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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江-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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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空间。老三飞快地填土。正填着,听见火车头“呜”的一声,火车要开了!汉华在车上,那样忘命地叫着:“二爹三爹,快来呀,火车要开了!”可怜小汉华,知道亲人都没了,生怕叔叔丢了,那样他和妹妹也就完了!老三说:“老二,你快跑,先上车!”他是怕老二力气小,跑不快。颜法说:“你怎么办呢,车误不得的!”老三一边填土说:“你莫管我,我有办法的!”颜法就往火车那里跑。

    好老三!低下头,更加猛劲地铲土,泥土如雪纷纷洒向大嫂安息之处。一会,大嫂的坟堆已经铺就。他拖着锹和锤子,跑到农户旁,大声叫着:“还了啊!”一扬手,锹和锤子脱手飞在农家门口。火车已经缓缓启动,将老三拉在后面。眼看车轮渐渐加速,车上人都急着叫老三,只见老三躬着腰,猛跑一阵跃上路基,伸手抓住车厢旁的把手,两手一用劲,人整个悬在空中!两个兵抓着他的背心,将他拉上来。

    回望大嫂,其歇息之处,一个小小的圆土包,渐行渐远。

    七个人剩下六个,都无言地蜷缩着,火车开了不多远,又停了。

    小新华越来越不行了。母亲死后,他就一直没有睁眼睛,摸摸还有气,翠荣说,赶紧给他找奶粉,否则危险。这样的地方,哪里去找奶粉啊?颜法下了车,抱着新华在附近走了一圈,想找个喂奶的妇女救命,一个人都看不到。无奈又抱上车,把昨天当兵的送的面包用水蘸了,化成泥浆涂在新华嘴上。孩子的嘴闭得紧紧的!

    新华的身体冷了!

    连锹都没有。找当兵的借了把刺刀,老二老三抱着孩子,到铁路旁的山坡上埋。土地是松软的,或许这是老天留给人的唯一温馨吧?没有木材,连盒子都没有,翠荣脱下她的外衣,将新华包上。“总不能让孩子光身走啊!”她又嘱咐老三,挖深些,山野地方狼多,不要叫狼刨出来了!老三蹲着,用刺刀挖坑,将土刨松,嫌刺刀太窄,索性用双手去刨土。小新华被布裹着,埋进了大地怀抱。俩兄弟回到车上,谁也不说话,一连串的亲人去世,人的心都麻了。翠荣忽然长叹一声:“人啊,从泥土里来,最后都要回到泥土里面去的!”看没人理她,又叹到:“我这人跟大嫂不同,她是涵三宫老住户,总记着回家乡。我是流浪来的,也不知道家乡,也不知道爹妈。将来我要是死了,也不论地方,只要有土的地方就是我的家,我都能睡得安!”汉华看着她,听不懂,问:“三妈,你也要死了吗?”翠荣眼泪一下子出来了:“三妈总是要死的啊!”摸着汉华的头,久久不语。

    走走停停,火车一寸一寸爬行,拖拖拉拉到了河池,怎么也走不动了,据说前面的铁路彻底堵住。小小车站,到处都是停滞的火车。无数车头车厢,到了这里,就像进了坟地,只能在一条铁轨上占个地方,无望地等待着。难民到了这里,前进不得,后退无路,只能下了火车,找个地方安歇。满地的难民!一列火车到了,马上从车厢里,车顶上,车身周围,吐出无数背着包袱,驮着孩子的满面尘垢的男男女女。一色的枯槁的黑脸,一色的黑蓝衣衫,疲惫不堪,拖着沉重的脚步,茫然望着四周。像污水一样从车里流出,又像污水一样流进附近大街小巷。

    “呜——”警报响了,日本飞机,像不祥的大乌鸦,振着翅膀,眨眼间到了头顶。“轰轰轰”,满地狂轰滥炸,满地机关枪扫射,打得难民四下逃窜,逃不动的,摊开手脚躺在地上,飞机回过身,又是一阵扫射!每次空袭过后,满场鲜血,到处是凄惨的哭声,死去亲人的难民,伏在罹难者身边,大哭一场,然后就地挖坑。

