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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大明十二年-第7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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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隆庆二年时,宫内盛传天子有意为贵妃祈福延寿,要立贵妃之子栩钧为太子。一时朝野上下顿时物议沸腾,高拱首先全力反对此事,他上书谏言数次,言曰陛下尚值壮年,不宜早立天子,若以后皇后有嫡子,哪有废嫡子不立的道理。隆庆帝平日里对“高先生”言听计从,唯有此事却并不纳谏,不多日,宫中便传下了旨意立朱栩钧为太子,并追赐先前夭折的长子朱栩铃为蓝田王,但将太子交由陈皇后抚养。首辅徐阶虽无言论,然而高拱却是对这位“卧病”的李贵妃深恶痛绝,斥为妖妇。

高拱回忆起往事,心下有几分唏嘘,愈发觉得教了多年的学生这三年来也变了很多。他只这么一愣神,已经比徐李二人落后了几步,赶紧快步跟上。

一进阔敞的大殿,徐阶却是怔住,偌大的殿阁中黑暗而雾蒙,四处仿若罩着轻帩帷幔与薄纱,殿中熏了极重的香,雾蒙蒙的将人周身绕住,似糜非糜的气味熏得人几欲昏昏睡去。徐阶入阁最久,依稀记得这味道仿佛是前朝嘉靖帝在宫内斋醮时专用的妙洞真香,心中愈发惊疑,再往前行几步,却见张居正也无声的站在帷幕后,似在往里凝神看着什么。

徐阶心中大奇,凑过去看只见迷梢的帷幕后影影绰绰的有两个人影,旁边一人头戴道观,身形清瘦,有几分熟悉。旁边一人披着赤金龙袍,足踏龙纹飞履,接着那人熟悉而空茫的语声飘了出来,“道玉,我真的瞧到了,那就是朕的茗儿。”

说话间,高拱也到了后殿,赫然听清了是隆庆帝的语声,不由勃然大怒。他三十岁便入裕王府,多年来苦心教授这个唯一的弟子,唯恐他误入歧途,与他的父皇一样笃信道魔之术。此时他盛怒之下挥起手中玉笏,将面前的青纱帷幕霍然击开。

帷幕掀开的一刻,所有人都为眼前的真相震惊不已。这崇光殿里哪有什么卧病不起的李贵妃,内室里空荡荡的,除了一个燃着重香的大香炉,除此之外只有隆庆帝与曾经风云一时的蓝真人在案前,静心燃香。

高拱跪在地上,已是老泪纵横:“陛下既告诉老臣宫中道士尽以驱逐尽,眼前之人又是何为!”

“高先生也来了,”隆庆冷不防听到高拱的声音倒是一怔,他抬起眼来有些迷蒙的望着面前的几位内阁大臣,目光却顿在了张居正身上,伸手指向一侧,缓缓道,“叔大,你瞧那里,是不是李贵妃回来了。”

张居正循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重重帷幔遮着的壁上挂了一幅女子的画像。画上的女子身着一件素白的衣裙,手里捧着一块玉佩,身材轻俏玲珑,虽然画的只是女子微微侧首的半面,却也摩尽了那人的容貌情致,仿佛随时都可以从画上走下来一般。

那一刻张居正立在原地,心里如浇透了一瓢冰水,半晌没有言语。三年来他不敢打听半句她的消息,自娶了妻妾为生。他总以为她至少还是活着的,在宫内流传的许多闲言中,最不好的情况莫过是她身染沉疴,那也该在这漆黑的殿堂中活生生的躺着,谁知一切传说不过都只是一幅画而已!

徐阶见状不妙,为学生解围道,“陛下怕是有些乏了,还是劳动秦公公先扶陛下回去休息。”

高拱兀自痛哭流涕,忽然怔怔的瞧着隆庆道,“陛下早朝还是好好的,怎么现下就神志不清了。定是这妖道作祟!”说着他站起身来,用手上的玉笏重击蓝真人。蓝真人心知不妙,满殿的躲闪逃窜,情形好不热闹。徐阶心下却沉吟不定,他早已听到宫中密报隆庆帝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了,这些日子虽然早朝并未荒废,但每每理政超过两个时辰便显出精神不济,面色枯黄,“好好的”怕是说不上了,因而立太子时他并未出言反对。

“莫要吵闹,莫要吵闹。”隆庆帝面色苍白,眼底都是黑青之色,他瞧着又是着急又是生气,忽然头脑发晕,一口气喘不上来,竟然晕厥了过去。

这下大殿里的人都慌作一团,徐阶强先过去扶住了皇帝,望着还追着蓝真人扭打的高拱厉声喝道,“御前失仪,成什么体统!”

