目光,转望向沈哲子,眉头微皱道:“能拿得出如此珍宝,小郎君你家门庭想必不凡。为何长辈不出面,却让你来见我?”

    沈哲子心知纪况在忧虑什么,认真说道:“贩售前人墨宝,本是物议之非。若非时蹇当下,我家长辈绝不愿为此事。以孺子见纪君,亦是无奈。”

    纪况听到这话,才缓缓点头。卫瓘墨宝无论在谁家都是足以世传的珍宝,拿出来售卖不吝于败坏祖宗传承的家业,对方长辈有此顾虑也说得通。

    既然没有麻烦,他便没了顾虑,径直开口道:“你家既然请徐太平告我,那我也不再虚言。我确是钟爱此帖,不知小郎君你打算作价多少?”

    对于这个时代的物价沈哲子尚不是很清楚,更不要说更模糊的艺术估价。不过他真实目的也不是要卖东西,听纪况表明态度后,便说道:“佳帖如名士,惟求知己赏。纪君雅趣感怀卫太保,是志气相投。若以铜臭污之,是见辱时下,我不敢为。”

    纪况听到这少年将自己许为卫瓘知己,心情很是舒畅,不过他还是冷静下来,沉声道:“非情之赏,不敢受之。我确是想要这份《时雨帖》,小郎君有何请托,不妨直言。若能为,我不辞。若不能,我亦不敢领受。”

    听纪况说的直白,沈哲子便也不再拘泥,说道:“惟求纪君代为引见,得谒纪国老一面。”

    听到这话,纪况脸色变了一变,没想到对方要求的事情竟然是此。他自然深知伯父时下有多煊赫,连带整个纪氏都水涨船高,近来不乏有人请托求事到纪况身。

    这其许多要求,他自己能做到。所以尽管对方送的礼物虽然珍贵,他也有信心应下来。但想不到的是,对方竟然直接要求拜见纪瞻,可见所求之事有多重大。

    沉吟少许,纪况才望着沈哲子,神色略显凝重道:“你是谁家郎君?”

    话到这一步,也无遮掩必要,沈哲子回答道:“吴兴沈氏,家父讳充。”

    得知少年来历,纪况脸色又变一变,吴兴沈家虽然清望不著,但家世也足可观。尤其时下,更是处于动荡心。难怪对方要直接求见伯父,纪况也知凭自己的分量,若沈家真有什么要求,并非他能满足的。

    不过,他心还有些疑窦,问道:“时下之讯,我亦有所耳闻。令尊雅量著时,位补安东,还有什么疑难?”

    沈哲子作忿忿状道:“北伧无信义,家父蹇于时下,岂敢轻托。既然归于忠义,自然要拜见咱们吴士忠义冠冕之门。”

    虽然被捧得颇惬意,纪况却知其水深,不敢轻易引见,卫太保墨宝虽然珍贵,却是烫手。权衡好一会儿,纪况才忍痛收回视线,将法帖轻轻往前一推,表明态度。

    沈哲子早知愿望未必能轻易达成,见状后只是一招手,身后护卫又取来数个锦盒,尽数敞开摊在案。建康沈宅里收藏但凡名气的法帖墨宝,沈哲子统统打包带来,是打算豪赌一把。若此事不成,不能再留建康,只能有多快跑多快。

    虽然已经打定主意不介入其,纪况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心,垂眼观察片刻,心思又热络起来。这几份墨宝虽然不及卫瓘真迹珍贵,但也都是名著一时的珍,对于他这嗜好法的人而言,实在有极大诱惑。

    有些艰难的收回视线缓缓闭眼,纪况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干涩道:“小郎君请回吧。”

    半晌没有动静,纪况心正好,忽然听到哧啦一声轻响,他连忙睁开眼,只见一份法帖已经在少年手被撕为两半。

    “你、住手岂可如此损坏前人墨迹”看到这一幕,纪况顿时怒火涌,深恨沈哲子暴殄天物之举。

    沈哲子却恍如未闻,另抓起一份法帖,再次以手撕开,丝毫没有损坏物的愧疚感。

    “无礼竖子,快给我滚出去人言吴兴沈氏狂悖武宗,果然是如此。”纪况已是气得暴跳如雷,对沈哲子再无客气。

    沈哲子则朗笑一声,怡然起身,有些粗鲁的收起案法帖,对纪况说道:“纪君请放眼望,待风起时,或能得卫太保墨宝片言只字。”