    在这样的时候,人的命,真的是连鸡犬都不如。

    颜法有一天,看见过去衡阳机器厂的同事,四十多岁,看上去身强力壮,拿根扁担,给人挑货混饭吃。吃饭吃得好好的,忽然“啪嚓”一声,碗从手里掉下来,在地上摔得粉碎!再看那人,倒在地上,用手拼命抓着胸口,扭曲着,只一会,手不动了,脚也不动,呼吸停止了。几个人上去摸摸,确认已经死去,一声吆喝,抬去附近地里,挖坑。没有惊奇,没有悲伤,死了就死了,埋进土里,入土为安。几个孩子,大约是无爹无娘的,一起在车站附近空地里玩耍,路过的人们都只看看,没有力气去问他们做什么?今晚哪里睡?到早上,就见那里有几个睡在地上不动。用脚一踢,死了。挖坑,无止境地挖坑。没有人管死者的姓名,籍贯,什么原因死亡。生命到了这样的境地,完全堕落成一个符号,一个十分简单的符号,没有活力,没有思想,没有任何可以特殊的价值。晚上你还在,就在,一夜过去,你不在了,符号就抹去。

    傅家在一个偏僻点的路边找了间屋子。广西房子,用竹子架起,两层楼,下面拴着牛,上面住着人。没有钱,只能租一间屋子,老三两口子和两个孩子住屋里,颜法在外面楼板上搭个铺板。

    老三找了根竹杠,每天早晨扛着,去火车站,给人们做脚夫。那地方,早有几十个脚夫聚集,火车一到,呼一下围上去。“要我的,我的!”一个瘦不伶仃的汉子,第一个抢到前面,对着货主呼叫着。货主是个胖子,阔气的长衫,礼帽,手提文明棍,内行地打量了一下身边围着的人,没有理那瘦子,反而对着圈子外吆喝道:“你,你!过来试试!”老三见那人指着自己,得意地嚷着:“劳驾,借光!帮忙闪开一点,老板在叫我哩!”一台硕大的机器,两根绳,两根竹杠,四条汉子。老三在其中。“也里喂哎——”一声长长的号鸣,四个人一起起身,竹杠子压得吱吱响,晃晃悠悠,一点一点移向远处。“嘿活!嘿活!”四个人雄壮地喝着,有节奏地走着脚步。围观的人们,眼看这样重的活,都不禁咋舌。久了,老三被车站上认可,只要有什么重事情,必定来叫他。

    劳动一天,刚刚一家人的生活。老三很为自己能在这样困难的时候为家人赚钱而得意,每天晚上回家,椅子上一坐,翠荣端上一壶酒来,老三喝一口,大谈今天的惊险。“水泥包,他们一趟一包,老子没得那个耐心,一次扛两包!”又说:“到哪里,只要有力气,饭是不愁吃的!”说的无心,听的有心,颜法恰恰就是因为力气小,到外面找了好多天,都没有找到工作。这个非常时期,什么服务啊,技术啊,文化啊,都不重要了,眼前最要紧的是生存,需要的就是有力气能搬运的人。这方面,老二远远不如老三,那样重的机器,他肯定扛不动。老二到处找,总希望找到一个做木模的地方,那是自己的强项,可是城市就这么大,工厂都停工,人们四散逃难,哪里要木模工呢?每天看着老三一个人在外面卖命,赚几个钱养家,颜法心里愧疚,吃饭的时候,端着碗,心里不自在。翠荣倒是对他很亲切,一口一个“二哥”,叫他不要烦,过了这个关,看形势如何发展,工厂总要开工的。颜法知道这是安慰自己。他也曾想过离开,但是看着两个小侄儿侄女,实在不放心。对于老三,他也是不放心的,老三这人,莽莽撞撞的,做事没个准头,说不定哪天就能闯出一个祸来!弟兄在一起,凡事总有个照应。妈临终前嘱咐,弟兄要扎紧,这兵荒马乱,正是弟兄扎紧的时候啊!

    这样想着,成天悒悒不乐,吃饭也没胃口,老三出去做工,颜法便到处转悠,无精打采。那天,淑清出了麻疹。这是很严重的事,小孩子,痒得难受了,会用手去抓,抓破了皮肤,就是一个麻点。多亏翠荣,每天陪着淑清,给她做稀饭吃。颜法更是过细,从淑清出麻疹起,再也不出去,每天对孩子寸步不离,生怕她去抓痒。这样淑清就一天天出完了麻疹。那天,淑清完全好了,起了床,穿好衣服,叫了声“二爹,我要吃粑粑!”淑清理直气壮地叫着。小小年纪,大约也知道自己这几天的不平凡,见大人这么围着自己转,知道自己表现出色吧?要一点待遇,是很应该的。

