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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鼎余烟-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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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远不敢轻忽,连忙步出院门迎接:“辛公!”
  辛彬的脸色青白,顶着两个黑眼圈。近几日雷绪的病情恶化,而他本人又忙于组织撤离,沉重的心理压力和纷繁杂乱的事务一起,将他折磨得疲惫不堪。这种时候也顾不上客套,辛彬向雷远略行一礼:“小郎君,昨日宗主想来与你交代过。”
  “是,我都知道了。”雷远略微加重些语气。
  辛彬看了看神色如常的雷远,低声道:“前日起,宗主病情迅速恶化,甚至偶有神志昏沉之状。因为此事干系重大,我等侧近不得不将这消息严密隐瞒。小郎君,你该知道江淮豪右名为联盟,其下大有暗潮汹涌之处,所以还请千万不要泄露,只作一切如常。”
  “辛公请放心,我知道轻重。”雷远肃然答应。
  “好,接着便说正事。”辛彬颔首道:“自从宗主决心带领百姓们翻山撤退,实际负责事务的管事们虽然竭尽驽钝之力,仍然觉得常有不逮。我和几位同僚商量过了,既然小郎君回来了,正好能帮忙分担些。”
  “需要我做什么?”
  “宗主所在的本队今日就将出发,随队带走一批百姓。另外还有几部,也会于今日陆续启程。我想请小郎君出面,负责管理其中一部。”辛彬道。
  “我闲散多年了,骤然担此重任……”雷远想了想:“这样安排,不会给辛公带来麻烦吧?”
  “小郎君不必担心。”辛彬笑了起来:“昨日邓铜吃的苦头,上下人等都看在眼里。因此这安排想是妥当。”
  雷远一时无语。做父亲的决心与他的次子冰释前嫌,然后曾经被剥夺的一切,都要还回来了吗?这可真像前世那些庸俗的小说情节。
  辛彬走近一步,又道:“宗主还告诉我,数日之前小郎君领骑队突破千军万马,直抵曹公本阵,闹出了好大的乱子;以至于曹公因此大怒,传令斩杀了负责斥候的军官,又放缓行军的速度,勒令沿途严密布防。小郎君有这样的才能胆略,哪里还有担负不了的责任。”
  雷远有些吃惊,他真没有想到雷绪还特地将此事通报给了辛彬,一时间有些欣慰,又有些不适应:“只是鲁莽之举,不值一提。”
  “以数十骑扰乱数万之众,这是我平生未见的、甚至连想都不敢想的英雄之举。如果这样的惊人之举都不值一提,那我也不知道世上还有什么事值得提起了。”辛彬微微摇头。他扶正发冠,整理袍袖,向雷远深深作了个揖:“或许我们所有人以前都错估了小郎君。但这种时候,希望您不计前嫌,能够为宗族,为数万百姓尽一份力。”
  “不敢当。”雷远侧身避过:“此时此地,唯有齐心协力尔;辛公但有所命,雷远无不遵从。”
  “甚好,那就这么说定了。”辛彬招手从随员中换来一人:“这是我的部下,南阳人周虎。后继一应事务,都由他来协助小郎君。我另外有事,就不在此耽搁了。”
  辛彬匆匆而去,雷远送了几步,便折返回来。
  雷远忽然觉得有点激动。庸俗的小说情节居然真的发生了,他终于获得了期待已久的权柄。哪怕那权柄小的可怜,哪怕在此时此刻,那一点点权柄意味着巨大的危险、巨大的责任。辛彬的称赞又让雷远有些惭愧,他不觉得自己真的做了什么英雄之举,那次向曹军的冲击,在雷远来看只是一次军事冒险罢了。但这几日里他先感受到了扈从们因此而对自己的崇敬,随后又连续受到雷绪和辛彬的夸赞,这使他忍不住有些愉悦,他强烈地感觉到,过去长时间的韬光养晦可以结束了,自己能够在这个世界上担负起更多的责任,进而有所作为。
  但他一时之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正因为他拥有常人所不具备的见识,所以他更明白,汉末乱世将要进入新的阶段,以天下为棋局的英雄已经渐渐形成鼎足之势,不会再有新棋手施展的余地了。那么,自己可以沉住气去做一枚棋子吗?即便要做棋子,雷远也希望能做一枚忠于内心所想的棋子,但他究竟希望在这乱世中做些什么,实现些什么呢?他还远远没有想明白。
  他意识到了自己的茫然,同时却又享受这种茫然。本来前途就充满了未知,一时想不明白有什么关系呢,只要粉碎一切阻碍,坚持走下去,总会有想明白的时候。雷远用力握了握拳,竭力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因为被辛彬留在这里的部下周虎,已向他微微俯首。
  周虎是个年约三十许的书生,长脸,细眼,鼻子有点鹰钩。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长袍,右肘夹着一叠版牍,没有戴冠,发髻和胡须都乱蓬蓬的,像是很长时间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雷远站在他跟前,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周虎被雷远看得有些不自在,弯了弯腰,有些讨好地笑笑。
  “周先生?”