    眼见少年昂首往外走,纪况脸显出激烈的挣扎之色,他实在无法想象那美妙绝伦的法帖墨宝在少年手变成碎屑的画面,心更生出浓烈的负罪感,仿佛已经成为这个狂悖少年的同谋。

    他胸膛剧烈起伏,眼见沈哲子即将跨出门外,终于再也忍不住,恨恨道:“留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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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29 恶客难逐() 
牛车辘辘而行,车厢纪况脸色阴郁,两手紧紧抱住那几个装住法帖的锦盒。   w w w 。  。 c o m平生第一次,他不因获得前人珍墨宝而感到高兴,心情五味杂陈,懊恼、担忧、愤慨兼具,视线一俟望向沈哲子,便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沈哲子倒也泰然,微笑着安慰纪况道:“纪君请不要介怀,先前我损坏的几件墨宝,稍后会再着人收集相称的珍送去府。”

    “前人真迹,少了一份便是一份,这要如何补偿?难道你能让亡者返生?”

    纪况没好气说道,沈哲子的行为在他这个噬爱法的人看来,简直是不可原谅的恶劣亵渎行径。不过对方的许诺也令他颇为意动,勉强按捺住心的厌恶,让自己语气变得平和一些:“我虽然答应为你引见,但伯父他近来病体欠佳,时眠时醒。我只负责把你带入府,究竟能否见到伯父,我却不敢保证。”

    沈哲子也知纪况并非虚言,纪瞻已经年过七旬,早数年便疾病缠身,乃是时下吴硕果仅存的国士,健康状况确实堪忧,否则也不会卧护六军。王敦之乱平定不久之后,此老便于家去世。

    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哲子还要强见纪瞻,的确有些强人所难。但他也是走投无路,否则也不愿打扰一位行将木的老人家最后安宁。

    “不情之请,已是非分。纪君能代为引见,我已经非常感激。若不能见到纪国老,是我自己无幸,与纪君无尤,亦不敢再请。”

    听到少年表态,纪况才放下心。他还怕这小子不能见到伯父后再迁怒与他,讨回法帖。

    牛车行出肆市,而后由东侧转入乌衣巷,行不多久,便停在了一座府邸的侧门处。不过连这个侧门,也有宿卫军士把守,不许闲杂人等出入,可见纪氏圣眷浓厚。若非有纪况这个纪氏族人领路,沈哲子若是贸然拜谒,只怕也难进此门。

    在侧门处等候少许,纪况通报了自己的名号,才有府仆从过来将人领进去。沈哲子几个护卫却不得准许入内,只能留在府外。

    相对于侨居王氏,纪家才算是建康地主,因此位于乌衣巷的这座府邸占地也极为宽阔。步入其后,便见水流潺潺汇入清潭,竹木欣欣颇得清趣,青石铺的石道曲折蜿蜒,遥通一座木造阁楼,步行其间,仿佛置身于静谧山野,全不似繁华京畿。

    石道尽头阁楼下站立着一名脸色不乏忧伤、年约十五六的少年,待纪况与沈哲子走到近前,便前对纪况行礼口呼伯父。这少年便是纪瞻的孙子纪友,如今纪家这一支唯一的继承人,纪瞻二子早已经先于其父去世。

    “学,伯父近来可有好转?”

    纪况前询问道。

    纪友听到这话,神情益发暗淡,他虽然家世显贵但独缺人伦关爱,至亲接连死去,如今连唯一的祖父也行将木。对于一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而言,确是难以承受之打击,看到纪况这个同宗长辈,情绪便有些悲怆,略带哽咽道:“大父清晨醒来片刻,现在还在昏睡。”

    两人又寒暄片刻,纪友才注意到后面沈哲子这个陌生少年,便问道:“伯父,这位小郎君是?”

    纪况脸色略显窘迫,看到纪友情绪如此低落,他越发懊悔将沈哲子带进府来。

    沈哲子则前一步,对纪友见礼道:“吴兴沈哲子,家父讳充,冒昧来访,求谒纪国老。”

    纪友听到沈哲子的介绍,脸色顿时一沉,并不同沈哲子说话,而是转望向纪况,目露责怪之色,轻斥道:“伯父怎么将这不相干之人带进我家来”

    纪况神情更尴尬,继而迁怒沈哲子瞪他一眼,却不知要如何回答纪友。

    沈哲子脸皮倒是厚,并不因主人漠视而介怀,说道:“国老乃吴国士,南人冠冕。凡我江东之人,皆承其德泽,小子虽然年幼,也生于吴地,又怎么是不相干之人呢?”

