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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远深深注视了使者一眼,转而极目远望远方。天气越来越阴暗了,黑沉沉的浓云下,可见几个白雪皑皑的山头。他道:“关将军的军令既下,我就坚决执行,何来收兵之说?此番必定要平复南郡诸山谷蛮夷,斩断曹军探出的爪子!”
使者也知问得唐突了,起身行礼道:“是我失言,将军勿怪。”
雷远身体后仰,仔细看看这使者。只见他年约二十出头,浓眉大眼,身形敦实健壮,肩膀很宽,腰悬缳首刀,虽然作普通军吏打扮,却颇有雄健气概。哪怕此刻面对着奋威将军道歉,却也不卑不亢,毫不显得惧怯。
当下他起身搀扶,又道:“全是我言语轻佻,以致误会。还请足下不要计较。”
这时候,派往前方的斥候回来禀道:“启禀将军,此前查探无误,临沮蛮部确在白马山南谷地避冬,另有小股曹军约百十人与他们一同驻扎,距此不过二十余里。”
雷远请使者稍坐,转向扈从们道:“召集将校们,商议进战!”
扈从们连忙奔出去传令,须臾之后,邓铜、贺松等人齐至。
此前在公安城下与吴军作战的时候,邓铜身先士卒,身上多处受创。后来虽然养伤数月,但伤了肺气,天寒的时候常常咳嗽不止。有时候明明坐在炭盆旁边烤火酣睡,也会突然大咳到醒。这会儿他从后队走来,距离尚远,就听见咳嗽声响。
雷远迎上几步:“老邓,你咳得我揪心!不该辛苦你这趟啊。”
邓铜咧嘴笑道:“也不甚冷,怕什么。当日我在河东的时候,这时节已有大雪纷扬了,那才叫……”
话音未落,众人头顶的岩崖忽然悉悉索索的声音大响,好像有许多细密的东西落入崖上林木一般。雷远仰天去看,天色愈发黑沉,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脸上微微一点寒凉,接着又是一点。
“狗日的!”邓铜狠狠骂了句粗话,往地上喷了口唾沫:“居然下雪了?”
真下雪了。事前全无征兆,就连有经验的向导也没料到。眨眼工夫,鹅毛般的雪片遮天蔽日,飘飘扬扬而落。黑灰色的天空被银白的雪片充塞,视线都受限制。
在场众人许多都是经验丰富的宿将,深知这样的大雪一旦落下,恐怕就非两三天能停歇。更何况一旦大雪覆盖住山路,上千的队伍就会进退不得。为今之计,只有尽快退兵返回临沮县城,再作打算。
将校们注视着雷远,只等雷远传令撤兵。眼看距离胜利不远,却出了这样的事,众人都有些沮丧。
第四百四十六章 路途
江陵以北的作战形势,以四百七十里荆襄道为界限,分东西两线。
荆襄道本身最适合大军作战。只可惜乐进去年沿此道南下,试图在孙刘两家交接的时候攫取土地,结果遭到关张二将的猛烈反击,损失惨重,故而今年全不曾由此路南下。
在东线,有夏水、扬水、汉水经过。这三条河道间有纵横水汊连绵,更有上古云梦大泽遗留的无数湖沼,号曰三江七泽。
荆州水军由驻地汉津出发,经此可以直逼襄阳。故而入冬以来,乐进和文聘所部的两支曹军主力汇集此地,试图藉着冬季地面干燥,发挥骑兵之利,一个个地拔除荆州军在这片区域所设的营垒。
按照使者所说,关羽也相应地下定了决心,待予以迎头痛击。
而西线因为隔着荆山,局势总体要和缓许多。通常曹刘双方各自煽动蛮夷,互相滋扰。偶有一部曹军越过荆山南下,荆州沿江无数牢固据点,哪一个都非小股曹军所能撼动。
所以雷远此番进入荆山,本没打算非得夺取多大的胜利。去年他在益州鏖战数回,实在已经厮杀得够了。既然下雪,他就准备顺理成章收兵,看下一步的形势再做打算。
但将士们似乎未必都作此想。
此刻在场的邓铜、贺松两名校尉,去年驻扎在宜都,并未得到出征的机会。这一年里,他们眼看着郭竟、丁奉等同僚建功立业,眼看着将会有水涨船高之时,而雷远又引用多名益州新投之人,纷纷占据枢要位置。
故而,他们急切求战,渴望尽快地立下功勋,至少不能被平级的同僚们甩开。他们的部属也人同此心,希望能水涨船高。
雷远看看邓铜、贺松两人,再看看他两人身后的部属,哈哈一笑。
邓铜愀然不乐,问道:“宗主你笑什么?”
