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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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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到虞潭这貌似低头实则进逼的话,沈哲子做惶恐状:“使君何言至此?小子未识使君,素慕清名,今日所为,皆因不忍见使君之名受小人玷污,岂有让使君避席之意”

    “如此,那真是多谢了。”

    虞潭心暗恨,这奸诈小子暴行骇人听闻,却偏偏紧扣护他清名,令他纵有怨忿亦发作不得。然而这几家尚是他凭以打消沈家气焰的依仗,无论如何,都要出面作保,不能让这少年抓住小小痛脚再大肆渲染。

    “老夫已是花甲之年,一生行事,但求心无愧,无惧名有瑕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之谓矣。岂能耽于虚名之累,罔顾害人恶行之实。老夫身言正,又岂惧流言侵扰,贤者自明,愚者非吾友”

    略一沉吟后,虞潭正义凛然说道。此言一出,后方那些家人受害的郡内名流纷纷交口称赞虞潭高义清隽。

    沈哲子听到这话,禁不住咂咂嘴巴,老家伙不要脸起来,也是很难缠的。贤者自明,愚者非吾友?这话说得好像自己赶着要跟人做朋友,人家还不乐意搭理。

    这虞潭光明磊落剖白,反将自己衬作心理阴暗、泛阴谋论的小人,虽然事实如此,但被人当面说出来,心里总是不爽。

    不过,自己也不是吃素的

    略一转念后,沈哲子便又有说辞:“名,公器也,附于一人而天下公仰。使君清望所系,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此之谓教化既有教化之功,可称天下公器,使君之名,已非自有,若私相授受,沐于教化者又拜何人?”

    你这个老糊涂,名气是天下人赋予你的荣誉,寄托了大家美好愿望祝福,你随便借给别人用,置苍生于何地

    听到这话,虞潭脸色便是一变。这少年于众目睽睽之下侃侃而谈,若先前所言仅只狡辩思捷之才,那眼下的凌厉反击便显示出对义理不俗的理解。如此一个年纪,言出成理,理据分明,竟让他一时间都无从辩驳

    此前他于建康城闻听此子“德乡沈郎”之名由来,当时尚有感于顾毗高门糟糠,辞锋竟不敌区区一个少年,实在有愧先人。可是当他现在与这少年正面交锋,才隐隐体会到顾毗之患,大概今日之后,自己也要成为这少年名气再登一阶的踏脚石。

    这一次,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虞潭心内苦笑,隐隐有些后悔没能按捺住,过于张扬,以“名器”论而非议沈家,竟被这少年巧言令色将自己裹入其。正因此题过于宏远,反复皆能取用,以此立论,是他过于小觑了沈家,轻敌致辱啊。

    眼见虞潭语竭,场众人多有不精擅义理者,只从双方气势来看,少年声色俱厉,气势勃然,而虞潭神色阴晦,颇有意懒。两相对,一个朝气蓬勃,一个老态龙钟,隐隐已有了高下之分。

    沈恪一颗心原本高高悬着,颇有跌宕起伏之感,眼见沈哲子竟能辩得虞潭哑口无言,原本于项王台积攒抑郁之气顿时消散,几乎忍不住要击掌赞叹。

    不过他总算还没有得意忘形,趁自家得势之际走前来,一副大度姿态对沈哲子说道:“哲子高论,让我等痴长愚钝者闻之汗颜。不过,这几个窃名之贼虽有劣行,但皆我乡人之属。略施薄惩则可,切勿再深究穷问,伤了乡情。”

    沈哲子听到这话,心内也是一乐,自家这族叔帽子扣得挺溜,一句“窃名之贼”大概要伴随这些人一生。他也坡下驴,赶紧让护卫将人放开。

    他这一番论据,其实还是有一个逻辑漏洞的,既然名为公器,那么沈家窃居名爵自然也天下人皆可论之,这些人言论自然无罪。

    但场众人多豪武出身,能洞悉者寥寥,而虞潭终究年迈,纵使义理精湛,思路却已难称通达。借着这个时间差,赶紧将人放走,坐实这个恶名。事后算回想过来再反驳,力度已经远不及当面驳斥了。

    那几人已是惶惶惊弓之鸟,被放开后便忙不迭冲向自家长辈,再不敢强行出头,尚不知自己已经错过洗刷污名最好时机。

    眼看那几家子弟一副劫后余生、心有余悸模样,虞潭心便是一叹,所谓腹无诗,气浮神晦。跟沈家那少年相,这几家子弟实在不堪,竟看不出沈家并无杀他们之心。他心内不得不承认,时下吴少年,这沈家小郎确是一个异类。

    心内再将沈哲子一番言论梳理一番,虞潭眸子蓦地一闪,正待要开口发言,旁边朱贡突然叫嚷起来。

    “慢着你施暴于人尚有说辞,但损坏乡议之题又作何论?”

