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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渐冷笑道:“你们殴打一个老人,又是好是歹?”心悟皱了皱眉,转头道:“心缘,你们又打老蠢货了?住持不是叮嘱过么,叫你们别打他了。”
心缘是先前四僧的首领,此时怒气未消,大声说道:“心悟师兄你不知道,前几日香积厨里闹贼,丢了方丈的素八珍、性智师伯的雪芽茶和方柿饼,还有性明师伯的玉糁羹。最可恶的是,性海师叔的身子向来不好,要六和人参汤调养,这汤六蒸七滤,熬来不易,竟也被人喝了个碗底朝天。因为此事,厨房里的师兄弟都被性明师伯责罚,各打一百戒尺。咱们气不忿,整晚守候,不仅一无所获,点心茶汤还是丢失如故。于是大伙儿疑神疑鬼,有的说来了狐狸大仙,有的说是怨鬼作祟。我却有些疑心,三祖寺禅宗祖庭,怎么会来这些妖邪…”
心悟点头道:“这话说得是。”心缘得他夸赞,声调越发激昂:“师兄也知道,这老蠢货一贯鬼鬼祟祟的,我原本就对他有些疑心,只苦于没有证据。方才可好,心通师弟亲眼见他钻进厨房,将为性海师叔准备的桂花莲子羹偷了出来,这一下人赃并获,他害咱们挨打,咱们打还他,又有什么不对?”说罢抢上两步,从地上捡起那个白瓷大碗,捧到心悟鼻尖,冷笑道,“赃物在此,师兄请看。”
心悟嗅了嗅,碗中桂花香气犹存,冷笑道:“果然是桂花莲子羹,老蠢货真的做贼了,须让明慧师叔知道,好作定夺。”
陆渐心中不胜惊喜:“真是凑巧,我竟来到三祖寺中?”看那哑僧,心头又沉:“早知那羹是盗来之物,我也不吃了。这老人做贼全是为我,如何让他受罚?”一扬声,向心悟叫道:“这位大师,能否商量则个?”
心悟道:“商量什么?”陆渐道:“莲子羹是这位大师偷的,却是我吃了,他年纪老大,经不起折磨,若要责罚,只管罚我。”
心悟打量他一眼,冷笑道:“你这人真是滥好心。依寺规,犯偷戒者,先打三十戒棍,瞧你病恹慨的,别说三十棍,两三棍也承受不起。再说了,责罚与否,我说了不算,还需戒律院做主。”
陆渐道:“那么容我和戒律院的大师商量。”众僧见他固执,均露诛色,心悟皱眉道:“也罢,你们看着他俩,我去戒律院禀告。”说完径自去了。
群僧拄棍而立,虎视眈眈。哑僧却如不觉,只是举刀劈柴。心缘冷笑道:“老蠢货,还劈个屁柴,老实呆着,过一阵子有你好看。”见那哑僧砍柴不辑,不觉心中气恼,举起棍子,去扫他立起的木柴。谁知木柴看来细弱,却似从地里长出来的一样,心缘连扫两下,仍是纹丝不动。那哑僧却抬起头,冲他咧嘴直笑。
心缘本是寺内的火工僧人,不修禅理,性子粗鄙,见那哑僧嘲笑自己,怒从心起,啐道:“老蠢货,敢笑你爷爷?”一棒扫了过去。陆渐立在近旁,斜斜出指,挑中木棒,心缘虎口倏热,棍子立时脱手。他莫名所以,惊叫:“小杂种撒泼,大家并肩子上啊!”