隆庆帝昏迷不醒,徐阶急传御医速至。张居正从旁说道,“臣略懂些医道,眼下太医未至,可否让臣先替陛下看看。”

徐阶略一沉吟,点头道,“好,你来替陛下看看。”

张居正试了试脉,半晌方道,“不碍事的,陛下只是劳累过度,精神有损。又吸入了过多的迷香,因而一时晕倒,只要稍事休息就可恢复。”此时太医也已经赶到,证实了张居正的话。

徐阶终于放下心来,指示宦官将隆庆扶回寝宫休息,又独独留下了司礼监掌印秦福。此刻殿内只有帝国权利中心的寥寥数人而已,李春芳知道徐阶要行使首辅之权,十分识趣的去关上了宫门。只见徐阶踱了几步,忽然回身望着跪在地上的秦福,厉声问道,“你老实说来,李贵妃娘娘究竟在何处?为何崇光殿里这般模样?”

徐阶执掌朝政四十余年,从来以老成温和之名传世,几曾见他这般疾言厉色。秦福重重在地上磕了几个头,一头白发触在地上,哑声道,“老奴自打嘉靖四十五年送李娘娘出宫,就再未在宫中见过娘娘面了。”

众人皆是骇然,深知这其中必有极大的阴谋。徐阶稳声道,“你只管尽实言来。”

秦福颤声道,“陛下登基前夕派人去迎娘娘入宫时,轿中是空的。随轿而行的只有蓝真人在侧,蓝真人不知对陛下言说了什么,从此便在崇光殿中住下。据说每月初一十五,蓝真人可以做法引得陛下和娘娘相会。三年来月月如此,老奴也只是在殿外守候,并不知其他详情。”

此时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屏风后的蓝真人身上,高拱最先发怒,“卑劣小人,竟敢以这种方式迷惑圣上,引得圣上重蹈斋醮之祸。定要将他交与大理寺问罪,不处以极刑怎可谢天下。”

徐阶只是沉吟,作为儒生出声,他自然也对神魔之道深恶痛绝,杀蓝道玉他是绝对赞成的。只是公开审判明正典刑恐怕会引起物议,他温和的望了一眼高拱,正准备开言劝阻。谁知蓝道玉忽然冷冷道,“狡兔死,走狗烹,道玉一世修道,早已堪破了生死,岂不知会有今日?”说话间他袖口微翻,一道白光轻闪,一把小巧锋利的匕首直直的没入胸口,眼见已是不活了。

变故陡生,却也趁了徐阶的心愿,他重重的叹了口气,“走吧,看看皇上去。”说着率先离开了大殿。

张居正走到最后,见蓝道玉还有一口气未咽下,不由俯下身去,叹道,“你还有何心愿未结?说出来我尽量为你做到。”

“多……多谢张……张先生……”蓝道玉徐徐吐着气,眼眸中透出几分感激之情,“想不到先……先生能不计……较道玉……的身份……”

“你我地位不同,却都是做一样的事,”张居正低声道,“这些年来你为了拥立陛下所做的事情,我都知道。这也是陛下当年为何会留你一命的原因。只是你不该再在宫中待下去。”

“不是……不是这……样的……”蓝道玉艰难的摇着头,一丝殷红的鲜血从他唇边浸出,衬得他姣好苍白的面容更加妖冶而孤独,“陛下……久……久有诛……我之心……这三年若不是……不是假……假借可……可以招引……引娘娘的名义……我哪里活……活得到今日……”

张居正点了点头,心中万分复杂,大抵猜想到这三年的状况。隆庆帝即位前夕,裕王府中失了一场大火,许多多年追随隆庆帝的亲随都在丧身其中,此事在当时闹得人尽皆知,隆庆帝大怒之下株连了一批守卫不利的旧侍卫。然而只有个别有心的人才能想到,这场大火的起因恐怕耐人寻味。可没想到当时安媛居然留在裕王府中没有入宫,后来隆庆帝虽然宣称安媛有幸从火中救出,一顶彩轿已经接回宫内。如今看来她怕是已经丧身在那场大火之中。

蓝道玉追随隆庆多年,为拥立隆庆帝登基立下了不小的功劳,本也应该“死于”这场大火之中。但阴错阳差他不知道怎么借了这个由头,竟然哄得隆庆相信他会招魂之术。隆庆过度悲伤之下,也不愿承认安媛的死况。蓝道玉于是借此名义,便在宫中留了下来。

道教做法多有招魂之术,自汉代便有此法在宫内盛行,汉武帝痛失爱妃李夫人,常让道士为其引魂魄相会。唐明皇晚年思念去世的杨贵妃,宫中也设了祭坛做法。这其中过程虽难解密,但大抵道教确实有些糊弄人的秘技。

“其……其实……我生……生无所谓,这……这三年不……不过是希望他……他过的……好点……”他的眼光中透出一层空茫,如彩色的琉璃珠子蒙上了灰尘。

“张……张先生,她走时……有话……留给你……”他的声音极轻极轻。

张居正本已准备拔脚走开,听到此话浑身一震,回身道,“她说什么?”