    听到朱贡问责,虞潭心念一转,便将本欲说出口的话又压下去,继而漠然道:“损坏正试题,此前并无此事。老夫也很想知你有何理据,若不然,当表奏朝廷,施以禁锢,以儆效尤。”

    那几家受灾之人听到这话后,气焰再次高涨起来,声言定要严惩此恶行,更有人绘声绘色描述此前沈哲子如何张狂放诞劈砍试题。

    看到这些人叫嚣,又将虞潭欲言又止的模样收入眼,沈哲子心冷笑。脑子不行没化,真的不要乱出头,这些家伙大概还不知,他们自己的名誉已经被虞潭放弃。相对于帮这些人洗刷污名,虞潭大概更乐意给自己政治前途施加障碍。

    可笑这些人尚不自知,不过也没什么,稍后沈哲子会让他们明白的。

    所谓禁锢,便是不得出仕为官。这惩罚对沈哲子来说不算什么,今日禁明日解,反正沈哲子距离出仕还有大几年时间。但在这禁锢之下较严重的罪名是藐视正,这个帽子一旦扣,才是最要命的。

    看看那一脸得计之色的朱贡,沈哲子已经不知该如何评价其在作死道路一路狂奔的行为。他对一脸急色的族叔沈恪笑笑,旋即开口道:“名,公器也,不可多取。此题我已破尽,留之无用”

    “哈,你说什么?前圣之言,大义幽深,你竟然敢言破尽”

    不独朱贡闻言惊叫,在场众人也是一片哗然,皆震惊于这少年大言不惭。旁边沈恪更是叫苦不迭,这小子怎么说话做事跟他老子一个德行,总是要让人胆战心惊

    “老夫也愿闻雏凤清音”虞潭心内终究不愿向一少年低头,因而发言欲以捧杀。

    “名,不可多取;公器,不可多取。此皆大谬,我对以当仁不让”

    沈哲子朗声道:“名者,人颂之望,实至而名归。顾氏高门,元公清逸,贤名乃至。我师纪侯,志存社稷,功名加身。陆氏双俊,章冠世,才名附焉。此庄张公,莼鲈之思,逸名流传。名非可取,纷至沓来,当仁不让”

    沈哲子历数数人,皆吴名士,才显当时,盛名煊赫,让人无从反驳。名非可取,当仁不让,若非如此,难道要反驳说那几人蝇营狗苟,媚世邀名?

    “公器又何谬之有?”虞潭已领略到这少年之辩才,心虽有气结,苦于无从辩驳,便又发问,寄望这少年言多必失。

    “天下公器,岂独名爵?田亩所出,衣食根本;山水清趣,颐养精神;诗乐风雅,陶冶性情;仁义至理,教化黎庶;我患田少不足奉亲,患识浅不足养神,患耳闲不足修性,患仁义不彰不足立世。公器归我,当仁不让”

    以一个略显夸张的咏叹调收尾,沈哲子笑吟吟对虞潭施礼说道:“使君可有教我?”

    虞潭张张嘴,似有欲言,但终究还是难发一语。他寄望这少年言多必失,却没想到沈哲子给自己挖这么大一个坑,但有片言质疑,都将激起物议沸腾,成受人攻讦之实。

    心有意说不得,半生清望毁于此

    :

0073 捧杀不受() 
名,公器也,不可多取。 语出《庄子》,教人淡泊明志,不必汲汲于名利。

    沈哲子所对“当仁不让”,却是《论语》之篇,有着浓浓的儒家入世、勇于担当情怀。

    这两种思想,各有精髓深意,但若碰撞在一起,便已是意识形态的斗争了。这也是时下士人心之情感纠结所在,既有飘然出尘、遗世独立的情怀,又有负担家业、国祚危亡的责任,矛盾且焦灼,伤感放诞,难取两全,这是魏晋时人的精神面貌。

    沈哲子用心险恶之处在于,原本大而广之的“公器”之论,具体言之,便直接锁定囊括时下各个阶层。田亩以对乡豪,山水以对隐者,诗乐以对高门,仁义以对儒士,无论虞潭从哪一处予以反驳,都将承受非难,为人所鄙。

    经义岂能尽言,但一旦落入具体的处境,便各有立场,各失偏颇。沈哲子这一巴掌,足以扇得虞潭难以置喙,口不能言

    场各家多为勇武之家,乡土豪强,对于沈哲子针对虞潭挖的言语陷阱感触还不深。但其一句“田亩所出,衣食根本,患田少不足养亲”却深有戚戚,此语针对虞潭“公器”之题,他们难免有所联想,虞潭乡议此题,究竟是何居心?

