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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来,文聘愈发不愿意去襄阳了。
原先他说自己身体不好,乃是托辞。这会儿倒是真的生了病。根据医者的说法,得的是痹症,盖由湿寒入体引发。
偏偏养病没多久,曹丞相又亲领大军抵达襄阳。
文聘抱病再入军营,点兵派将,预备响应。随即听说大军全力南向,这几日连克荆城、当阳、竟陵等地,数次兵临江陵。
曹公武威一如往昔,这当然是好事。文聘也从来不怀疑,孙刘两家的力量,根本无法对抗背靠着河北和中原的曹公。
但有个情况,难免使文聘有些担心:高祚和常雕二将不与曹公同行,转而领兵一万进驻随县,虎视眈眈地对着江夏方向……这是何意?
文聘并不害怕作战。过去数年间,他和沙羡的江东之兵、和江陵的关羽所部都打过仗。
在沙羡方向赢多输少,在江陵方向输多赢少,这也没什么。世上本无百战百胜的将军,只要遍布江夏各地的庄园坞壁在,数千家、数万口的依附民众在,受了多大的挫败,都可以慢慢恢复。何况他在江夏,与孙刘两家也有些默契,无论输赢,都不至于动摇根本。
他所忧虑、担心的,是荆州的现状被改变。
以前在刘表部下做军将的时候,文聘受人驱使作战,只是爪牙之流。但赤壁战后的数年间,文聘和文氏宗族在曹公的支持下进驻江夏郡,一方面占据郡中文武要职,一方面聚兵以对孙刘两家,某种角度来说,形同割据。
文聘本人固然尊奉许都朝廷,屡屡响应襄阳的号令出兵作战,但在当地人眼中,文太守实为江夏郡的土霸王。
在这一亩三分地里,文聘威福自用,不受任何人的限制,这生活可实在太美了。他常想,怪不得天下大乱以后,那么多英雄豪杰聚兵自立,不服王化。习惯了这样的日子,谁还愿意做朝廷官吏,到处磕头行礼呢。
然而,此番曹公领十数万雄兵南下,俨然有饮马大江,全取荆楚之地的架势。如果曹公成功了,我文仲业在江夏的日子,还会那么好过么?进而再想,曹公还需要我这么一个独行其是的小势力杵在江夏么?
文聘翻来覆去地想,愈想,心中愈是烦躁。他的部下将校,都是同族、同乡,虽然嘴上不提,其实都了解他的心意。
故而最近这些日子里,文氏宗族部曲固然紧张备战,安陆、石阳、南新诸城也都严整城防。有人私下传说道:真不知接下去的敌手会是谁。而文聘本人只在军中练兵,仿佛外界传言俱都不存在似的。
这一日里,文聘正端坐在高台,观看一队兵卒操练。
忽有轮值将校来报:“府君,宋琬在营外等候,说有急事求见。”
文聘手扶长刀,全神贯注地观察将士们的表现。半晌才挥了挥手:“让他等着!”
将校躬身将退。
文聘又把他唤了回来。
此君最近到处踏勘牧场么?或许有什么收获?虽说眼前局势混沌,但宗族的经营也不能放松了。
宋琬只是个商人,但近来文氏在襄阳、宛城的分支颇得他照拂,连带着文聘本人的手头也因此宽裕很多。此前他又与文聘商议贩卖马匹的大利,使得文聘颇为动心,并不将他当作寻常商贾看待。
“让他来!”文聘道。
第五百六十九章 买路
须臾之后,宋琬从辕门匆匆入来。看他形色匆匆,似乎真有什么急事。
宋琬是个晓事的,数次拜见,都备了厚礼。文聘又知他背景复杂,身后有荆州士人种种支持,故而并不在他面前摆架子。他请宋琬登上高台,不使落坐,先半开玩笑地问道:“宋琬!你忙了许久,答应我的良马,究竟在何处?”
上两次见面,文聘也是这么问的。宋琬每次都回答说,还需筹备牧场,还需打通某处关隘,还需请托某位高官,不能急躁。今日文聘习惯性地再问一句,却听宋琬答道:“府君,马匹就在城外。”
“什么?”文聘吃惊起身,几步站到宋琬身前:“马匹已经到了?你莫不是在诓骗我?”
宋琬恭声道:“我怎敢诓骗府君?马匹已经到了,千真万确。”
“多少匹马?哪里来的?”文聘问道。
宋琬探出两根手指。
“二十匹?”文聘问道。
宋琬大笑:“两百匹!”