    心虽然不悦,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听到少年如此赞誉,纪友也不好太过无礼,转向沈哲子说道:“小郎君有礼了,只是我家多事,不便待客,你还是请回吧。”

    好不容易才进到府来,沈哲子怎么肯这么离去,对纪友的逐客令充耳不闻,固执道:“童子非客,郎君不必多礼。我只求瞻仰国老一面,不会打扰府。”

    眼见恶客难驱,纪友便生出恼怒,指着沈哲子喝道:“我家与吴兴沈氏殊无瓜葛,你这小郎不请自来,已属无礼。若再不走,休怪我也不再持礼”这是要打算让人动手驱赶了。

    眼见纪友动了真怒,纪况更觉得无地自容,前拉一把沈哲子:“我早跟你说过这情形,你却不听。我伯父实在不能见客,你再固执不去,更让人见恶你家”

    沈哲子则退开一步,直视着怒不可遏的纪友,朗声道:“人生五十不为夭,天命俱有定数。国老虽然年逾古稀,但观其一生,功卓名著,志壮义隆,不曾为一二损节抱憾之事哪怕缠绵病榻,仍然要辅君王,下安社稷,举世共仰”

    “郎君你以亲疏远我,以年齿轻我,阻我见贤,这难道是国老言传身教的道理?纪氏广厦千间,却不容童子寸立之地国老未卒,已经败德至斯,郎君是要让老人家垂死病惊坐起,一生节义终留瑕?”

    “你住口”

    纪况想不到事态会演变至斯,心已是万分懊恼不该将这个狂悖成性的少年带进府来,羞愧得无以复加,便前以手去推搡,要把沈哲子赶出府去。

    沈哲子年幼体弱,怎么禁得住一个成年人的大力推搡,顿时跌倒在地,但却仍不放弃坚持,两手死死抱住道旁翠竹。

    “伯父你住手罢。”

    纪友垂首沉吟良久,少年的话句句如锤撼动他的心弦,待见到其死命坚持不肯离开的样子,便更加动容。他心内实不愿意让不相干的人打扰祖父最后时光的安宁,但正如沈哲子所说,也不愿持身自洁一生的祖父最后留瑕。

    他走前扶起半跌在地的沈哲子,肃容道:“我不知你为何一定要见我大父一面,但大父他病体虚弱,实在已经没了精力待客。你可以留在我家,但我也不知大父何时能醒来。你要安分些,不许惊扰府清净,否则无论你再说什么,我都要把你赶出去”

    沈哲子撒泼打滚,总算得到许可留下来,他心里也无愧疚,因这要求实在太过强人所难。拍拍身的尘埃草屑,他认真对纪友长揖道:“郎君是真正雅量的谦谦君子,能容我这恶客暂留。郎君请放心,我只要待在一处等待国老醒来面禀片刻,绝不会再打扰贵府安宁。”

    虽然答应沈哲子留下来,但纪友对其却没有好感,转身走回府内,又对纪况说道:“伯父一起来吧。”

    纪况心内惴惴,他心内也不放心将沈哲子独留府,唯恐这小子再闹出什么事情来。紧紧跟在少年身后,打定主意这小子若还闹腾,无论如何也要将其赶出府去。

    将两人领入庭左侧一处楼宇,纪友便径自离去,他一刻也不想多看那少年嘴脸。离开之前,还吩咐仆人守住门口,不许沈哲子四处游逛。

    然后,纪友才又走回内府,直趋祖父荣养的阁楼。阁楼内外,俱有侍女静立,等待随时而来的差遣。

    纪友悄无声息走进阁楼内,在外侧室里倾听祖父气息粗浊的喘息声,情绪复又低落下来。站在原地片刻,他转入祖父卧房隔壁一间静室,里面有一位宽袍大袖的年人正半卧榻,闭目养神。

    听到脚步声,年人睁开眼看看神色忡忡的纪友,麈尾一转示意他坐在自己下首,温声道:“学你去休息一下吧,这里有我看护。”

    纪友叹息一声,对年人说道:“世伯,我大父身体还能有好转吗?”

    问出这话后,他见年人沉吟不语,自己便怅然道:“人言五十不为夭,天命有定数,大父他年过古稀,已经算是难得的高寿了。只是一想到以后我将孑然一身,无所依托,心内觉得凄凉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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