  “是,是。”
  “周先生,当此时局,我也不与你矫情。辛公既有所命,可有令符凭证予我?”
  “有,有。”周虎抬手往袖子里去掏,结果肘下夹着的版牍噼噼啪啪落到地上。他连忙躬身去捡,袖子里的木牌又掉了下来。
  雷远也不催促,耐心地等待周虎收拾停当,将木牌双手奉上。
  木牌黑沉沉的,上面用金铜之属嵌了几个字。这东西,便是所谓令符了,虽不如军中铜质的虎符勘合那般正规,倒也算有模有样。雷远将之持在手里,抛了抛,身为雷绪的次子,这竟然是自己多少年来第一次接触到令符,此前不受重视的程度可见一斑。
  “这东西由你收着罢。”雷远把令符交给郭竟,继续向周虎发问:“交给我的部民是什么情况?现在何处?”
  周虎垂下头,在一叠版牍中翻翻捡捡,抽出一张来:“小郎君,这一部预计是紧随在宗主的本队之后行动,按照起初的预计,大约有两千五百人。其中包括了宗族所属的部曲近百人、仆婢奴隶三百人;徒附一百四十五户,一千人左右;另外,有两家与我们亲善的豪强也在其中,分别是庐江安丰樊氏、汝南博安黄氏,樊氏人丁大约六百,黄氏人丁约四百余……这些合计便是两千五百人了。然则,这几日里,逃亡到大营投靠的百姓渐多,所以,您还需要额外带上四五百零散百姓。”
  “部曲一百、仆婢奴隶三百、徒附一千、豪强所属一千余、零散百姓数百……”雷远伸出右拳,报一项,直起一根手指:“可是如此?”
  周虎应道:“正是,正是。”
  雷远转向侍立的樊氏兄弟道:“庐江安丰樊氏,是你们的本家吧?”
  樊宏笑道:“樊氏家主名唤樊尚,乃是我们的堂兄。”
  雷远略颔首,继续向周虎发问:“这些人,现在是集中驻扎,还是分散各处?集中驻扎的话,在哪里;分散各处的话,又各自在哪里?”
  周虎这人,形貌中透着一股畏缩,仿佛是个庸人,但此刻手上翻着版牍,口中回报,却又如数家珍,言辞里信心十足,毫不迟疑:“部曲就在东面的寨子里待命,顺便看守粮食、帐篷、被服、旗帜、车马等一应物资;凡我雷氏所属仆婢奴隶,绝大多数都集中在山下乔家坳左近,分为六处聚住,只待号令,随时可以点齐人数出发;徒附宾客们都提前在南面山口等候,两日前我们在山口设了转运营地;樊氏和黄氏两族无需我们安排,他们在大营中均有宅院,自行收拢部众;至于零散的百姓,小郎君遣人出外看看,顺眼的随便凑四五百,带走便是。”
  “我明白了……”雷远想了想,向王延吩咐道:“延叔你留下,把我们自家的什物都上装车。其余的人尽快结束停当,我们先去东面寨子,汇合部曲。”
  他转向周虎,客气地说:“劳烦周先生与我同去。”
  “应该的,应该的。”周虎连声道。


第二十四章 部曲
  灊山大营是位于群山中一系列城寨的统称。雷氏宗族所占据的,是位于核心处的若干险固城寨,称为军事堡垒亦无不可。这些堡垒南依大山,北面有隘口阻隔。隘口左右数里,各设有一座寨子,呈犄角之势。两座寨子都可以屯驻数百人,现在提供给由各地返回的部曲、宾客之流集中屯驻。
  雷远领二十余骑奔出隘口,不过片刻就到了东面的寨子。寨子的大门没有关闭,进进出出的人各色打扮都有,也不好判断是什么来路、办什么事情,只觉得个个都行色匆匆。门边上有几个管事模样的,带着人维持秩序,登记进出。周虎上前说了几句,几名管事即便挥手放行。
  雷远等人驰马而入,依着周虎的指示,找到了一处营地。
  这营地甚是简陋,四周用粗大的原木制成围栏,里面是一排排的低矮长屋。长屋有些年头了,墙皮大块大块的破碎剥落,门窗也陈旧漏风,墙根生满杂草,有些潮湿的角落居然还长着色彩斑斓的蘑菇。然则天下的军营通常都是如此,没什么好介意的。
  周虎又抽出片版牍,向雷远介绍道:“预定划归给小郎君统带的部曲便驻在这里。容我看一看……这些部曲分成两个队,合计九十三人。两个队的队率都是临时任命的,分别是邓骧和何忠。我再找找这两人的情况……嗯,邓骧暴躁好斗,何忠轻佻无礼。两人的下属,计有四个什长,二十二个伍长……因为他们本来都分散在各处田庄,所以只有四个什,倒有二十二个伍,小郎君之后可以自行整编。”
  说到这里,周虎又翻出另一片版牍:“另外,他们负责看守的物资就在寨子的大仓里,其中粮食计有粟三百斛,豆麦三百斛,桑葚杂属若干,武器计有……嗯,小郎君要不要去看看?”
