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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骘盯着雷远看了一会儿,见他面带微笑,甚至愈发从容,于是打起精神,仰天大笑了几声。
他感慨地道:“之前我就对将军说过,孙刘两家份属同盟,彼此之间,大可以找到共同的利益所在。此刻看来,我们能够彼此救助两家的部属,可不就是交相利么?好得很!好得很!”
说到这里,他像是忽然想起似的展颜道:“说到此事,昨夜士燮所部溃散,我军收拾局面的时候,还找到了一位雷将军的下属!”
“哦?步太守找到了谁人?”
“他自称乃是护荆蛮校尉从事,范巡范伯虞。”步骘笑眯眯地道:“还有范从事的部属多人,也都被我们保护着哪。只不过,毕竟他们经历战事,我还没问过,是否有什么伤损。”
既然士燮所部溃散,决定交州命运的,便只有孙刘两家。如今两家兵力都已经作足了翻脸的准备,两人此刻对谈,看似融洽和睦,其实暗藏杀机。
而雷远看着步骘温煦微笑的面庞,胸中陡然生出一股怒气。
先是张鲁,然后是沙摩柯,再是范巡。更不用谈荆州荆蛮叛乱给乐乡的商业造成何等巨大的损失。步骘你与我庐江雷氏有仇吗?盯着一家薅羊毛的?
你须是江东重臣,有头有脸!说起劫持人质的事毫无愧色,还敢层层加码?敢这么做,当我雷续之的剑不够利吗?
雷远的脑海中忽然冒出个念头:既然江东一而再,再而三地挑衅,我便不讲规矩了又如何?荆州军的本部固然正在厉兵秣马,等待斩断江东人的后手;我就在此地发难,先斩掉你步骘的狗头又如何?
他睨视着步骘,抬手握住腰间青釭剑柄。
自从雷远从江淮鏖战折返,声势较之往日更上一层。虽说他本人情状一如往日,可谁不知道他是领兵打穿了曹氏政权腹地,又生擒夏侯惇,斩俘数以万计的名将、大将?
此刻一旦不再掩饰自己的恶意,周身腾腾杀气顿起。刹那间,步骘只觉周身一凉。他寒毛耸动,不由自主地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失策了!就不该轻易与这雷续之照面!
步骘心中大喊:这雷续之是个狠人!他打算当面来狠的!他真的敢!他这是要在江东上万人马的眼皮底下行凶!
步骘额头汗出。他绝对是江东的第一流人物,兼具出众的文武才干。故而一书生领兵,能得江东精锐钦服;更敢于操纵翻云覆雨的手段,无视双方兵力上的巨大差距,而向士燮所部发起突袭。
但书生终究是书生,步骘自掌重权以来,还没有真正上过战场,没有经历过真正赴危蹈血、悬命于锋镝的场合!
此时雷远猝然发怒,步骘立刻心生畏惧!
他斜眼去看身侧的孙桓,想要提醒孙桓,却见孙桓的脸色也变了。
这江东少年猛将紧紧地咬着牙,因为太过用力,以至于发出了格格的牙齿摩擦声。
与孙桓相距不远对峙的,是雷远身边一名高大扈从。
步骘此前全神贯注在雷远身上,竟没有注意到这条巨汉。此人的体格庞大壮硕到难以置信,简直像是深山中的猛兽而非人类。他没有披铠,光着膀子,头发在脑后扎了个乱蓬蓬的发髻,而那眼神,那动作……
孙桓根本不可能是这巨汉的对手!步骘听说过,雷远身边有亲将名曰叱李宁塔,曾与许褚对决,勇力绝伦!
叱李宁塔发现步骘在看自己,转过头,咧开血盆大口笑一笑。他铜铃般的眼睛就算在笑的时候,也没有笑意,反而像猛兽在看猎物那样垂涎欲滴!
步骘周身的冷意又换成了热汗。
孙叔武只要敢动一动,就一定会死!我步子山也是一样!
荆州军竟然强悍到这种地步!
步骘脑海中无数念头转过,立时做出了正确反应。他正色道:“范从事安然无恙,雷将军放心。他和他的部属们,我立刻遣人提来交还!”
这态度可以!
雷远倒也不苛求,先捞回来数人就很好。于是他微微颔首:“就现在。”
步骘扭头看向另一面的部属,沉声道:“听到没有?快去啊!”