“诸位有沙场杀敌的意愿,我所深知。眼前这个蛮夷部落,乃是几番出山劫掠的罪魁,与他们一起行动的曹军,乃是挑拨蛮夷反乱的祸首,我更是明白。怎奈天时不利,不能强求。”
邓铜重重叹气。
贺松上前半步,躬身道:“若是平常天气,我们再迫近一些,就该被发现了。但这会儿既然大雪,敌人断然无备,我们反倒可以乘势掩进……宗主,机会难得!”
“这样的大雪之下,道路马上会积雪,之后还有二十余里山路,行路太过艰难了。何况积雪之后,地形茫茫难辨,山路一旦堵塞,恐有全军覆没之险……我们还是尽快折返回昨夜的营地,沿途折返。”
说到这里,雷远摇头道:“不过是区区小敌罢了,姑且放他们一条生路又如何?来日方长。”
说得轻松。谁都知道雷远是在刻意宽慰。
蛮夷倒也罢了。那队曹军之中,有从襄阳城赶到、专门负责说动各部的密使在内。此人必是襄阳曹军大员乐进、满宠的亲近之人,且有相当权势地位。若能将之擒拿,必有大用。一行人进入荆山十余日,前后花了不少功夫才揪出他们的踪迹,近在眼前却不得不放弃,怎不叫人懊恼?
邓铜、贺松两人失望的神色溢于言表,但又不敢与雷远争辩,当下只得向部属们连连挥手,垂头丧气去作撤兵的准备。
就在这言语几句的功夫,雪下得愈发大了。阴沉的浓云下,寒风又愈发凛冽,雪片洒落在众人的衣袍上,一时竟然不化。
这时候有人忽然问道:“雷将军,我有个问题,不知是否可以请教贵军的斥候?”
说话的是那位关羽派来的使者。
“但请询问。”雷远抬手示意。
使者上前几步,向斥候作了个揖:“适才所说的白马山南谷地,是不是山谷由东南向西北延伸,南面有两座奇峰并起,北侧莽林间有连绵岩洞的?”
斥候想了想:“正是那般地形没错。”
“蛮夷的营地,在北侧一处高凸的台地,台地两面都有陡坡?”
“对。”
使者向雷远深深施礼:“雷将军,我知道一条小路,由此出发,只需经过六里,就能直捣蛮夷营地侧背。”
邓铜贺松一齐止步,李贞等扈从也都注视过来。
“你说的是真的?”邓铜大步向前,攀住使者的肩膀:“只需六里?也就是说,可以在积雪之前抵达?”
贺松也急道:“我们隔着整座山呢,果然只需六里么?”
使者只看雷远。
邓铜、贺松慌忙闪到两侧。
雷远稍许沉吟:“取舆图出来,再让向导也来。”
李贞快步向前,在篝火边的干燥处铺开舆图,两名在临沮城中招募的向导也前后奔来。
“还请足下解说具体路线。”雷远道。
使者半蹲在舆图前头,探手比划着道:“这处谷地是白马山南泉水极丰富的一处,谷地三面临山,各处山间都水脉充沛,形成清泉十余股、瀑布五十余座。”
两名向导俱都点头:“确实如此,所以此地才会被蛮部占来越冬。”
“其中由白马山……便是此地……”使者指了指众人身后那处高耸岩崖:“由此地发源的,有一路泉水,每年到了深冬盛寒,必会干涸;而泉水所流经之处,这会儿就恰恰成了一条山道。道路虽有险峻,足可供大军行进。沿着这条山道,抵达蛮部营地侧背,只需要六里。我们现在出发,必可在大雪封山之前抵达蛮部营地。”
向导面露难色:“这个位置确实有道泉水,但冬季是否会干涸,现在是否能通行……我们没有把握。”
“我有把握。”使者断然道:“这条路我从十岁开始,亲自走过数回!”
这句话带上了几分本地的口音。
雷远听了出来。他饶有兴趣地问道:“请恕我无礼,之前竟忘了请教足下名讳?”