这数字实在出乎意料,文聘下意识地抓住了宋琬的肩膀:“叔玉,如何竟有这般好事?”
文聘早年在刘表麾下时,曾与驻扎在宛城的张绣贸易,获得战马百匹,以之作为自家部曲的主力。后来随着时间推移,这批战马或者马蹄磨损,或者受了伤病,还有一些也渐渐老迈不堪使用。
当时江东攻破夏口,又屡次向西进犯。江东的战马虽然也不甚多,却有程普、韩当、太史慈等出身于幽州、辽海等地的出众骑将,故而文聘与之在陆上野战,常常不敌。
后来曹公收兵北还,以文聘为江夏太守,又额外赐给他战马两百匹,才使他与孙刘两军对抗时,不致处于下风。
除非坐拥虎骑千群的曹军本部精锐,两百匹战马不算少数。江东之将带领两千步卒的,通常只配战马五十匹;刘备的荆州军中有诸多北方骑将和招募的乌桓杂胡骑兵,但以文聘的估计,骑兵总数也不过三千多、四千不到的样子。而文聘以麾下四千步卒、三百骑兵,纵横云梦以北诸县,已经颇显威风了。
谁能想到,宋琬竟有这样的本事,一口气提供两百匹马?
“马匹现在何处?快带我去看看!”文聘大声道。
“因为担心马匹直达安陆城下,会让不相干的人发现,所以我将之安置在城西八十里外,涢水上游的横尾山。将军若要看,不妨随我前去。”宋琬稍微压低了声音:“不瞒府君,这一批乃是军马!所以……”
文聘点心领神会,本来马匹贸易就受监控,既是军马,那更不能大张旗鼓了,确该放的远些。
“好!那便走一趟。”
最近烦心的事太多了,难得有桩叫人愉悦的。这种乱世里头,有一匹马就多一名骑兵;多一名骑兵,就多一分陷阵突袭的强大力量。于是文聘兴冲冲地下了高台,先请宋琬到大帐等待,他自去召唤亲近部下们,准备乘着天色尚早,当日就去往观看马匹。
宋琬在大帐里坐了片刻,忽有个扈从从帐后转出来,施礼问道:“叔玉先生,我家将军问,横尾山那边,可留了足够的人手?之前跟随先生的那队护兵,是不是正在那处?”
原来这两月里,宋琬在江夏郡各地周游,身边总有文聘派遣的一队护卫随侍。然而这会儿宋琬回来,却不见了护卫。
宋琬面色不变,应声道:“正是。这档子事情何等要紧,怎能不留人手看顾?府君的部下们都在那里,实不敢有半点疏忽。”
又过了好一会儿,文聘大概将琐碎事务分派定了,领着数十名扈从和一队步卒出来。宋琬正要带路,文聘只道乘舟方便些,于是一行人转到涢水码头,召了数艘快船,沿着蜿蜒河道,一路逆水顺风而行。
老实说,逆流行船的速度快不到哪里去,就算船夫奋力摇橹,也是一样。分明上午出发,快要抵达的时候,倒已经在未时申时之间了。好在夏日的下午很长,日头还高悬空中,散发暑热。
宋琬指着河道北面的山头道:“江夏的地形,府君一定比我要清楚的多。不过这横尾山,却是我亲自寻觅多日才找到的绝佳养马之处。”
文聘眯缝眼睛看了看:“我倒是没来过……这地界有什么讲究?”
“就从这里登岸,从两处山头间进入,仿佛行走在深山谷地。走着走着,地形越来越开阔,地面越来越平坦,而草深土肥,宜于牧马;外圈又有山如巨龙横尾,环绕整片平地……我们不虞马匹逃散,外人也轻易难以深入探究。”
“好!”文聘抚掌而笑。
几名随行将校却连连皱眉。有人出列道:“府君!我以为……”
文聘摆了摆手,让他们不必多言。
他转过身,对船夫们道:“你们在这里等着,我和宋先生去看看!”
这批船夫也都是文氏部曲,能够在水上作战的,训练有素。当下都躬身行礼:“遵命!”