那部属飞快地策马奔去。
范巡等人就被拘押在武射吏的本营中,与张鲁作伴,距离雷远、步骘等人对谈的地方并不很远。那部属将他们提出,再领他们一溜小跑过来,并没有花多少时间。
但步骘感觉自己紧张到骨头都快僵硬了。
直到范巡等人站到雷远身后,他勉强打起精神道:“雷将军,咱们……”
雷远微微颔首,笑道:“多谢步太守的好意……足下有些疲倦,我们不妨晚间再谈?”
步骘注意到,雷远的手已经离开了剑柄。他这才松弛下来,于马上向雷远一拱手,驰回来处。
看着步骘等人策马扬鞭而退,李贞“哈哈”一笑。
他对叱李宁塔道:“很好!就该像方才这般,把他们当作吃的!狠狠地瞪他们!”
叱李宁塔重重点头,吸溜了一口口水:“他们都是吃的!狠狠地吃!”
雷远没顾上两名部属的胡扯,他俯下身,用力拍拍范巡的肩膀:“伯虞,你没事就好!”
顿了顿,他又问:“方才你想说什么?”
雷远来此之前与诸将说过,要藉着与步骘谈判的时间,探察江东人的后手。按他的想法,本打算再扣住步骘一阵,来个软硬兼施。然而范巡在身后轻声禀道,另有要事,雷远这才放了步骘。
此时范巡高声道:“宗主,江东人图谋苍梧是假,这是个幌子!他们的真实目标是南海郡!”
第六百七十二章 南海
听得范巡这么一声嚷,李贞猝然吃惊。
他道:“宗主,我们立即传信到猛陵!”
“不必着急。”
雷远翻身下马,与范巡并肩同行,晏然问道:“伯虞何以知之?”
“不瞒宗主,这是士威彦临死前的推测。”
“哦?此话怎讲?你又怎么到了士威彦的军中?不妨细细道来。”
“此事要从去年年末说起。当时有一名与我往来密切的交州豪商登门透露说,南海一带有江东人向交州伸手的传闻。因为事发仓促,我连夜带人前往南海郡打探,没想到这豪商正是士氏的潜藏势力,我一时不察,反而被士燮所擒。”说到这里,范巡有些惭愧,躬身道:“我愧对宗主的重托,请宗主责罚。”
雷远放在各地的从事,多半都承担搜集情报的职责,比如偏向宜都郡和峡江水陆道的陶威、针对荆蛮的黄晅。范巡也是如此,只不过他们并非专门的间谍,负责收集、分析的,主要是境内各郡县和蛮部的传闻、流言之类。
结果这趟江东人以有心算无心,黄晅被人打到了岑坪,范巡被人擒拿,全都吃了大亏。好在雷远并不苛责部下,拍了拍范巡的胳臂,笑道:“伯虞很不容易,人没事就好。”
范巡继续道:“我落入士燮手中以后,本以为必死无疑,谁知士燮竟不苛待,只勒令我等随军行动……直到昨夜,士燮所部忽然遭到夜袭,而他则遣人将我叫来,给了我一摞以他的名义,劝各地蛮部、邑豪降伏的文书。”
雷远颔首。士燮在与江东人合作的同时,也做好了一看情形不对,立刻抛弃江东而投入玄德公怀抱的准备。这是当代地方豪强的常态,只不过他没想到步骘翻脸更快、预谋更久罢了。
“这些文书呢?”他饶有兴趣地问。
“之后士氏的兵马彻底溃败,我被步骘所获。这些文书当场就被步骘搜了出来,烧了。”
“……”
“士威彦将文书给我的时候说,既然步骘转向士氏下手,就证明他们没有与荆州军对抗的胆量。既如此,我作为宗主的部属,只要表明身份,可保性命。至多被搜出这些文书,那也无足轻重。”
雷远饶有兴趣地问道:“无足轻重?此话何以见得?”
“士威彦说,其一,交州出了这样的事,荆州必定会投入力量以求彻底平定,在这个过程中,必然要铲除豪强,扶助贫弱。这些豪强们若都轻易降伏,只怕荆州不好下手,还不如让他们凭着桀骜本性行事,求仁得仁。”
“其二呢?”
“其二,范巡名为护荆蛮校尉从事,其实只是个商贾,身份低微。交出这些文书之后,我在步骘眼中便无价值,这样,才有机会告诉宗主,江东人真正的目标,乃是南海郡。”
“为什么是南海郡?”