  雷远笑了笑:“物资什么的,不急,我们先看人。”
  他探头望了望营地里的长屋,问道:“你说的九十三人,都在哪里?”
  这一行骑队声势不小,又在营门立马半晌,居然没有人出来迎接。一排排长屋里黑洞洞的,好像没有人在内;恰有秋风吹过,将几片木门吹得吱吱嘎嘎来回扇动,撞到了墙,发出咣咣大响,也没有人理会。
  从骑们面面相觑,有人忍不住笑了出来。
  周虎脸上一红,急忙道:“这些人的营地是我亲自行文安排的,不会有错……”
  营地的后方忽然传来一阵巨大的欢呼声,打断了他的话。
  雷远双腿一夹马腹:“走,去看看。”
  绕过几座长屋,便到了营地后方,那里本有的围栏朽烂垮塌了,只留下一排两尺来高的木桩子,营里的人可以轻易出外。垮塌的围栏外,正好是一处山坳,山坳中央,有一个大约两丈见方、尺许高的土垒。土垒上,两条汉子脱得精赤,正在空手搏斗;土垒之侧,近百人正在兴高采烈地观战。
  粗粗一眼看去,只见到这批人个个都松松垮垮、七歪八倒。有人脱了半边衣服,裸着半边膀子;有人瘫坐在地,仿佛没了骨头;有几人勾肩搭背,高谈阔论;有几人捶胸顿足,涕泪交流。再看了一遍,这群人竟然没一个携带武器的,真不知他们来到大营是要作甚。
  这些人明显分成两批,各自围着首领模样的人在土垒东西两面聚拢。两名首领坦胸踞坐,想必便是周虎所说的邓骧、何忠两名队率,两人身前都堆着些铜钱,分明乃是赌资。此刻,台上个子较大的汉子占了上风,已将对手压在身下,挥拳乱打;于是西边那批人得意洋洋地振臂高呼,更有人向对面做出种种污秽姿态,其状不堪入目。适才巨大的欢呼鼓噪之声,便是这批人发出的。
  大敌将至的情形,所有人都已知道。彼辈居然还有赌斗取乐的心思,实在是颠三倒四到了极处。更不消说军中私斗,乃是死罪;军中赌博,也是死罪。显然这些部曲素日里缺乏约束,肆意妄为惯了,此刻的形状简直与土匪流寇无异。
  郭竟立马于雷远之侧,这时候冷笑一声,露出嫌恶的表情。
  周虎干笑一声:“小郎君,咱们这次召集的人手极多,难免……咳咳,难免泥沙俱下。”
  “我早知自家的部曲大多如此。”雷远不禁叹了口气:“此辈自受招募以后,就被分散在各处田庄里,平时既无训练,也无教勒,只做些看家护院的杂务,偶尔装出凶恶样子与邻里争水争地。他们的身份又与田庄里的奴客不同,因此自高自大,全无约束,时日既久,便沦落成这副狎秽样子了。”
  说到这里,雷远又叹了口气。
  一直以来,雷远的待人接物的习惯都与他人有所不同。或许是因为他在内心深处缺乏对森严阶级的认识,因而无论是对地位高的人、抑或是地位低的人,他都温和可亲,从无凌人盛气。从另一个角度来说,基于自身安全的考虑,雷远也很不愿意与人结怨,因此从不使用激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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