宋琬前头领路,文聘下船,一行人纵马再行。
他们离去后不久,又有数十艘船从河湾后头转出来,竟是一路紧跟在文聘等人后头的。船上将士络绎下来,按着船夫的指点,快速向横尾山方向包抄过去。
此情形宋琬却不晓得。他只殷勤领路,带着文聘一路向前。
这里的地形果然如宋琬所言,先是两山夹峙,深林茂木,白昼如昏;走着走着,愈来愈开阔。绕过一处崖壁,众人便见到了整片如毡毯般的草野,空气中弥散着青草的气息。
草野上也诚如宋琬所说,有许多马匹不着鞍鞯,随意往来,有的俯首于淙淙溪畔饮水,有的三五成群,结队奔驰。
“竟是真的!”文聘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
过了好一会儿,他看看宋琬:“真有这么多马匹!”
宋琬不禁失笑:“府君以为我宋叔玉是何等人?生意上的事,若无诚信,还能做得下去么?”
文聘哈哈笑了两声,微不可察地做了个手势。
几名甲士自始至终紧跟着宋琬,这时候才稍稍退开些。
这时正有几匹马好奇地小跑过来,看看文聘等人,嗅了嗅他手腕上的金属护臂,打了个响鼻,又跑开了。
“果然是战马!”文聘看清了战马身上的烙印,忽然又有些疑虑:“叔玉,这些战马究竟从何而来?原主人是谁?”
宋琬微笑道:“马匹的原主人正在此地。府君若有暇,何妨赏面一见?”
他话音刚落,身边一阵细碎的金属碰撞声响起。
原来是文聘的部属们一齐反手握住刀柄,做足了剑拔弩张的姿态。虽是跟着宋琬出来探看马匹,可这些将校们竟全都在外袍下着了铁甲,仿佛要和谁厮杀一般。亏得文聘和宋琬两人一路上谈笑风生,竟不尴尬。
“两百匹马啊!”文聘叹了口气,凝视着宋琬:“手面如此豪阔,想必就是叔玉先生背后的大人物了。那便见一见也无妨!”
宋琬稍微松了口气,待要答应,却听身边不远处有人笑道:“哪里谈得上手面豪阔?文府君,谬赞啦!”
所有人急回身,才发现近处溪边有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之人,正背对着众人懒散坐着。适才文聘等人见过他的身影,只当这是个马夫或者渔民,全没在意。
“我在灊山做贼的时候,听惯了一句俗语。叫作,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那人解开蓑衣站起。众人才看清,是个面容清瘦的高大青年。他对着严阵以待的文聘等人,神态却很安闲自如:
“这两百匹马,就是我给文府君的买路财了。哈哈,些微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足下莫要嫌弃。”
第五百七十章 良驹
文聘上上下下地打量这青年。
见这青年身材甚高,站姿笔挺。他面容年轻,脸庞微黑消瘦,因为军中从简的缘故,颌下的短须已与两鬓相连;身上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戎服,右臂套着皮制的护臂,除了腰间悬着环首刀,别无武器。
文聘数十年戎马生涯,见过的非凡人物多了,可一时间,却很难判定这个年轻人的来路。他的姿态很谦和客气,举措间带着淡然风度。但看他的眼神和体格,更有敏捷善斗的武人风范和不可撼折的自信心。于是淡然以外,又使文聘感觉到几分蓄势待发的危险气息。
这人是谁?
文聘心念电转,脑海中几处特殊的情形一一掠过,最后想起:他适才说,在灊山中做贼!于是文聘忽然就明白了。
他挥退了如临大敌的扈从们,转而向前走了几步,拱了拱手:“买路钱什么,只是笑话罢?陋仄之地,而获庐江雷氏宗主来访,文聘有失远迎,惭愧,惭愧!”
雷远微笑答道:“风和日丽,正好观赏云梦之景。雷远不请自来,冒昧,冒昧!”
果然此人便是庐江雷远!
文聘虽在江夏,隔着重重群山,也听闻这位玄德公麾下的年轻将军过去数月在扬州、豫州横冲直撞,闹出极大的事端。
尤其是将任征东将军的夏侯惇,身为诸夏侯曹氏亲族之首,领数万之众,荷方面之任,结果尚未履任,半道上就被雷远杀得惨败,自己成了俘虏。若不是之后曹丞相亲提精锐,火速赶到汝南逐退雷远所部,几乎豫州各地都要骚动。
这样一个堪为曹公眼中钉、肉中刺的人物,为何收兵之后不回江淮,却往江夏来?难道嫌我文仲业近数年的日子过得太安适么?如今江夏的局面已经够麻烦的了,谁想到还有这一出?
文聘心中大骂,恨不得回身一刀,把宋琬这个不忠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