“她……她说……”蓝道玉轻轻闭上眼睛,再也没有睁开。

张居正的脚步滞涩的离开了阴沉沉的崇光殿,回望着此刻人们蜂拥而去的建极殿,心知必然是隆庆帝在那里,人们于是趋之若鹜。这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他有些无法消化这些迭起的变故,这些年的隐忍与克制,到头来都编成了一场自欺欺人的梦。

他的脚步蹒跚,冷不防听到北面的宫墙内传来阵阵歌声,唯有一管箫相伴,小旦的歌声柔靡而悦耳,凄清中透出无限的哀婉动人来。他知道那是最近隆庆帝新下令宫中排演的唐代白乐天的《长恨歌》,于是驻足而听:

……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勤觅。

……

上穷海上有仙女,山在虚无缥缈间。

……

忽闻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

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

玉容寂寞累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

……

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

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

……

建极殿里,隆庆昏昏沉沉中听到这歌声,猛然惊起,“是何人在唱歌?”

徐阶回顾左右,见众人面有惧色,终于迟疑上前道,“是北苑在排演新曲,陛下要是嫌吵闹。臣命他们停了就是。”

隆庆帝摆摆手,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倦色。

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他听的凝神,一行清泪忽然从他憔悴的面上滑落。

与建极殿一墙之隔的,便是皇后陈氏的寝宫坤宁宫。李氏还是第一次入宫,纵然有教引女官一路上低声指点进宫要行的礼节,李氏仍然紧张的手心浸出汗来,回望一眼女儿小雪尚且在乳母怀中熟睡,这才略微安了心。

此时建极殿里已经热闹到了极致,所有的太医都在为隆庆帝忙碌着,远远就能听到那边人群喧嚣的声音,可奇怪的是坤宁宫里静悄悄的,一点动静也没有。李氏局促的侯在殿门外,偶尔抬首往殿内望去,只觉得里面阴沉沉的,一阵寒气透出来,浑然看不到半点光影。

隔了半晌,一个小太监从东侧的板房里出来,板着脸捏着嗓子叫道,“传建极殿大学士太子少保夫人李氏觐见。”李氏赶紧整了整衣衫,从乳母手中接过女儿,迈着细小的步子走进殿去。还未来得及看清皇后的凤座,一旁的教引女官便咳嗽了一声,她赶紧跪了下去,轻声轻气的说道,“臣妇李氏,参见皇后娘娘。”

“免礼,”隔了良久,陈皇后方才冷声开言道,“抬起头来。”

李氏不解的抬起头,一双明亮的眸子怔怔的望着眼前的妇人。陈皇后并不年轻了,虽然保养得当,可岁月仍然无声的在她眉间印下了深深地烙印。她看上去刚刚念完佛,身上宽大的缁衣还未除去,面上也露出几分疲惫,她冷不防对上李氏的目光,眼眸里飞速的闪过了一丝震惊,便很快将眼神转开了去,“夫人这般年轻,与张大人成婚几年了?”

“刚刚满两年。”

“回皇后娘娘的话须自称臣妇,”陈皇后身边有位看起来颇有些头脸的女官,此刻不悦的对李氏斥责道,“怎能对娘娘不用敬称呢。”

“娘娘恕罪。”李氏闻言脸有些发白,愈发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她出身贫寒,从没有进宫见过这般大的世面,此时只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是多的,不知道该如何安置。所幸怀中的女儿适时的醒了过来,乍一睁眼看到许多陌生的人围在身边,不由哇的一声哭了。

“这是卿家的女儿?”陈皇后乍闻儿啼,目光中忽然流露出一丝慈爱,淡淡笑道,“长得这般冰雪可爱,快抱过来给我瞧瞧。”

李氏有些胆怯的低下头,垂着眼眸小心翼翼道,“臣妇的女儿刚满周岁,还不甚懂事,怕会惊扰了皇后娘娘。”

那女官又皱眉道,“皇后娘娘既然吩咐,哪有外妇插嘴拒绝的道理。”

李氏没有想到自己这句话也犯了错,吓得不敢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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