众僧人哄叫一声,舞起棍棒扑了上来,陆渐正要抵挡,不期然一阵乏意涌上来,眼瞧棍棒挥来,突然手不能抬、足不能动,连中两棒,翻倒在地。
心缘见打翻了他,大笑道:“这老蠢货害咱们挨板子,先揍他出气。”众僧哄然应命,乱棒齐下,哑僧连挨数棒,却苦于不能叫喊,唯有双手抱头,身子乱滚。
陆渐目眦欲裂,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蛮劲’猝然挣起,张臂拦在哑僧身前,一时棒如雨落,尽落在他的头上肩上。陆渐胸中血气上冲,一股腥甜涌至喉头。
这当儿,他忽觉小腹丹田处微微暖热,旋即一股如火劲气腾地升起,如火山进发,扩至全身。身后众僧不知有异,棍棒纷落,击中陆渐背脊,突然间惊呼迭起,众僧的棍棒如出巢的鸟儿,争先恐后地蹿上半天。众僧人好似断了线的风筝,抛飞丈外,挣扎不起。棍棒及身,陆渐不觉痛楚,转身一瞧,众僧躺了一地,个个咧嘴呻吟。他也不知发生何事,掉头再瞧,哑巴老僧抱手坐在墙角,张口大笑,似在逍遥看戏。
陆渐正觉不解,数丈外的大栎树后传来一声轻咳。陆渐一惊,赶到树后,却不见人,不由心想:“莫非有高人藏在树后,出手相助?”惊疑间,忽听一声厉喝:“发生了什么事?”陆渐掉头望去,心悟与一名身着白袍的少年僧人快步如飞,赶了过来。
心缘不待陆渐开口,抢先叫道:“心悟师兄,这贼子想带老蠢货逃走,大伙儿拦不住他。”陆渐见他公然颠倒黑白,怒不可遏。心悟却信以为真,瞪视陆渐,左掌横胸,右手下垂,摆出一个拳架。
白袍僧瞧了地上众人一眼,也合十叹道:“偷盗已是罪过,事后潜逃,伤害守者,可谓罪加两等。”陆渐气愤道:“大师,我…”话音未落,白袍僧手掌猝翻,向他心口抓来。这一下猝然而发,十分狠辣,但陆渐也非吴下阿蒙,一瞥之间,已将爪势看破。方要拆解,不料那酸软不早不晚,二度涌来,陆渐手抬一半,便觉无力,被那白袍僧一爪制住要穴,周身登时麻痹。
“好一招‘雕龙爪’!”心悟撤去拳架,乐呵呵笑道,“心空师弟精进神速,可喜可贺。”“师兄过誉了。”白袍僧偷袭得手,心内却很不解,方才他见众僧情形,只当陆渐必有惊人艺业,是故这一招“雕龙爪”藏有许多奇妙后招,一抓而中,反而大出意料。心空惊疑之余,沉吟道:“心悟师兄,若只是偷盗饮食,戒律院惩戒便可,如今伤了这许多同门,须得告知住持才是。”
心悟知道这师弟年纪轻轻,却是戒律院首座的得意弟子,当下着意巴结,笑道:“贫僧听师弟的。”心空瞅他一眼,微笑道:“别人自称贫僧还可,心悟师兄掌管寺中厨膳,私房最多,又何必自轻?”心悟面皮微热,讪讪邀“师弟怎也来取笑贫僧?”心空笑道:“怎么取笑?上个月下山买人参…”
心悟忙接口道:“那笔账已过去了。好师弟,改日我备两盅素酒,咱们好好聊聊。”心空一笑,心想还算你有见识,也不说透,俯身察看众僧,却见个个筋骨酸软,气力全无。心空猜测不透,惊疑起来,盯着陆渐道:“你用了什么武功?”
陆渐道:“我没用武功。他们殴打这位老人家,我看不过去,用身子挡了两棒,但他们为何变成这副样子,我也全然不知。”
心空不觉失笑,问道:“这么说,他们打你,反倒伤了自己?”陆渐道,“适才我听见那棵树后有人咳嗽,或许是那人出的手。”
心空、心悟相视而笑,均是一般心思:“这人看来老实,却会编些鬼话儿骗人。”当下心空叫来几名戒律院弟子,将陆渐用铁链锁了,又叫人扶着受伤弟子,押着哑僧,一同前往方丈。哑老僧始终懵懂,左顾右盼,不明所以。
到了方丈,心空先入禀报,随后才将众人引入。方丈内四壁皆空,仅设一榻一几。檀木矮几上燃一炉香,沏一壶茶,碾一砚墨,摊一卷经。几后坐一老僧,须发半白,清癯慈和,他的左侧也坐了一名老僧,体格魁伟,目光凌厉。
心空先将前情后果说了,采用的自然是心缘的说法,陆渐由他话中听出,清癯老僧是三袓寺住持性觉,魁伟老僧则是戒律院首座性明。
性觉不动声色,默然听罢,说道:“带伤者来。”心悟将心缘带到他面前,心缘泪眼婆娑,歪嘴耷眼,模样儿甚是可怜。性觉将手搭上他的经脉,长眉一挑,若有讶色,想了想,伸掌按上他的头顶,心缘但觉“百会”穴突地一跳,一股热流走遍全身,顿时酸痒难耐,“啊呀”一声,高高跳起。
性明脾性暴烈,见状喝道:“孽障,住持面前,也敢放肆?”心缘唬得面如土色,忘了身子已能动弹,双腿发软,扑通跪倒。
“不怪他。”性觉摇了摇头,徐徐道,“他被人以沛然大力冲击五脏,震动奇经,故而瘫软不起,我以内力为他导引经脉,牵动五脏,故而有此征兆。”
性明神色稍缓。性觉又道:“心悟,你将其他伤者带至药师院性智师弟处,传我法旨,请他疗治。”心悟领旨去了。性觉转眼顾视陆渐,半晌不语。性明忍不住高叫:“住持,此事如何裁夺,还请示下!”