    卖粑粑的摊子就在门外,香喷喷的,诱人的气味,淑清已经向往多时。翠荣哄淑清:“好孩子,现在咱们不吃啊,咱们家有饭有菜,三妈马上就做,做好的你吃啊!”淑清不干,哭着说:“不嘛,又是红苕!我要吃粑粑嘛!”又指着外面说:“我就要吃外面买的粑粑!”翠荣说:“淑清啊,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啊?我们家没钱,从来不买外面东西吃的。三妈给你做饭吃啊!”颜法说:“三妹,就给她买点吧,大嫂那样拜托我们的!”翠荣说:“你怎么也这样说!家里的底子就这些,每天抠着指甲算还紧得很。等过些时,缓一些,再说吧!”说着就去做饭。淑清看米粑没有了,索性哭闹起来。颜法一下子觉得特别不舒服。想起大嫂临终的嘱托,孩子这样苦苦要吃粑粑,又想起老三骄傲的样子,火气就慢慢上来了。过去我赚钱的时候,都是给家里用,现在我不能赚钱了,你们就嫌弃我了吗?这样想,火气越来越大,闷着头坐在那里,一句话不说。

    翠荣把饭菜做好了,端上来。包谷饭,炒青菜,几块豆腐是给淑清的,另外还做了一碗番茄汤,洒了点葱花。饭刚上桌,颜法忽然拿起板凳,朝桌上猛一扫!“噼里啪啦!”碗都摔在地上,汤碗翻了,汤流了一地,豆腐滚在地上,都脏了。翠荣大惊失色,见那么多饭落在地上,心疼得不得了,看着颜法,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过一会,她指着颜法,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我看你也差不多了!”就坐下去,再也不出声。淑清吓呆了,楞楞地站在那里,汉华懂事地捡起地上的豆腐,用水清洗,又把青菜用水洗。颜法看着孩子,刹那间后悔不及。自己过于冲动了!

    这一下对翠荣的打击是不可挽回的。下午,翠荣就躺在床上,蒙上被子,直到天黑也不吭声。翠荣其实早有病了,一直没有对两兄弟说,怕他们担心,现在颜法这一闹,她心里难过,病真的发了。翠荣得的是恶性痢疾,但是心病更重。这个女子是有个性的,当初她那样毅然决然的嫁给穷小子老三,没有后悔,从嫁过来,她从来没有个闲散的时候,就是在目前这样困窘的情况下,每天,她都把屋里屋外清扫得干干净净,家里人的衣服洗得干干净净,两个孩子收拾得整整齐齐,邻居都夸她。然而颜法对她的无情,使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

    她一生受了太多的不幸!

    那样小就离开了爹妈,做佣人,忍辱负重,不知道多少次夜里哭醒。结婚后,傅家姆妈对她好,老三虽然粗鲁,倒也心疼她,谁知日本人打来了,逃难路上,心爱的儿子死去!儿子死的那一刻,她的心已经死了。仅仅是一种责任,使她坚持着活下来。现在颜法这样粗暴地对待她,使她万念俱灰。

    翠荣每天蒙着被子睡。老三还得出去干活,否则生活无着落。颜法守在翠荣床前,自责不已,这里没有任何医疗,只能看着翠荣一天天衰弱下去。

    那天,翠荣忽然从床上摔下来!颜法赶紧去抱她上床,翠荣睁着眼睛,看着颜法,叫了声“二哥,”就闭上眼睛。翠荣死了!和大嫂不同,她没有牵挂地死去,颜法想起这一点,更加伤心。老三回来,看着家里的情形,没有说话,呆呆站在地上,逃难以来,人人经过了这样多的惨痛,人人的心都和以往不同了。翠荣那次说过,如果她死了,希望有一口棺材,老三就出去找人赊棺材。颜法守在家,安排两个孩子睡觉,看着翠荣,自责了一夜。

    老三直到早晨才回来,有个老板看他可怜,同意赊他一口棺材料,他用绳子捆了,拖回来的。弟兄俩一声不响,闷闷地钉着棺材。钉好了,将翠荣放进去,一根竹杠抬着,将翠荣埋在山坡上。痛心的事情太多,颜法已经麻木了,但是翠荣的死,叫他内疚,一连好多天,颜法都恍恍惚惚,做事没有方寸,哪里也不去,在家里,感到自己整个人如同一具空空的躯壳。

    家里没有女人了,显得那样凄凉,屋子没人打扫了,孩子晚上临睡,习惯性地叫“三妈”,叫得颜法心里撕扯一样痛。老三现在回家,再也不像过去那样大声说话,他默默地做事,默默地吃饭,吃完,倒头就睡。儿子死了,老婆又死了,老三再粗齿,也知道心痛!

    不知道过了好多天,颜法心里的内疚才稍稍轻了些,生活太严峻,没有那么多时间伤心。两个孩子要吃饭,要照顾,自己也要生存。不忍心让老三一个人承担生活的担子,颜法也要做事,他想到了给人送货。河池这个地方,地处要冲,从遥远的地方采购的货,通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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