    大凡世事,最怕联想。一旦心里滋生出这个念头,众人再望向虞潭时,神色便大不相同。前几年朝廷土断,各家人丁土地受损良多,沈充怒而兴兵,于此干系极大。

    公器不可多取?笑话田亩根本,家业之基,自然能取多少取多少

    一俟被沈哲子点透这一关节,众人不免各自聚拢,隐隐将虞潭孤立出来。他们虽然同样对沈家不怀好意,但阶级矛盾显然要重要过内部斗争

    虞潭察觉到这微妙变化,心内更是苦笑连连,沈家这个少年一番言论,便将他早两日所作努力尽数摧毁。眼下放眼望去,他又成孤家,于吴兴再无盟友

    “我之议论已经讲完,朱明府可有见教补充?”

    沈哲子自不会忘记那分外跳脱的朱贡,又转望过去笑问道。

    朱贡虽然出身吴郡朱,但所学也是粗疏,连虞潭这名门之后都难发一言,他又能说什么。眼见沈哲子望向自己,心内反是一惊,嗫嚅不能言,只干笑两声,退缩回去。却又看到沈哲子张口作势,虽未出声,但由那口型能分辨出,少年所默念,分明“废物”二字

    如此羞辱,朱贡已是怒不可遏,然而眼下少年辞锋神采正盛,众皆喑声,他哪里还敢再出头。不过心却是腹诽,早晚要这怙恶不悛的孺子付出代价

    吴兴郡众人今次真是开了眼界,见少年言辞如刀、纵横捭阖,原本沈家暴行重罪,竟被其一张嘴轻轻巧巧推脱的干干净净如此诡谲之事,简直匪夷所思

    算那些恶视沈家,子弟被老拳蹂躏的家族,这会儿一时间都不知要以何罪来问责沈家之人。只能咽下这口恶气,怪只怪自家人嘴太贱,又太拙。

    反观沈家,则是意气风发,尤其那些年轻子弟,简直平生未有之快意他们生平第一次与人械斗闯下祸来,还能振振有词,让人无法加罪。而主导这一切的沈哲子,便成为他们心目当之无愧的偶像

    “哲子,我家礼仪之门,纵有理据,也要时刻谨记谦和。以德服人则可,不必刀兵相向。不过年轻人总有气盛时,今日之事,不可再为。”

    听完沈哲子一番高论,再见虞潭亦哑口无言,沈恪已是笑得嘴巴都合拢不。良久之后才勉强板起脸来,神色庄重态度严肃说道。

    听到沈恪这恬不知耻话语,众人皆大倒胃口。沈家礼仪之门?三反江南不是你家少廉寡耻到如此地步,简直骇人听闻

    心虽然不忿不屑到了极点,但可惜全无如簧巧舌,众人索性抬头望天,不愿看沈恪那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可恶嘴脸。

    饶是沈哲子脸皮已经很厚,听到沈恪这话也微微汗颜,连忙低头道:“叔父之教,铭记于心。今次我家行事莽撞,唐突此间主人,确是有错。”

    说到这里,他又望向对面那一群人,施礼道:“不知主人张氏郎君可在?我家激于义愤,损坏尊府篱门,稍后定有补偿,还望见谅。”

    “不必了”

    对面人群有一人冷哼一声,语气冷淡至极,可见心情之恶劣。

    劈砍乡议之题,殴打各家子弟,哪一个罪名不损坏篱门要严重?诸多罪名全都洗脱,单单这一桩小过错应承下来,这沈家小子也是奸猾到了极点。偏偏辞锋又雄健得很,令人纵有烦恼,亦不敢再出言撩拨以致引火烧身。

    沈恪又板着脸说道:“张君虽不见责,你们也要引以为戒,以后不论何事,切不可再损人家门”

    众人实在受不了沈家这可恶叔侄在那里装腔作势,便又纷纷将视线望向虞潭。而沈恪也似乎有所醒悟,连忙前无恭敬对虞潭施礼道:“险些忘了今日正事,使君勿怪。不知今次雅集,是否需要改期?”

    虞潭面沉如水,眼帘低垂,心内却是波荡难平。沈家这少年辩才无双,乡议这一题他确是大败亏输,自取其辱。今日这一幕,将会成为长久的笑柄,令他半生养望毁于一旦。

    但他年过花甲,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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