性觉微微一笑,说道:“师兄乃戒律院首座,执掌刑罚。你先说说,如何定夺?”性明道:“依老衲看来,聋哑和尚屡犯偷戒,理应重责三十戒棍,以儆效尤。至于这少年人,大胆行凶,伤我僧众,但因不是本寺中人,当以绳索捆绑,移交官府处置。”
他这番判词十分严厉,殊无出家人的慈悲之心。陆渐心中不平,欲要申辩,又觉此事太过古怪,欲辩忘言,十分烦恼。性觉却笑了笑,摇头叹道:“性明师兄,你好糊涂。”性明一愣,说道:“住持此话怎讲?”
性觉道:“偷盗之事,我方才知道。盗亦有道,由偷盗之物,足见偷盗者的性情。素八珍、雪芽茶、方柿饼,玉糁羹、六和人参汤,均是珍贵茶点,这偷儿专偷此类,足见于饮食一道鉴赏甚精,乃是一位雅贼。”“雅伲俊毙悦髋夹伲⒕跸暌臁
“不错!”性觉笑了笑,“何止是雅贼,活脱脱就是一位爱挑嘴的千金小姐。众人皆知,聋哑和尚再也粗蠢不过,即便入厨偷食,也是见饭吃饭,见粥喝粥,哪儿有这么挑剔?故而依老衲看来,桂花莲子羹或许是聋哑和尚偷吃的,但之前的几样茶点,却未必算在他头上。“性明沉吟道:“依住持之见,难道贼子另有其人?”性觉道:“老衲也是猜测,但有疑点,便不可仓促定罪。”性明点头道:“住持言之有理。”
陆渐不由暗暗点头,心想这性觉身为住持,确有过人之处,剖析断案,合情合理。转眼再瞧,聋哑和尚浑无所觉,只将手伸入怀中,拈出一只只虱子,掐死丢在地上,陆渐不觉暗叹:“这和尚不只是哑巴,更是聋子,委实可怜极了。”
性明见聋哑和尚公然扪虱于方丈之内,伤生害命,污秽禅门,端的肆无忌惮。他心中愠怒,开口欲骂,忽又悟及此公两耳俱聋,性情混沌,即便咫尺雷鸣,狂暴刹至,于他也不过是蕙风和雨,渺不沾身。想到这里,这一口气竟发泄不得。
忽听方丈外传来一阵咳嗽。性觉眼皮微抬,笑道:“性海师弟来了?好久不见,快快请进。“伴随咳嗽,方丈外踱进一名僧人,须眉稀疏,骨瘦如柴,面皮白里透青,他胸口起伏一阵,勉力合十道:“性海…咳…问住持安好。”性觉温言笑道:“这两月我忙于寺务,不曾探望于你,你的病可好些了么?”性海苦笑道:“老样子了,怕是好不了啦。”性觉也叹一口气,说道:“师弟不要灰心,请坐一坐,容我问几句话儿,再和你一叙。”
性海坐下时,有意无意看了陆渐一眼,忽又耷下眼皮,轻轻咳嗽。性觉也注视陆渐半晌,慢慢说道:“小檀越与鱼和尚有什么干系?”方丈中人听了这话,均是心头剧震,目光齐刷刷地投到陆渐身上。
陆渐也觉惊讶,点头道:“住持也识得那位大师?”性觉点头道:“金刚一门,自花生大士以降,均曾驻锡我寺。老衲早年曾蒙鱼和尚点化,略识金刚神通。方才小植越制住心缘一干人,用的正是‘大金刚神力’。这门神通一脉单传,小檀越既已学会,想必和鱼和尚大有干系。”
陆渐大为不解,心想:“我伤病缠身,怎么还能使出‘大金刚神力’?即便‘大金刚神力’,我也只练成一十六相,如何能够一招不发,震飞僧人的棍棒,封住他们的经脉?”他越想越惊,呆怔无语。性觉注视他半晌,又问:“小檀越可有什么苦衷?”
“苦衷却没有。”陆渐叹道,“鱼和尚大师于我确有大恩,他坐化前托我将他的舍利带到贵寺安放。”
“什么?”性海失声惊叫,“鱼和尚死了…”忽地逆气上冲,连声咳嗽,青白面皮涨成酱紫颜色。性觉眼中的讶色一闪而逝,寂然半晌说道:“心空,你解开槽越的枷锁。”心空入寺较晚,不知鱼和尚为何方抻圣,但瞧众前辈神情,心知此人必然不凡,陆渐倘若与之有关,便是本寺贵客,自己唐突了他,只怕不是太妙。他心中惴惴不安,慌忙解开陆渐的铁索。
陆渐自怀中取出盛放舍利的锦囊,捧至几前。性觉伸出瘦骨棱棱的五指,抚摸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