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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桓点了点头,没有答话。
他还在想昨夜这些事。
他毕竟还年少,即便身为吴侯的亲族,步骘也不会对他随意透露在交州的通盘谋划。他此前眼光所视只在战阵上的胜负,直到这一夜过去,他才茫然发现,胜利了?这就是胜利?
好像是狠狠厮杀了一场,自己也确实按照步骘的吩咐,提刀上阵,数斩敌将之首,其中就包括了江东人的老朋友,一向往来密切的士武。步子山说了,这是昨晚的首功,他一定会向吴侯专门传书称许。
然而这样的胜利与自己想象中那种克坚城,摧强敌,吊民伐罪而荣耀为天下传诵的胜利,好像不太一样。按照步骘的说法,这竟是乱世中的常态么?
步子山是吴侯看重的智者,他的话应当不会有错。那么,乱世的规则,果然便是如此?
孙桓有些茫然。
步骘亲切地拍了拍孙桓的肩膀,微笑道:“叔武累了么?累了就去休息会儿吧!”
步骘的仪表堂堂、容貌端正,严肃的时候极有威严,而笑的时候又显得非常温和慈善。这时候一缕阳光透过营帐和旗帜间的缝隙,洒在他神采奕奕的脸上,可光柱间,又只见无数灰尘翻卷,正如步骘的微笑之下,永远藏着说不清的东西。
孙桓忽然觉得有些害怕。
他掩饰着内心的惶恐,答道:“确有些累了,我……我去歇会儿。”
就在这时,士卒奔来通报:“城池西面,荆州船队载数十骑渡过漓水,正陆续登岸往广信方向来。”
荆州军通过灵渠以后,在始安搜罗了船只,沿着漓水直放。此前曾在广信城下大张旗鼓往来,使荆州军主力得以从容攻取了猛陵。但因为江东和士氏大军严阵以待,荆州船队无隙可乘,早早退去了。
这会儿他们又到,而且载人渡河?那必是猛陵方向的荆州军来人!
步骘轻笑:“客人来得好快!”
孙桓提起精神:“咱们如何应付?”
步骘稍稍思忖:“武射吏分遣精锐扎住广信四角,不容他们突进城里。其余诸军如常,不必惊动。再派一队骑士去,问问他们身份、来意。”
所谓围城,除非真有数十倍的庞大兵力,否则没法做到水泄不通。比如步骘与士燮围攻广信,其实大军主要驻扎在东、北两面,而在西面和南面的营寨要稀疏很多,几处小寨错落布置于碧野,间隔多达数里。
随着步骘的命令,武射吏们顿时狂奔就位,逼近到城池近处,做出随时放箭拦截的姿态。
漓水东岸。
雷远今天凌晨就到了漓水西岸,因为岸边地形崎岖复杂,联络船队花了些时间,所以这会儿才开始渡河。
负责船队的,是关平的另一名副手程响。他已经将周边水域打探清楚了,告诉雷元说,适合船只停泊的码头,都在城南的郁水方向,早就落在江东人的控制之下,码头两侧都有箭楼。
雷远倒是不介意,但部属们都觉得,万一江东人想来个下马威,那就太过危险,所以最终数十骑选择直接渡过漓水,在一处掩藏在高地后面的河滩靠岸。
这一段河滩无遮无挡,滩上密布不规则的碎石,船只如果强行冲滩,很容易损坏船底。所以荆州船队在距离河滩数丈开外停下。
雷远牵着战马,在齐膝深的水中跋涉一阵,慢慢登岸。马匹初入水时,惊得连续大跳,好在雷远的马术颇有进益,将之安抚住了。因为担心江东人乱来,几名扈从在外围掩护,李贞还特意让叱李宁塔站在雷远身前,拿他的庞大躯体当盾牌使。
河滩高处有个村落。王跃带了些人先过去探看,回来报说,村中无人。
应该是之前吴巨和士燮所部在城池周边进行过一段拉锯战的关系,村落中的居民或者被守方掳去当了壮丁,或者被攻方用来填沟壑,还有一些零散的尸体被抛弃在村口的道路两旁,没人理会。
雷远一口气登岸,往后看看。时值春季,河水开始涨起来了,河面有十数丈宽,河面上水汽弥漫,空气湿润。他转回身来,眯着眼睛,朝村落方向眺望半晌,觉得这地形很合适,于是道:“先在这里落脚。然后派几个人去广信通报,就说我雷续之来了。”
叱李宁塔应了声,闷头往村里去,被雷远唤回来:“你别管那些。嗯,去帮我们的客人一把,莫要慢待。快去。”
叱李宁塔顺着雷远的指向,看到在将士们监视下,慢慢踏过水面的黄柄。这位江东校尉、零陵黄氏的当代族长并没有遭到苛待,但这几日憔悴了很多,走起路来摇摇晃晃。
叱李宁塔应了一声,哗啦啦地淌水过去,一把揪住黄柄夹在腋下。
在黄柄的怒骂声中,他又哗啦啦地回到岸边。
“放在哪里啊?将军?”他问道。
李贞眼看黄柄双脚乱蹬、脸色发灰,连声骂道:“就这里,快放下!你用这么大力气做什么!”