“自古以来,由北方南下入交州,能够通行较大规模队伍的通道一在零陵,一在豫章。而经由豫章经横浦南下的大庾岭道受山越阻断,已数十年无法贯通。所以处在零陵以南的苍梧才成为连接南北的唯一要隘,吴巨因此获得巨额财富,以一郡之地与实际控制交州的士氏抗衡。但……”
雷远脚步一顿“我明白了。江东在与豫章郡山越部落的战争中取得了巨大优势,他们打通大庾岭道了!”
“宗主说的是。这些年来,江东每次对外作战之后,都会转而向内征伐扬州山越部落,以山越降众中强壮的收编为士兵,羸弱的划归郡县,补充战争的折损。去年他们在江淮作战,败于合肥,于是回来就大举攻伐山越。在这个过程中,打通了大庾岭道。”
“也就是说,江东从此得以与交州接壤,兵力能够从豫章直抵士燮所占据的南海郡。”
“正是。江东与士燮素来交好,凭着这条新辟的道路,他们能够直接与交州贸易,予士燮以有力的支持。但江东偏偏隐瞒了这个消息,而摆出始终执着于苍梧的姿态。皆因江东贪婪,他们所需要的不只是贸易,而是实实在在的户口、人丁、土地。”
雷远苦笑摇头:“士威彦老糊涂了,所以才轻信所谓盟友。”
“士威彦猜测,士氏若能顺利拿下苍梧,则江东凭借盟友的功绩,会提出以南海郡为酬劳。但士氏无法也不愿正面对抗荆州,于是江东就选择亲自动手,遂有昨夜的突然袭击。此前大庾岭道贯通,士威彦不是没有听到隐约风声。只不过当时他被江东所惑,全副精力都摆在苍梧,待到想明白其中曲折,局面已经崩坏了。”
范巡叹了口气,继续道:“宗主,此时此刻,士氏之兵或被收编,或已溃散,其宗族力量已不足论,而豫章郡的江东之兵定已急趋南海。当他们先取南海,再以南海为基础席卷士氏的领地,我们就算控制了苍梧,又有何用?若交州物产能够经大庾岭道直达扬州,苍梧郡就失去贸易兴盛的条件,只是区区一个郡罢了……”
这时候一行人已经回到村落,雷远亲自安排人手,给范巡和他的部属们准备休息的地方,再取来热水、热食。
范巡这些日子身在敌营,着实过得很不容易,直到现在才稍稍放松,能安心吃些东西。待他用了些食物,李贞疑惑地问道:“按照范从事的说法,江东与士燮联手攻打苍梧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背盟袭击南海的准备?他们前前后后用尽诡诈手段,费了这么大的事,既惹怒了荆州,还败了名声……终究这只是交州罢了!他们何必做到这种程度?”
范巡摇了摇头:“我也没有想明白,或许……”
这时候村落后方有人叫道:“点起来了!点起来了!”
范巡扭头去看。透过窗棂,他看到靠近漓水的平坦处有好几座柴堆错落布置。此时其中的三座被点着了。因为柴堆中特意混入很多尚未干透的木料,烟尘呈浓黑之色,向着天空滚滚翻涌而起。
雷远注意到范巡莫明的神情,微笑着解释:“我们早有计划,伯虞放心休息。步骘想在苍梧和我们谈,我们就与他慢慢谈。南海那边,且留给关坦之建功。”
第六百七十三章 洞庭
建安十八年,本该是个平静的年份。
去年曹、刘、孙三家分别动用了数以十万计的大军,发起大战。战火波及凉、益、荆、豫、扬五州二十一个郡国。最后败者固然损失惨重,胜者其实也已经竭尽全力,耗空了多年积攒的老底子。照理来说,怕不都得用几年时间,才能重整兵力,积攒粮秣。
去年末的时候,曹公派遣诸多使者奔赴各地,用分茅裂土的诱惑招引孙权、马超等人,也证明了曹氏短期内没有再兴兵戈的打算。
之后曹公更是在雒阳掀起重重风波,意图压服朝廷公卿百官,强行打通自己更进一步的通道。雒阳城里固然因此生出腥风血雨,其实各地有识之士大都松了口气。以当今天下的局势,如果曹公终于踏出那一步,想必孙刘两家也会有对应的举措吧。
这样一来,三家都要忙着整合内部,至少建安十八年不会再打仗了。
在这个乱世当中,能有一年半载的和平,被鲜血浸润的土壤就能够多长出一茬粮食;数万或更多人的生命就能够多延续个一年半载!
然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大战后的和平延续了没两