使者端容正色:“我姓廖,名化,字元俭,襄阳中庐人。由中庐、宜城至临沮这一带,我自幼走惯了的。”
廖氏乃是沔南冠族,居沔南几近两百余载,人丁兴旺,祖上出过州郡大吏,也有从军、从商的,在地方上极有影响力。使者既是廖氏子弟,对这周边地形熟悉也就不奇怪了。
他身为区区军吏,在一旁听到雷远等人无奈情况,就敢于出来出谋划策;倒果然如史书所载,性格果敢刚毅。
雷远站起身,喜悦地道:“原来足下就是廖化廖元俭?哈哈,久仰,久仰。”
“不敢当!”廖化连忙施礼逊谢。
廖化虽是沔南强宗子弟,但宗族依违在曹刘两家之间,并无倾向。去年年中南下投奔荆州,被关羽引为帐前吏,因为年轻,至今还没有什么出头的机会。
如雷远这样的重将忽然对他口称“久仰”,他心中有些得意,有些疑惑,又着实有些莫明。
而这时候雷远已经沉声号令:“那就这么定了,便以廖元俭为先导,各部立即起兵!我们要直取蛮部,一战而平!”
第四百四十七章 夜行
将士们立即作出发的准备。
许多人一边整理辎重,一边就拔出刀剑,急不可耐地挥舞试手,连声催促同伴,简直连一刻都不想等。
这千余名将士都是雷氏部曲中善战的老卒,否则也不会被雷远委以重任,在长达七个月的时间里驻守宜都。然后他们就看到了前后两批入蜀的同伴们满载而归。
同伴们有人因为善战而得提拔,有人得到宗主大笔钱财的赏赐,还有人得到了额外的田地。当他们一批批得到假期,回家探亲的时候,碰见同乡、旧友,还会彼此询问战绩和收获;其中某些功绩特别出众的,更拿出雷远亲自赏赐的金玉珍宝等给众人观赏,进而托请社吏、里吏安排酒食,请邻里一同分享。
与此同时,负责留守的将士们却只有看着眼热。那些对个人、对家族大有裨益的赏赐,自家竟一点都没机会享有……这让人如何能承受?雷将军总得给大伙儿一点机会吧?
被这样的想法驱动着,将士们全都斗志高昂,沿着廖化指示出的山间道路出发。
随着时间推移,北风越来越狂躁,雪越来越大。还有林间树梢的凝结成块的冰雪被狂风卷起,打在将士们衣袍和甲胄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像是有千万支羽箭当头射落。
天色暗得像是深夜,眼前的起伏地形就像深海中的浪潮,毫无规律地涌动。
大队人马已经顾不得隐蔽,他们点起诸多松明火把照亮。但每次火把燃起,一会儿就被大风猛地吹灭,再过一会儿,更多人不得不强行撑起毡布保护火种了。
队列中少量的骑兵都不敢再骑马行进。他们跳下马,蜷缩身体,贴近着战马取暖,同时又紧紧拉扯着战马的缰绳,唯恐珍贵的战马失足堕崖。有时候狂风贴着山崖变成旋风,卷起的雪片惊动战马,于是好几个人一齐凑上去安抚。
这样的大雪,在荆州真的很少见。两名向导前前后后地跑着,不断压低嗓音,叮嘱所有人小心谨慎。而廖化走在最前,大步迈进,仿佛全不受到恶劣天气的影响。
雷远和他的扈从们跟在廖化身后不远,为全军开路。
他们也都是熟悉山地环境的人,哪怕在大雪中也能感觉到,这一处处陡然下滑的垭口便是春夏时小溪清泉流淌之处。河床上的石块被水流冲刷得光滑了,又渐渐积起薄雪,这时候走上去,须得格外小心。
包括雷远本人在内,每人都拿了几面小旗在手,遇到道路难行或方向陡转的地方,就插一面小旗供后方同伴警戒之用。这都是当年在灊山时的故技。
经过两段上行山路,再经过两段下行的山路,廖化在前头举手示意停步。
李贞猫着腰向前:“怎么样?”
“绕过这个弯,就可以看到蛮夷的营地了。”
李贞蹑手蹑脚回来通报。各队连忙熄灭火光,借着极微渺的夜色缓缓前进,散在队列各处的弓弩手提起弓矢,边走边张望。
果然,他们再走几步,就看见岩崖下方连绵的营寨。除了几处星星点点的火光以外,整座营寨都静悄悄地沉浸在睡梦里。
柤中蛮虽号为蛮夷,却与社会组织和生产力都极度落后的五溪蛮、艮山蛮不太一样。他们在数百年间大量混合了逃亡山间的汉家编户流民,因而颇擅农耕,有桑麻产出。看他们越冬营地的形制,也与汉家城寨并无不同。
雷远向稍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