第六百七十章 话题
之所以带着黄柄,自然是为了展现谈判的诚意。
此前黄晅在零陵城中抓住这人,按他的意思,不妨大肆张扬地将之送到汉中,请玄德公处置,说不定还能请车骑将军长史诸葛瑾当面会见,看诸葛瑾有何话说。但雷远和关平商议之后,决定先将他随军带来交州。
当时只为稳妥,现在却成了谈判的保障。毕竟对方手里有荆州治中从事张鲁这个人质在,己方手中若空空如也,未免被动。
半个时辰后,忽然听得广信正北面大营中,洪亮的号角声大作。其余各处营地随即号角轰鸣,群起响应。广信城中的守军被这巨大声势惊动,纷纷起身奔上城头,以为又要厮杀。
好在这声势并非冲着广信城里。待号角响过一轮,北面营地里数百人排着整齐队列出营,向漓水方向缓缓前行。
广信处在群山环绕之中,虽说中部城池所在之处大致低平,也多起伏骀荡的缓坡、岩层,再加上诸多灌木横生其间,道路并不好走。但这支数百人的队伍徐徐行来,队列顺着地势有时延展,有时紧缩,却自然离合,一点也不显得松散,反倒透出法度森严的意蕴。
在队列中,还有十数骑兵同行。当他们行出数里,马上骑士轻抖缰绳,慢慢地催动战马放开轻快步伐,率先逼近。
王跃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李贞皱了皱眉。
雷远部下的这些扈从,都随他东征西讨,恶战无数,尸山血海里趟过路,眼光远迈寻常将士。他们此前直入交州,所至皆克,难免有些骄矜情绪,但这时候一看这支部队的行进,就晓得绝对是精兵,不可小觑。
“这些应当便是江东武射吏!”李贞轻声道。
雷远颔首。
论与江东军伍打交道的次数,雷远很不少了。他曾经在战阵上与周泰、程普、吕蒙、甘宁诸将厮杀搏战,也曾经随同吴军行动,目睹了水陆协同攻克皖城的胜利。但如果论装备的完善、论训练有素,眼前这数百人,似乎比此前见识过的诸将所部都要胜出一筹。
这倒也不奇怪。
吴侯能够承父兄余烈,坐领江东,压服无数自拥实力的军事首领,靠的既有平衡诸多派系的政治手段,也离不开自身的军事实力。武射吏作为吴侯直属的精锐,终究要比江东豪族将帅的子弟兵强些。
武射吏们在两箭开外逐渐停下,轻骑向两侧横向延展,居中跑出来三五骑,向着雷远所在的位置举手示意:“雷将军可在?步骘前来拜会!”
雷远道:“舒望留下,含章和宁塔随我答话。”
“是。”
雷远催马向前,一直到步骘身前两丈许。
步骘只见几名骑士从村落里出来,为首一个年轻人,他身着长途跋涉所用的束袖骑服,外罩一件宽大的灰布斗蓬,显得有些寒酸。但当他单手勒停战马,眼神扫视诸人,便生出一股冷峻而从容的气势。
步骘此前从未见过雷远,但他立刻就明白了,眼前这人,便是庐江雷续之,便是让吴侯屡次大怒的江东大患!
他心中有些紧张,面色愈发温和:“去年雷将军来江淮助战的时候,我正在鄱阳,是以错过了。后来听孙仲异说起将军的英风锐气,着实艳羡。此际身在交州,却能与雷将军把臂欢叙,着实有幸。”
雷远含笑还礼,微笑道:“久闻步太守大名,今日有幸相会。只是,我可在荆州扫榻相迎,也愿意去扬州拜见。本来并没打算到交州走这一趟呢。”
步骘应道:“这便是肃肃宵征,夙夜在公了,着实无可奈何。”
两人俱都大笑。
笑了几声,雷远忽然问道:“却不知,步太守所说的公务,具体是哪一桩?可以说给我听听么?”
“雷将军此来,为的是什么公务,我来,便是同样。”
“哦?我来交州,是应了交州刺史赖仁谨、苍梧太守吴子卿的请托,特为平定交州乱事,恢复汉家的治理秩序。步太守难道也是为此而来?也是受了交州刺史和苍梧太守的请托么?”
“昔日玄德公起兵,是为了救百姓于水火,我家吴侯与玄德公乃是同盟,也愿为汉家除残去秽。我此次来到交州,本是应了绥南中郎将士威彦的邀请。怎料后来士威彦竟然被乱军所害,交州各郡将有大乱。我这才邀请雷将军来此,商议安抚交州的大计。”
“士威彦竟然死了?”雷远喟叹一声:“士威彦与吴子卿的冲突,咱们姑且不提。区区交州,又有贵我两家的兵力在,哪来的乱军,竟如此狼心狗行,肆无忌惮,杀死朝廷封拜的地方大员?”
步骘面色不变:“交州荒僻,未服王化的蛮夷在所多有。今后我定会细细查探,找出真凶,为士威彦报仇雪恨。”
雷远愣了一愣。
你能说到这程度,我竟无言以对。既如此,那就换个话题吧!
于是他道:“步太守,昨夜你遣人来通报,我才知道荆州治中从事张鲁现在贵方的军营里。想来,张公祺也是被未服王化的蛮夷所擒,然后得到贵部的解救?我为护荆蛮校尉,却不能压制荆蛮,以至于同僚受辱,实在汗颜……这件事情,真的要多谢了。”
步骘连连摇头:“不敢当雷将军的夸奖。荆蛮的事情,我们江东哪里晓得?张公祺为何身在交州,我更是莫名其妙。此君身份非常,待到交州乱局平定,我们自然将他奉还荆州,将军只管放心。”
“步太守过谦了。”雷远笑道:“此前我在零陵,正遇见江东校尉黄柄,听他细细说了江东诸君为治理荆蛮所做的努力。黄校尉对荆州有功,我们都以为,当请他去往汉中,见一见玄德公。另外,关将军说不定会亲自来交州,向步太守表示感谢。”
步骘勒着缰绳的手一紧,以至于战马不明所以,在原地打了个转。
黄氏在零陵的潜力非常,更有当地极具影响力的名士邓玄之襄助,此前身居零陵太守府中,遥控各地叛乱,自信安若磐石……他暴露了?被抓了?
“咳咳……”步骘下意识地清了清嗓子。
黄柄是黄公覆之子。黄公覆死后,他的部曲私兵散去许多,其人在江东的身份已不足道。这也是他不顾一切地潜入荆州,试图为吴侯立功的原因。
但有些事做起来无须顾忌,但如果被抓了现行,未免难堪。身在江陵的关云长素来强悍,他要是真的恼了,不管不顾地大举挥军入交州……谁能敌他?谁能承担这结果?
何况黄柄又是孙氏老臣之子,其人的安危,自有朱治、韩当等人盯着。若他有万一,难免在建业掀起政坛上的风波。
“黄柄现在何处?”步骘问道。
雷远答道:“步太守勿惊。此君随军来了交州。我想,张公祺既然无恙,这位黄校尉也必定无恙的。”
步骘连连苦笑。
第六百七十一章 威压
玄德公有仁厚的名声,也格外看重自己的名声。所以降伏于他的对手们,如今日子都过得不错。比如刘璋,也比如昔日据荆南四郡与玄德公抗衡的太守们。及至张鲁,他是个传教狂,玄德公便给他传教的余地,只不过将他安置到荆南,远离他的信徒们。
但张氏毕竟三代经营汉中,哪怕远隔千里,他的安危也难免为信众所关注。若他真有个好歹,天晓得汉中那边会闹出什么事。
所以步骘以张鲁为奇货可居,特意使他随行。
谁晓得这庐江雷远是个狠的,竟抓了黄柄,再拿黄柄来威胁?庐江雷氏本是江淮一带的强横寇盗,这雷远也是草莽起家,行事激烈得很哪!
不过,这样也好。双方都有人质,各自投鼠忌器,正好在广信城下好好盘桓数日,消磨些时间。
步骘盯着雷远看了一会儿,见他面带微笑,甚至愈发从容,于是打起精神,仰天大笑了几声。
他感慨地道:“之前我就对将军说过,孙刘两家份属同盟,彼此之间,大可以找到共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